趙燕飛:像風(fēng)一樣奔跑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我老了。又老又瘸。
我趴在一樓走廊上,任陽光伸出無數(shù)細細的觸角,為我輕輕梳理毛發(fā)。我承認,我的毛發(fā)沒有原來黑了,更沒有原來亮了。當然,它們還像原來那么短,短得不能再短。它們中的一小部分,已經(jīng)離我而去。還有一小部分,也將要離我而去。對于它們的離去,說實話,我不是很傷感。
終究有一天,我也會像那些毛發(fā)離開我一樣,離開這個世界。
這一天,已經(jīng)為時不遠。
好暖和啊。我不由輕輕抖了抖全身的毛發(fā)。陽光是抖不掉的,相反,它們在我毛發(fā)間的穿行變得更具力度,并更加細致。
老主人家門口立著兩棵梨樹。它們大多含著花骨朵,嬌嬌的,羞羞的。那無法再矜持的,綻開的笑顏,比陽光還要熱烈。這些樹一直都很矜持,我無數(shù)次抬頭仰望它們,想和它們說說話,它們總是裝作視而不見。
隔著一條馬路,有一片桃園。桃樹之下,草們挺著腰,著勁往上長。桃花們則粉的粉,紅的紅,說的說,笑的笑。老主人屋后那座山上的麻雀們開起會來,只怕都沒這些花兒熱鬧。
看樣子,春天真的又回來了。
可小黑依然沒回來。
自從小黑走后,這樣的春天,來了去,去了來,已經(jīng)整整十五回了。
我明知小黑不會再回來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望著馬路上小黑曾被拖走的方向,期待小黑邁著輕快的步伐,正朝我款款而來。
人們與事物糾纏得太密切了,所有經(jīng)驗都太深了,于是,記憶成了一件煩心的痛苦。這話是一位德國哲人在精神失常以前說的。德國于我而言,無比親切,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我是一只杜賓犬,正宗的德系血統(tǒng)?晌页錾陔x德國非常遙遠的中國。而我的小黑,是正宗的本地土著。這位喜歡沉默的鄉(xiāng)里妹子,有些古怪,有些難纏,卻依然無損她的可愛。按我那位偉大同鄉(xiāng)的說法,關(guān)于小黑的記憶,我應(yīng)當覺得煩心,覺得痛苦。
不。一點也不。即使是那些原本很沉重的記憶,那些厚密得如同繭一樣,當初曾讓我透不過氣來的東西,在我回想的時候,也已經(jīng)蛻變成蝶,變得輕盈而美麗。痛苦的,并非記憶本身。在我看來,時間猶如大浪淘沙,那些粗糲的尖硬得能扎傷人的東西,都被統(tǒng)統(tǒng)帶走了。回憶的沙灘上,四處遍布的,是晶瑩的細沙,和濕潤的小鵝卵石。它們只會讓我覺得溫暖,覺得圓滿。
第一次見到小黑,我心里很不好受。我這一輩子,才剛剛開始啊。難道我要同這樣一只土得掉渣的小黑狗共度一生?當然,老主人或者少主人并沒有將她許配給我的意思。他們知道我的血統(tǒng)純正而高貴,擇偶的條件極為苛刻。他們卻沒想到,我就快一周歲了,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
小黑的年紀,應(yīng)和我差不多,或許再大些。從她的眼神,我能猜測出她的年齡。別看我長得一介武夫的模樣,其實我在許多時候都挺敏感。小黑的眼神里,充滿了悲凄、無助和哀怨。對此,我不僅沒有絲毫的同情,相反,我沖著小黑汪汪大叫起來。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懦夫。我的樣子一定非常粗魯非常野蠻。如果不是少主人拼命拉住我,我想我會撲上去,狠狠教訓(xùn)一下小黑。小黑也沖我汪汪叫了兩聲。小黑的嘴巴遠沒我的大。她很瘦,背腹部勒出來的肋骨,根根可數(shù)。她的毛發(fā)比我長,雖黑,但毫無光澤,有些還粘結(jié)在一起,挺刺眼的。哪像我,全身的毛發(fā)大多烏黑發(fā)亮(只有腹部和四肢內(nèi)側(cè)的毛發(fā)是棕黃色),光滑得好像平靜的水面。她的尾巴長長的,彎彎的,走起路來還一翹一搖的,真是要命啊。在我兩三個月時,我的尾巴就被裁掉了,只留下又粗又短的尾巴根。我全身的肌肉都緊繃繃的,四肢更是強健有力。當我奔跑起來,就像風(fēng)兒般呼嘯而過。如果風(fēng)兒拖上那么一根又細又長的尾巴,不僅是個累贅,簡直就是笑話了。小黑身上惟一長得順眼的,就是那對耳朵。小巧玲瓏,造型優(yōu)美,幾乎趕得上我的耳朵了。說到耳朵,我的底氣就不是很足了。在經(jīng)過立耳之前,我的耳朵又大又肥,一直很夸張地耷拉著?涩F(xiàn)在,我的耳朵大小適中,如兩片飽滿的樹葉兒朝上支楞著,每時每刻,都那么精神抖擻。
我當然聽得懂小黑汪汪兩聲是什么意思。她說,你第一天來這里,我不和你計較。我懷疑小黑是故意作秀給我們看。因為老主人正站在小黑身旁,還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來,撫摸著小黑的頭。小黑說完這句,搖晃著尾巴,自顧自進屋去了。小黑肯定是眼不見為凈。這個懦夫,這個喜歡逃避的懦夫。我氣壞了,對著小黑的背影一陣狂吠。少主人用力拽住牽引繩,又在我背上拍了兩下:黑風(fēng),安靜點!
