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學仁:自傳與公傳:一九五八年(下)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砍樹和栽樹
你可能生在這里,也可能生在那里;
你可能生在彼時,也可能生在此時。這樣一來,你看到的世界就不一樣了。
舉例來說,同樣是中國人,出生在一兩千年以前,看到沙漠的機會不是太多,那時候陜西、甘肅和新疆的許多地方都是郁郁蔥蔥的植被。而現(xiàn)在呢,沙漠的腳步冷漠無情地邁進,距離北京已經(jīng)很近、很近了。還有,1957年冬季到1958年春季,幾千萬農(nóng)民被號令起來,轟轟烈烈大搞水利建設,那時中國有數(shù)不清的大小江河,水量充沛,激情沖蕩。后來,由于質(zhì)量低下、設計不合理、失去水土保護等原因,山洪到來的時候,一些水庫大壩紛紛倒塌,淹沒更多的村莊,把水利工程變成了水害工程,F(xiàn)在呢,很多河流已經(jīng)死了,活下來的河流,日常水量很少,讓一些質(zhì)量和設計較好的水利工程,成了無用的擺設。
我不知道中國人從什么時候開始大規(guī)?硺洌诤茉缫郧熬透械狡婀,外國的神話里面,諸神都有自己寵愛的鳥獸和樹木,而在中國神話中,幾乎見不到類似的描述,見到的是一些看似荒誕的情節(jié),一個神要被懲罰,就罰他在月宮里面無休止地砍樹,砍那種形態(tài)美麗、品種稀少的非常珍貴的桂樹。
這樣說其實也不對。應該說所有的樹種都是珍貴的,它們都是這個地球上珍貴的物種,還是動物大家族賴以生存的家園。不幸的是,動物中的一個種類發(fā)展太快,又過于強盛和貪婪,不知道對自然感恩,也不懂得與自然和諧,甚至從沒有想過大自然給各類動物的權限究竟有多少,以及藐視這種權限要受到什么樣的懲罰。于是,我們聽到砍樹的聲音,從很早時候開始了,到現(xiàn)在也沒有結(jié)束。
相隔不久的一個夏季,我坐在一條船上看著鴨綠江。等到起伏的江霧低下身來,江的兩岸就露出來了。我看到中國的一側(cè)群山蔥蘢,而朝鮮的一側(cè)群山頹敗。駕船的老人悄悄告訴我,1958年的時候,中國這邊大躍進,滿山的樹砍了去燒炭煉鋼,朝鮮的那邊綠綠蔥蔥非常好看;
現(xiàn)在正好翻了過來,中國這邊富了,開始保護環(huán)境,朝鮮那邊砍樹種糧食,山都光禿禿的。我微微一笑,朝鮮在重蹈我們的覆轍,并且說他們是正統(tǒng)的馬列主義,罵我們是修正主義,就像我們當年罵赫魯曉夫的蘇聯(lián)是修正主義一樣。
還是說砍樹。
十多年前,我想寫一篇關于砍樹的小說,表現(xiàn)一棵樹和一個人的命運或者一棵樹和一個人的靈性,但那時我比現(xiàn)在懶惰,只是想想而已。可過了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我們能想到和想不到的事情,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了。
有一個小山窩,在浙江省中部,地名叫郭洞。據(jù)說,郭洞人的祖先立下護林族規(guī):凡村中人,上山伐一棵大樹者,斷其一臂;
伐一棵小樹者,斷其一指;
折一棵樹者,拔其一甲。粗看起來,這族規(guī)和基督教的出發(fā)點相近,都是把人的本性看成是惡的,要用嚴厲的律法加以管束,但從此村人不敢砍伐山上樹木,留下了上百頃天然自生古木林。1958年,有人要上山砍樹煉鋼鐵,村中的老人拉起手來,用身體護住古樹,用族規(guī)嚇唬眾人,使龍山古森林免遭刀斧之災。郭洞人至今認為,自然是有靈性的,人類尊重自然一尺,自然會報答人類一丈。
更有靈性的樹,在湖南省湘潭,是彭德懷故鄉(xiāng)的含冤樹。這棵柑樹是彭德懷1959年親手栽下的,前幾年長勢一直不錯。到了彭德懷含冤而死的1966年春天,這柑樹已經(jīng)有一丈多高,卻不再發(fā)出新葉來,成了一棵光禿禿的樹杈兒。終于等到1978年春天來臨,彭德懷平反了,這棵枯死13年之久的柑子樹竟神奇般地復活。因為彭大將軍冤死與平反的時間,與柑樹死而復生的時間機緣巧合,人們就稱這棵柑樹為“含冤樹”。
中國命名的一百棵“中華名樹”里,一棵叫“元帥樹”的重陽木,也與彭德懷有不解之緣。湖南省自古有個習俗,溪河上修了拱橋,旁邊都要栽一棵樹。這棵重陽木就在隱山東南方向的流葉橋頭,明代栽植,樹齡近五百年,高22米,胸徑1.2米。1958年12月,大煉鋼鐵之日,天降刀斧之災。碰巧那一天砍了將近一半兒的時候,回鄉(xiāng)考察或下放悔罪的彭德懷路過這里,急忙救下這棵古樹!皬拇,橋頭的重陽木帶著傷痕頑強地生長著,且成為一段歷史的見證。至今,枝繁葉茂,四季婆娑。春來苔似葉,冬至雪作花,夏日陰如蓋,深秋色猶佳!