這個黑風(fēng),會不會咬人?老主人很為我的兇猛擔(dān)憂。老主人臉上手上全都皺紋巴巴的,身子骨倒很硬朗。她比我看到的許多女人都要高。她很瘦,背卻一點不駝,走起路來簡直和小黑一樣輕快。
放心吧,奶奶。少主人說,你一個人住在這里,光有小黑是不夠的。唉,要是小白還在,我還舍不得將黑風(fēng)放到這里。
聽到最后這句,我又開始狂吠起來。他在說謊,少主人在說謊。但沒人能夠聽懂我的話。小黑應(yīng)該聽得懂,但她躲在屋里不露面。少主人也許聽得懂,卻于事無補。少主人臉上仿佛有了一絲愧意,他一遍又一遍地,來回摸挲我的頭。他說:黑風(fēng),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
是的,誰都不想這樣。說到底,他終究是主人,主人有權(quán)改變一條寵物狗的命運走向。我必須原諒他。我本來就沒打算生他的氣。我生氣是因為他說了謊。少主人將家里剩余的狗糧全帶來了,臨走時,又在寵物用品超市為我買了一大堆吃的用的。我絲毫沒有懷疑過少主人對我的愛。關(guān)于我的生活習(xí)慣,他對奶奶重復(fù)了好幾遍。末了,才對我說:黑風(fēng),我?guī)愠鋈マD(zhuǎn)轉(zhuǎn),這里雖是鄉(xiāng)下,比城里還好玩些。
少主人手里牽著長繩,長繩的一端,系著一個項圈,項圈套在我的脖子上。少主人個高腿長,是個運動健將。我很小的時候,是他拉著我跑。漸漸地,就成了我拉著他跑。鄉(xiāng)下的空氣真好啊。我記得那時正值秋天。草們黃中帶綠,樹葉兒將落未落。我拽著少主人在馬路上跑啊跑。我感覺自己就要飛起來了。好爽啊。我愿意就這樣跑下去,一刻不停地跑下去?墒,沒跑多遠,少主人讓我調(diào)個頭。少主人說:我們?nèi)ズ笊健?/p>
山不算高,看不到什么大樹,放眼望去,除了灌木,就是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小樹。到了山里,我?guī)缀蹙统闪酥魅。我往哪兒去,少主人便跟我去哪兒。他相信我的感覺。我能嗅到獵物的氣息。當我不顧一切往前沖,少主人也會不顧一切跟上來。一只小灰兔聽到我的動靜,滴溜溜地小眼珠一轉(zhuǎn),轉(zhuǎn)身沒命地逃。它再逃,也逃不到哪里去。主人常帶我去野外打獵。我天生就會打獵。還沒有哪只獵物,能夠從我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小灰兔越跑,我越興奮。我甚至已經(jīng)聽到了它的喘氣聲。我猛撲過去,猶如一道閃電……
少主人提著被我咬斷了脖子的灰兔,在下山的路上,七繞八繞,帶我來到了一座舊墳前?茨悄贡伙L(fēng)化的模樣,里面那人,肯定去世好些年了。墳堆上面卻很干凈,不像其它的墳,上面長滿了灌木和雜草。少主人將兔子放在墓碑前,自言自語地說:爺爺,我是小鋒,我來看您了,我給您帶來了剛剛獵到的兔子,您嘗嘗吧。少主人說完,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回到家中,少主人親自下廚,為老主人做了一道紅燒野兔肉。老主人沒將兔肉端到餐桌上,而是擺到了一個木牌位下面。木牌里面那個老男人表情嚴肅,一動不動。老主人點燃了一卷錢紙,說:老家伙,這是孫子孝敬你的,你好好嘗嘗。過些日子我再來山上看你。
剛才在山上,我已經(jīng)先讓爺爺嘗了鮮。少主人對奶奶說。
那是生的,這是熟的啊。小鋒你過來,給你爺爺做個揖,他會保佑你全家身體健康,保佑你爸媽生意紅火,保佑你工作順利。老主人對著牌位,又絮絮叨叨了好一會。紙錢化為灰燼了,老主人才將那碗兔肉端到餐桌上。
奶奶您多吃點,野味最補了。
好。好。我給黑風(fēng)和小黑送點兔肉去,它倆一直在叫,肯定餓壞了。
黑風(fēng)剛吃過狗糧,再說它也不會吃這種東西,它只吃名牌狗糧。
老主人不信。她裝了一盆熱騰騰的飯,挑了幾塊骨頭多的肉壓在飯上面,又淋了些肉湯下去。老主人吸吸鼻子。好香啊,老主人說,我就不信黑風(fēng)不吃。
非但我不屑一顧,連小黑也只聞了聞,勉強吃了兩口。老主人真惱了。兩個蠢貨,這么好的東西都不稀罕。小黑啊小黑,你再這樣下去,遲早會餓死。
老主人嘟嘟囔囔,轉(zhuǎn)身走了。
我心中煩躁,又汪汪汪地叫開了。小黑也汪汪地叫。小黑說,你能不能安靜點?你這樣子,搞得大家都睡不成覺。我說,這間房子又黑又臟又沒床,我怎么睡?小黑不吭聲了。我繼續(xù)叫。小黑忍不住,又說:這地上鋪了舊棉絮,怎么不能睡?我說:我怕冷,我要睡我的絲棉被。小黑不理我了。我還是叫,叫,叫。少主人終于來了。他拍拍我的背說,乖,黑風(fēng),你會慢慢習(xí)慣的。
少主人一下樓,我心中更加煩躁。他說得對,我會慢慢習(xí)慣的,無論得到什么,無論失去什么,我都得去慢慢習(xí)慣?刹恢獮楹危倚闹心?zé)┰。我叫啊叫。突然,小黑在黑暗中嘆了口氣。小黑說:求你,別叫了好不好?
小黑這么一說,我心中的煩躁竟然煙消云散。小黑再沉默,小黑再冷淡,不也有開口求我的時候?我那位偉大的同鄉(xiāng)好像說過這樣的話:沉默是一種令人討厭的東西,把冤屈往肚子里咽必然會產(chǎn)生不好的心情——甚至使人倒胃口,所有沉默的人都是消化不良的人。怪不得小黑那么瘦,眼神里還那么多哀怨。
說實話,我不喜歡小黑太沉默。
小黑的沉默,讓我想起少主人的新女朋友。
少主人的新女朋友,頭發(fā)很長,話卻很短。許多時候,她干脆沉默著。我不知道少主人為什么會喜歡她,可能她比那個短發(fā)女孩好看些吧。長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如果在一起并不開心的話。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我親眼看到少主人絞盡腦汁去討長發(fā)女孩歡心。少主人煙癮很重。有一回,他倆坐在沙發(fā)上看碟。少主人嘴里叼了一根煙,剛點燃,長發(fā)女孩便咳了起來,邊咳邊用手從鼻子前面往兩邊揮來揮去。長發(fā)女孩一句話都不說,只皺著眉咳了兩三下。少主人立刻將煙朝煙灰缸里一塞,煙頭仍有點冒煙,少主人又端起水杯,往煙頭上淋了點水。少主人將長發(fā)女孩摟到懷里,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說:親愛的,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一定把煙戒掉。長發(fā)女孩還是不說話,她將嘴唇往兩邊咧了咧,意思大概是表示贊賞或同意。我原本趴在少主人腳畔,見他倆挺親熱的樣子,便坐直身子,兩只前爪搭到了少主人大腿上。沒想到長發(fā)女孩一聲尖叫,竟暈倒在少主人懷里?赡苁俏业念^離她的臉太近了吧。但在以前,少主人和那個短發(fā)女孩在一起時,我常常這樣子和他倆說笑嬉鬧啊。我有時還伸出舌頭去舔短發(fā)女孩的手,舔得她咯咯直笑。
快走開!少主人黑起臉大聲喝斥我。少主人從未大聲喝斥過我,何況還這樣子黑著臉。我的胸腔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如果他不是我的主人,我早就撲上去了。我雖然只是一條狗,但也有尊嚴啊。少主人不是不知道,那些對我不尊重的人,都嘗到了我的厲害。少主人為此賠過錢,道過歉。但他從沒在我面前黑過臉。他對我解釋不能咬人的道理時,也是面帶笑容的。他知道我是純正的德系杜賓犬,兇猛,好斗,并不為過?涩F(xiàn)在,他竟然這樣子兇我。他之所以敢兇我,不就是仗著他是我的主人?他知道我愛他,他知道我不會傷害他,他才這樣子有恃無恐。我對他的愛,反過來成了他對付我的武器。
我訕訕走開了。在少主人的呼喚與親吻下,長發(fā)女孩醒過來了。我從鼻孔里哼哼兩聲,回我的狗窩去了。我不想再看到她。我覺得她太做作了,而且,她對少主人的愛,遠遠比不上少主人對她的愛。那個短發(fā)女孩多好啊,我弄不懂少主人為何不喜歡她了。就因為現(xiàn)在這個頭發(fā)更長嗎?如果因為這個,少主人完全可以告訴短發(fā)女孩,她一定非常愿意為少主人蓄起一頭長發(fā)。少主人剛認識短發(fā)女孩時,她什么家務(wù)都不會做。短發(fā)女孩和少主人分手時,已經(jīng)會炒許多好吃的菜,會煲各種美味的湯。甚至,短發(fā)女孩還學(xué)會了織毛衣。她不僅為少主人織毛衣,她還為我織了好幾套衣服?涩F(xiàn)在,所有的家務(wù)活都是少主人干。少主人學(xué)著炒菜,學(xué)著煲湯,他系著圍裙,坐在長發(fā)女孩對面,他為她盛了一碗整整熬了一上午的雞湯。少主人巴巴地望著長發(fā)女孩,就像以前的短發(fā)女孩巴巴地望著少主人。我知道,少主人在等著長發(fā)女孩對湯也就是對他的廚藝的評價。但長發(fā)女孩只嗯了一聲。比少主人以前常說的那句“還行吧”還要簡短。
我沒想到,這個不愛說話的長發(fā)女孩,不僅可以從少主人身邊趕走短發(fā)女孩,她甚至還能將我從少主人身邊趕走。根本不用說什么,就那么暈一下,她就能將我成功驅(qū)逐。我知道,少主人很難向我開口。我是他一頓一頓一天一天喂大的。他為我洗澡,為我剪指甲。他像養(yǎng)育兒女般撫育我。他教給我一只寵物狗應(yīng)該學(xué)會的一切。他曾經(jīng)多么愛我啊,就像我始終那么愛他一樣。
就在少主人左右為難的時候,小白失蹤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小白是少主人奶奶的兩條看家狗之一。或許,上帝就是為了給少主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才專門安排這樣一場失蹤。
少主人和他奶奶通完電話,當即就和長發(fā)女孩商量,要將我送到鄉(xiāng)下的奶奶家去。女孩沒做聲。我在一旁急得汪汪直叫。少主人蹲下來,用他的半張臉,貼在我的半張臉上。少主人一句話都不說。他用一只手,來回撫摸著我的背,動作極為溫柔。我安靜下來。那一瞬間,我明白了,我的離開,已成定局。
鄉(xiāng)下的夜,好黑,好靜。小黑大概睡著了,她的呼吸十分均勻。我想著想著,不知何時,也睡著了。
是樹上的小鳥把我吵醒的。
我和小黑住在二樓的一間小臥室里。我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窗玻璃上,樹枝兒搖啊搖,一會兒黑一會兒白的,不知是被風(fēng)刮的,還是被小鳥嘰嘰喳喳的叫嚷聲給鬧的,反正,晃得我眼都花了。
小黑真是個勤快的姑娘,這么早,就不知上哪兒溜達去了?雌饋,她比我自由多了。她脖子上沒有項圈,身上也沒有被拴過的痕跡。
少主人給我準備了豐盛的早餐。他站在一旁,看著我吃完,才對我說:黑風(fēng),我要走了。我一聲不吭,抬起頭望著少主人。少主人嘆了口氣,朝我伸出一只手。這意思我懂。我半坐半立,伸出一只前爪,放進少主人的手心。少主人握住我的前爪,緊了緊,又緊了緊。少主人的手掌,寬大而又溫暖。我相信他也舍不得我。
我真想死死咬住少主人的褲腿,不放他走啊?晌矣植幌胩珒号殚L,畢竟,我也是個鐵骨錚錚的男子漢。
少主人臨走時,小黑剛好從外面回來了。少主人喊了句:小黑,過來。小黑乖乖地走到少主人身旁,長尾巴一搖一搖的。少主人彎腰摸了摸小黑的頭,對她說:小黑,黑風(fēng)脾氣不太好,你多讓他一點。少主人扭頭又對我說:黑風(fēng),你可不許欺負小黑。
這是什么話呀!我不滿地沖著少主人汪汪叫起來。就小黑這孬樣,我還懶得欺負她。要較量,也得找個勢均力敵的才過癮啊。只是在這種鬼地方,我想打打架都找不到對手。老主人肯定沒力氣帶我出去遛。整天拴在屋柱子上,我遲早會瘋掉。
黑風(fēng),我會經(jīng)常來看你的,我會給你帶好吃的過來,你要乖乖的,和小黑一起,幫奶奶看好這個家!少主人揮揮手,鉆進他的小車里。只聽見喇叭叫了兩聲,車子很快就不見了。
少主人開車從來就很快,他喜歡飆車。以前,他帶著我和短發(fā)女孩去打獵時,來回的車速,快得嚇人。短發(fā)女孩坐在副駕駛室,興奮得連連尖叫。我坐在后排,跟著短發(fā)女孩汪汪地叫。那些樹啊房子啊,在車玻璃上一晃而過,我根本就來不及看個仔細。
比起在城里的快樂和逍遙,鄉(xiāng)下的日子真的好枯燥。老主人果然成天將我拴在走廊里的柱子上。小黑大多在外面四處游蕩,回到家來,也是吃點東西就趴在那里打瞌睡。門外的馬路沒什么車經(jīng)過。好容易看到一輛,我就汪汪叫兩聲。如果看到有人從門前經(jīng)過,我就叫得更歡了。叫得老主人從屋里走出來了,命令我不許再叫了,我才停下來。偶爾看到和小黑一樣瘦弱土氣的狗們經(jīng)過,我就忍不住狂吠起來?赡切┎莅疾桓覒(yīng)戰(zhàn),他們遠遠地,嗚嗚喊兩聲,就搖著尾巴走遠了,氣得我恨不得將柱子拽倒,項圈勒得我的脖子生疼,我還在掙扎著往前一撲一撲,還要不依不饒地大喊大叫,老主人走到我跟前了,我都無法冷靜下來。
等到天一黑,老主人就把我?guī)нM屋里,鎖好大門。晚上,老主人沒有拴我,可能是屋子里沒有合適的比如像柱子之類的東西能夠拴住我吧。所以,晚上的我,相對來說,比白天要自由些。我可以從一樓走到二樓,也可以從二樓逛到一樓。甚至,我還可以用爪子撥開通往樓頂天臺的小門,去樓頂數(shù)星星,看月亮。
我不是一條懂得浪漫的狗,雖然我很聰明。我去數(shù)星星,看月亮,純粹是因為無聊?蓯旱男『冢疑踔敛幌訔壦睦贤亮,她卻依然對我愛理不理的。想要她陪我看看月亮說說心里話,沒門。
那天晚上,我和小黑臥在黑暗中。我知道她沒睡著。我沒有聽到那種很均勻的呼吸聲。我也睡不著。我想我畢竟是男人,我應(yīng)該主動些,打破我和小黑之間的僵局。于是,我開口了。我問,小黑你睡了嗎?小黑沒作聲。我又說,我知道你沒睡著,我倆聊聊好不好?我快憋瘋了。
有什么好聊的。小黑終于回了我一句,語氣懶懶的。
隨便聊什么都可以啊。我一激動,竟然坐了起來。
沒什么好聊的。小黑的話簡直鐵板一塊,砸得我心窩子直疼。
我知道你為什么成天在外游蕩。我有點惱火,語氣也變得僵硬。
小黑沒理我。
你在找小白!我故意大了點聲:可是小白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胡說!小黑果然被激怒。
小白已經(jīng)死了!我喊道。
你胡說!小黑突然朝我猛撲過來。我沒提防她會主動攻擊我,當然,她沒能將我撲倒在地。就憑她,哪能?十個小黑聯(lián)合起來,只怕都不是我的對手。想和我打架,這個小黑,真的瘋了。我正愁沒地方活動筋骨呢。我三下五除二,就將小黑壓到了身子底下。小黑徒勞地叫喚著,她甚至還張嘴在我腿上咬了幾口。咬吧咬吧,我才不怕疼呢。當然,小黑咬得不算太狠。女人嘛,就是這樣,打不贏就咬,咬不過就哭。果然,小黑咬著咬著就哭起來了。
這時,樓下傳來了老主人的喊聲:黑風(fēng),小黑,別吵了!
真是要命啊,這個小黑。我無可奈何,放開了小黑。她竟然嗚嗚嗚地,又哭了好一會。
那個小白,對她而言,真的那么重要?比少主人在我心中的地位,還要重要?我不敢肯定我在少主人心中有多重要。我只知道少主人在我心中有多重要。
少主人終于來看我了。
少主人向我伸出手時,我沒有將自己的前爪放進他手心,而是朝著他的胸膛徑直撲了過去。這是我最最熱情的歡迎方式。少主人往后一倒,一屁股跌到了地上。少主人說:行啊,黑風(fēng),幾天不見,力氣長了不少。
我這才主動伸出我的前爪,和少主人握手。少主人和我握過手,又來貼我的臉。少主人說:黑風(fēng),你還好吧,我可想死你了!
我想問問少主人怎么又是一個人來。照理說,那個長發(fā)女孩應(yīng)該也會來啊。少主人和短發(fā)女孩在一起時,少主人無論去哪里玩,短發(fā)女孩都會跟著去。甚至連去山里打獵,我們也是一起去的。我和少主人在山上打獵,短發(fā)女孩就在山下的車里看書聽音樂。不過,不用問我也知道,肯定是長發(fā)女孩不肯來,就她那嬌滴滴弱不禁風(fēng)的模樣,才不會到鄉(xiāng)下來呢。
少主人將我從柱子上解下來。我倆在馬路上奔跑了不知多少個來回,直到少主人氣喘吁吁跑不動了,我們才停下來歇息。
像風(fēng)一樣奔跑,是樁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少主人又帶我去后山打獵。這一次,我竟然捕住了一只大斑鳩。那只斑鳩肥肥的,笨笨的,等它察覺危險,想要展翅高飛時,早就遲了。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能跳得那么高。我在斑鳩撲啦啦剛好離開灌木枝的一剎那,跳起來,張嘴咬住了它的一只翅膀。斑鳩在我眼皮底下絕望地撲騰著另一只翅膀。我心里得意極了。我想把斑鳩送到少主人手里。少主人沒接,他拍拍我的頭,笑著說:黑風(fēng),好樣的!
不用少主人多說,我叼著這只斑鳩,七彎八繞,來到了那座舊墳前。我說過,我是只聰明的狗。這里雖然只來過一次,我卻記得很清楚。墳堆依舊很干凈,四周的灌木,被砍掉了一些,整座墳,顯得寬敞了點。我記起來了,老主人出過兩次遠門。之所以說是遠門,因為她去得比較久。如果她是去鎮(zhèn)上買東西,頂多一兩個小時?蛇@兩次,她上午出去,下午才回。她出門的時候,手里握著一把彎得像月亮的砍刀。她回來的時候,衣服上,鞋子上,沾著不少草屑和泥土。
少主人對我的表現(xiàn)極為滿意。他在墳前磕完頭,自己提著斑鳩,邊往回走邊與我說話。少主人說,她還是不大愛說話,但我準備明年和她結(jié)婚了。少主人問我高不高興。我汪汪叫了兩聲。少主人笑了,他說,過些日子,我會帶她去上海玩,爸爸媽媽在上海的生意,越做越大了,爸爸媽媽讓我結(jié)了婚就帶著老婆去上海接手一部分生意。
我汪汪叫了兩聲。
如果我去了上海,就難得來看你幾回了。我爸媽每年都只回來看奶奶一次。少主人說,奶奶的身體素來就好,她不肯去城里和我一起住,不肯去上海和我爸媽一起住,也不肯請保姆?焓炅,她一直一個人守著老房子和爺爺。現(xiàn)在有你照顧,我們更放心了。奶奶對你很好吧?奶奶是個好人呢。
我又汪汪叫了兩聲。這次的叫聲,與前兩次有所不同。少主人想了想說:哦,奶奶肯定沒幫你洗澡,她上次就說哪有狗還要洗澡的。沒關(guān)系啦黑風(fēng),入鄉(xiāng)隨俗,小黑從來沒洗過澡呢。奶奶家沒有空調(diào),如果你不怕冷,我晚上給你洗個澡吧。
少主人誤會了,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會在洗不洗澡的問題上斤斤計較了。現(xiàn)在的我,連飲食習(xí)慣都被慢慢改變了,老主人給小黑準備的吃食,我也有興趣嘗一嘗了。我可以永遠都不洗澡,我甚至可以不吃那種價格昂貴的名牌狗糧,但要我一年只見少主人一次,我可受不了。受不了也沒辦法啊,他是主人,主人有權(quán)決定一條寵物狗的喜怒哀樂。
不管怎樣,我還有小黑相伴。作為看家狗,我倆配合得挺默契。白天,主要是我值班。小黑要不在外頭瘋,要不在家睡懶覺。晚上,我呼呼大睡,小黑卻很警惕。屋子外頭有一點點響聲,她就汪汪大叫。聽到她叫,我自然也醒來了,我倆就比著賽一起狂吠。那些小偷見沒機會下手,只得灰溜溜逃了。可惜,這種默契,我倆并沒維持多久。說到底,我和小黑朝夕相伴的日子,不過短短一年。小黑不在的夜晚,我再未睡過一個囫圇覺。當然,只要我在,老主人家絕對萬無一失。哪怕是我瘸了,哪怕是我老了,可我依然是一條兇猛的杜賓犬。
有意思的是,自從那次打了一架,小黑對我反而沒那么冷淡了。最起碼,她偶爾肯和我說說話了,雖然只是些諸如老主人今天又去買排骨了之類的話,但那也是話啊。為了鼓勵小黑多吃東西——她的確太瘦了,我曾建議她嘗嘗我的名牌狗糧,她竟然嗤之以鼻,我只好陪著她一起嚼老主人制作的牛肉拌飯啦,排骨拌飯啦,F(xiàn)在回想起來,老主人的廚藝,其實也不錯。少主人本想按時給我寄狗糧過來,但老主人不讓他寄。老主人說,黑風(fēng)早就不吃那貴得嚇人的東西了。
老主人說的也不全是假話。不知從何時起,我竟然和小黑吃同樣的食物了。我竟然還吃得津津有味。而小黑,身子也豐腴了許多。她比原來更迷人了。這世界,真的是什么都可以改變的。
小黑的改變,我應(yīng)該功不可沒。有些事情,我不大好意思說出來。但我不是偽君子。我做過的事情,絕對不會否認。我不僅不會否認,我還會為此承擔(dān)起所有責(zé)任。只要上帝肯給我時間,肯給我機會,我絕對愿意承擔(dān)起所有的,我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
那是我來到老主人家的第一個春天吧。春天是個容易犯錯的季節(jié)。當然,有些小錯,犯犯也無妨。這也許有違于人類的美德,但我的確是這樣認為的。我從來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后悔。
那時候,田里的油菜花全開了。金燦燦,香噴噴的,隔著一條馬路,還能讓我熱血沸騰。何況,太陽還那么暖和;
何況,小黑就躺在我身邊打瞌睡。我只覺全身燥熱。家里就我和小黑。老主人握著那把彎月砍刀出遠門了。馬路上,許久都沒有車輛或行人經(jīng)過。
這么安靜的時刻,這么美麗的季節(jié),實在應(yīng)該發(fā)生點什么啊。
小黑,起來啦,別睡了。我用爪子輕輕碰了碰小黑的屁股。
別吵,我再睡一會。小黑翻了個身。
起來陪我聊天啦。我一邊說,一邊用爪子在小黑的背上撫過來,摸過去。不知為何,我很想將小黑壓到我身子下面?墒牵现魅伺R出門時,將我牢牢拴在了柱子上。繩子長不過三四米。該死的繩子。我不能打草驚蛇。如果將小黑嚇跑了,我就只有干著急的份。
不要啊。小黑嘴里說著不要,可身子并沒有動,任由我的爪子在她背上游離。終于,小黑坐了起來,她望著我的眼睛,有點無奈:好吧,你又要聊什么?
我想我是愛上你了。我赤裸裸地對小黑說。我是個男子漢。男子漢說話做事就應(yīng)干脆利落。
小黑棕色的圓眼睛里有亮光倏地一閃,很快又熄滅了。小黑低下了頭。我認為,小黑可能有點害羞。
我愛你,小黑,你愛不愛我?我熱切地望著小黑,我的鼻孔里呼呼喘著粗氣,這些粗氣肯定都噴到小黑臉上了。小黑不說愛,也不說不愛。她低著頭坐在我面前,不肯做聲一句。
說啊,你到底愛不愛我?你應(yīng)該愛我的,對不對?我用爪子去摸小黑的頭。
小黑還是不做聲。她不僅不做聲,還一扭身子,朝著馬路的方向走去。她難道還在想著小白?她難道要像那些兔子或斑鳩一樣,企圖從我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嗎?我?guī)缀鯖]有多想,縱身一撲,小黑立刻被我牢牢壓到了身子底下。小黑掙扎著叫喊著:放開我!放開我!
這個時候,哪怕是老主人拿著彎月砍刀站在我面前,哪怕是老主人將砍刀一刀一刀砍向我,我也會不管不顧了。我體內(nèi)積聚了一股無比巨大的能量,此時此刻,我若不讓它爆發(fā)出來,我不如立即死掉來得痛快。小黑汪汪地叫喊,(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小黑嗚嗚地呻吟,我全都聽不到了。我的兩只前爪死死抱住小黑,我身體的另一部分,已經(jīng)侵入小黑的體內(nèi)。小黑不應(yīng)該逃避,因為我此刻的所作所為,不過是一只正當年的公狗,對一只正當年的母狗,天生具備的本能反應(yīng)。
更重要的一點,我和小黑朝夕相處,感情早就非同一般了。
當我精疲力竭,放開了小黑,小黑看都沒看我一眼,徑直往馬路上走去。小黑的長尾巴耷拉著,走起路來有點蹣跚,似乎沒有平時輕快了。我心滿意足地盯著小黑的背影。真是個不錯的姑娘啊,雖然脾氣古怪些。我一定會好好愛她一輩子,一定會的。
太陽下山前,老主人回來了。她的布鞋上沾了不少黃土,頭發(fā)上還沾了些許草屑。
天黑了,小黑還沒回來。老主人在屋子周圍喊了一圈,沒聽到小黑的回答聲。老主人說,這個小黑,又上哪兒撒野去了,可不要像小白那樣啊,小白靠不住是被人下了火鍋。還好,現(xiàn)在是春天,不是吃狗肉的季節(jié)。老主人嘮叼著,將我牽進屋里,關(guān)好大門。我掙脫老主人的牽引,拖著繩子,噌噌噌,往樓上跑去。老主人在我身后數(shù)落著:你急什么啊黑風(fēng)?
奇怪,這門平時挺好開的,怎么這下打不開了?也許是我太性急了。我嘴爪并用,折騰了好一會,才將通往樓頂天臺的那扇小門打開。
我站在天臺上,在黑暗中尋找小黑的身影。小黑怎么還不回來?她生我的氣了嗎?她不會不理我了吧?我心煩意亂,沿著平臺的邊沿,走過來,又走過去。沒留意一腳踏空,差點跌下去,嚇出我一身冷汗。這可是二樓樓頂,如果掉下去,只怕連命都沒有了。該死的小黑,還不回來。
突然,我看到一個小黑點從馬路那頭走過來了。我心頭一陣狂喜,一定是小黑回來了。我汪汪大叫起來。黑點越來越近,果然是小黑,我叫得更厲害了。老主人一點都不耳背,她猜到了我為什么這樣激動。吱呀一聲,老主人將大門打開一條縫,小黑帶著股冷風(fēng),嗖地一下,擠進門來。
這時的我,已經(jīng)從二樓奔下來迎接小黑。小黑沒理睬我,老主人給她留的牛肉拌飯擺在那里,她嗅都不嗅一下。
那一晚,我老老實實睡我的覺,一句話都沒敢和小黑說。
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小黑又恢復(fù)了往常的樣子,她的腳步重新變得輕快。我主動和她搭訕,她沒事似的回答我。吃飯時,我倆也是頭抵頭一起吃。這天的陽光同樣暖和,小黑趴在我身旁曬太陽,我卻不敢再造次。小黑眼神迷離,仿佛有什么心事,我想問她,又不敢問。畏畏縮縮并不是我的作風(fēng),可我擔(dān)心小黑再次離家出走。哪怕只是回來得晚一點,我也無法再忍受。
總之,能夠與小黑耳鬢廝磨,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雖然我也常常盼望少主人早點來看我,盼望能夠去馬路上像風(fēng)一樣奔跑,盼望再去后山盡顯我的英雄本色。
天越來越冷了。老主人再出遠門時,先將我和小黑關(guān)進屋子里面,然后才用一把大銅鎖,鎖住那扇寬寬的大木門。我倒沒什么意見,反正是關(guān),哪里都一樣。小黑不大情愿,她有事沒事喜歡外出遛遛。老主人在外面鎖門,她就在里面用爪子將門撓得吱吱響。老主人說,小黑別鬧,我是為你好,最近打狗的人很多,你要是不想被別人燉成火鍋,就老老實實在家里呆著。
為了安撫煩躁的小黑,我陪她去二樓天臺曬太陽。我沒話找話,想讓小黑忘記被關(guān)在家里的現(xiàn)實。小黑開始還和我有搭沒搭地說話,說著說著,竟然睡著了。我睡不著。我一直看著小黑,她睡覺的樣子實在好看。說實話,我覺得小黑越來越迷人了。
小黑睡完一個長長的懶覺,老主人還沒回來。小黑打了個呵欠,對我說:我快憋死啦!不行,我得想個法子,出去走走。
大門鎖了,你怎么出去?我還是希望小黑能夠呆在家里,老主人說過,外面有危險。
我下去看看,應(yīng)該有辦法。小黑說完,轉(zhuǎn)身往樓下走。沒辦法,我只好跟在她后面。小黑不是個笨丫頭。如果她真有辦法出去,我就陪她一起去。我不能讓她跑太遠。老主人不在家,我們不能忘了看家的職責(zé)。再說,有我在她身邊,我相信沒人敢動她一根毫毛。唉,我也快一年沒出過門了。我都快忘了奔跑是什么滋味了。
小黑打起了大門的主意。我在城里從沒見過這樣大的門。大門由兩塊可以活動的大木板組合而成,里面裝著木條做的門閂。門外,是一道高高的木門檻。門板外面各釘了兩個鐵環(huán),老主人要出門時,就會從家里拿出那把大銅鎖和一條鐵鏈子。鐵鏈穿過兩個鐵環(huán),再用銅鎖將鐵鏈的兩端鎖住。小黑其實早有對付這種銅鎖的經(jīng)驗。如果老主人不在家,小黑等不及要進屋時,她就站在門檻上,身子往兩塊門板中間使勁一撲,只聽吱呀一聲,門板與門檻之間便露出一條縫來。小黑只消往縫里一擠,就鉆到屋里去了。身材苗條的好處,就這樣被小黑詮釋得淋漓盡致。
但要從屋里鉆到屋外去,就沒那么容易了。就憑小黑那兩只秀氣的前爪,顯然不能增大門板與門檻之間的縫隙。我知道只要我一出手,絕對馬到功成?晌要q豫著,任憑小黑將門撓得吱吱響。
來幫忙。≌媸堑。小黑生了氣。
可是我出不去啊,門縫太小。我向小黑解釋。
我沒說要你出去啊。小黑沒好氣地說。
你一個人出去,太危險。我試圖說服小黑。
不幫就不幫,還假惺惺的。小黑氣鼓鼓的,自顧自在門板上左撓右抓,不理我了。
這個小黑,我拿她還真是沒轍。我走過去,伸出前爪,從門板中間撥拉了幾下,吱呀呀,那條縫變寬了。小黑連謝謝都沒顧得上說,就從縫里鉆出去了。
我扭頭往樓上跑,我想去天臺上告訴小黑別太跑遠了。
可小黑眨眼就不見了蹤影?磥硭娴谋飰牧恕
我一直站在天臺上,等著小黑回來。
我提心吊膽。
我望眼欲穿。
我心急如焚。
終于,我看到了小黑。她邁著輕快的步伐,向家的方向跑來。我樂壞了,大聲呼喚著小黑的名字。一輛摩托車從小黑身后駛過來,車上坐著兩個年輕男人。小黑根本沒有覺察到身后跟了輛摩托車,她依然邁著輕快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跑著。摩托車離小黑越來越近了,我突然看見坐在后面的那個男人從懷里掏出了一根繩子。我全身一凜,打了個寒顫,我預(yù)感到了某種危險正向小黑靠近。于是,我對著小黑高聲叫起來:小黑,快跑!快點跑!
摩托車慢慢靠近小黑。小黑卻渾然不知。我看到一根繩子往空中一閃,一個活結(jié)套在了小黑脖子上。小黑汪汪地掙扎著。套住她的那根繩子越繃越緊。此時此刻,我還能猶豫什么?我狂吠著,從天臺往下一跳。
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我落地的一剎那,感覺到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我想沖上前去救小黑,可我根本就爬不起來。我眼睜睜地看著小黑被拖走了。小黑開始汪汪地叫,緊接著是嗚嗚地鳴,再接著,她就沒有任何掙扎了。摩托車越開越快,車屁股后拖著小黑。小黑的身體所經(jīng)之處,揚起了一路塵灰。
我沒有死。我只是瘸了一條腿。那位獸醫(yī)對老主人說,這簡直就是奇跡,從那么高的樓頂上跳下來,竟然只瘸了一條腿。
我相信小黑也沒有死。奇跡既然能夠出現(xiàn)在我身上,當然也能出現(xiàn)在小黑身上。
說不定哪一天,小黑真的就回來了。
日子,在這種等待中一天天過去。
后來,少主人果然去了上海,他果然一年只來看我一次了。少主人并沒和長發(fā)女孩結(jié)婚。少主人沒告訴我原因。之后每次來看我,他的身邊都會有一個女孩。那些女孩子,每次都不一樣。少主人再沒和我說過他要結(jié)婚之類的話了。
少主人惟一沒變的,就是依然喜歡飆車。他每次來去,都將車開得飛快。
少主人其實和我一樣,我們都喜歡那種像風(fēng)一樣奔跑的感覺。
可是,我老了。
我又老又瘸。
又老又瘸的我,早就不能像風(fēng)一樣奔跑了。我再聰明,也不能如少主人般,可以借助車的力量,達到像風(fēng)一樣奔跑的極致。當我從樓頂往下一跳,我就知道自己從此再無機會,再無機會像風(fēng)一樣奔跑了。
我卻從未后悔過。
小黑走了。十五年了。老主人還是那么瘦,走路沒了以前的輕快。她每次出遠門所花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而老主人門前那兩棵梨樹,還有馬路對面那一片桃樹,它們依舊花開了謝,謝了又開。時間對于它們而言,仿佛只是一幕又一幕不斷變幻的背景。
十五年來,我每天趴在這座老房子的走廊上,面朝小黑曾被拖走的方向。我偶爾會微閉起雙眼。不是因為累。只要我微閉雙眼,我就可以想象自己正在奔跑,正在像風(fēng)一樣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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