一方面要砍樹,一方面要護樹,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有個叫棗林峪的地方,山坡上到處是彎腰弓背的老棗樹,看起來已有三百年樹齡。據(jù)說,清朝的一位總兵在這兒駐扎時強令百姓種棗樹和板栗,不從命者殺頭,種不活的挨板子,手段也夠嚴厲的。等棗樹和板栗郁郁蔥蔥時,百姓對總兵開始感恩戴德了。滿山是樹,水土就好,碰上荒年還能接濟一下。大躍進那年到處砍樹,周圍都成了禿山,惟獨棗林峪的百姓擰著一股勁兒,就是不讓砍。
問題是當年砍樹的風潮太猛烈了,保住那些無辜的大樹要冒著很大的風險。大煉鋼鐵是趕英國超美國的偉大運動,也是無產(chǎn)階級解放全人類的革命戰(zhàn)爭的物質(zhì)準備,中國九千萬強壯勞動力參與其中,田野里豐收的莊稼都顧不上收割爛在地里。百姓們家里的鐵鍋鐵鏟、窗鉤發(fā)夾、鐵鍬頭都收了上去,扔進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土高爐。據(jù)說當時還有一句宣傳口號,叫做:“交一把镢頭就是消滅一個帝國主義,藏一個鐵釘就是藏一個反革命分子!卑凑者@樣的思路,保護一大片樹林不被砍了煉鐵,就是保護了一大片帝國主義和反革命分子,誰又長了幾顆腦袋敢這樣做呢?況且在1957年和1958年,全國范圍之內(nèi),敢對黨政制度提意見的干部知識分子被打成了“資產(chǎn)階級右派”,敢對黨政干部提意見的普通工人農(nóng)民被打成了“反社會主義分子”,于是,到了瘋狂、荒謬的大躍進時代,一切障礙已經(jīng)消除,很難聽得到反對意見了。
不過也有例外,我的家鄉(xiāng)鞍山就沒有砍很多的樹。鞍山有全國最大最重要的鋼鐵廠,當務之急是擴大生產(chǎn)和提高產(chǎn)量,而不是修建那些小高爐土法煉鐵,所以處在大煉鋼鐵的臺風中心,卻顯得十分平靜和安寧。2003年夏季的一天,我在拍攝一部電視片外景時,登上東山風景區(qū)的一個樓頂,看到了眼前開闊的風光,足有十多平方公里的槐樹林特別茂盛。為我打開通向樓頂之門的老職工姓畢。他告訴我,1958年的時候,他是個十八九歲的共青團員,和很多共青團員在這片東山上栽樹,這大片槐樹就是他們栽的,F(xiàn)在,他工作的大樓就在這槐樹林中,每天上班心情都很好。后來我曾想過這個很有意思的題材,在1958年全國瘋狂砍樹的時候,鞍山的老畢和一些年輕人在熱情栽樹,拍一部紀錄片應該說相當不錯。但后來沒有拍成,因為我的工作有變動,老畢也應該退休了。
但老畢栽樹的事情讓我體會到,對自然的保護或者破壞,意義都是深遠的。比如,鞍山在1958年栽了那么多樹,至今還在享受自然的報答;
而全國砍了那么多樹,至今還在接受自然的懲罰。用一句俗話,可以說得更清楚:前人栽樹,后人乘涼;
前人砍樹,后人遭殃。
死了一個和生了兩個
這個小標題,看著都覺得別扭,算個啥題目啊,一點文學色彩都沒有。但是,如果你在冬日的三更左右醒來,思維就像外面的天色晦暗無光,你怎么能指望會跳出一個好題目呢?你想是不是那么回事兒?
好題目和壞題目有啥區(qū)別呢,都不一定寫出好文章來。這樣一想,心里特別安穩(wěn),寫下去就是了。
還沒有完完全全清醒過來,就覺得那1958年特別混賬。說實在的,那個混賬年月,中國每個省份都一樣混賬,而現(xiàn)在它們都在不同程度地變好。我還覺得遼寧那時候不錯,再仔細一點兒說,1958年,叫做安業(yè)民的那個遼寧人死了,成為中國名聲響亮的戰(zhàn)斗英雄;
叫做趙本山、王朔的兩個遼寧人出生,長大以后成為另外的一種英雄。
我就先說安業(yè)民犧牲的那場炮戰(zhàn)。地點是福建省的廈門和對面的金門島。
站在整個世界的角度來觀察,這兩個地方,雖然都是中國人的家園,卻由對立和仇視的兩個政治黨派分別管轄。1949年以前,那邊的黨派還是國家的執(zhí)政黨,軍事上失敗了,被這邊的黨派趕出了大陸。這邊的黨派呢,接著調(diào)集了所有能運兵的海船攻打金門,但渡過去的九千士兵沒有一個活著回來。以后這兩個地方,雞犬之聲相聞,隔海不相往來。直到1958年8月23日那一天,終于有人耐不住寂寞,組織了一場超大規(guī)模的炮戰(zhàn)。
年輕的安業(yè)民,參加海軍才一年半,是個專門負責在岸上打炮的方向瞄準手。我對軍事術語沒有什么研究,以前通過看電影知道有登陸作戰(zhàn)的海軍陸戰(zhàn)隊,現(xiàn)在看網(wǎng)絡才知道,還有一種沿岸防御的海軍岸防兵,而且最早的岸防兵出現(xiàn)在公元前的瀕海國家。安業(yè)民大約就是這種守衛(wèi)在岸上的海軍。一般來講,如果沒有敵軍進攻海防,安業(yè)民他們沒有生命危險,也不會成為英雄。
8月23日那一天正是周末。下午5時左右,天空一層薄薄的魚鱗云,太陽發(fā)出明亮柔和的光芒。從廈門悄悄張望過去,金門那邊的屋頂飄著炊煙,汽車在公路上照常行駛,運輸艦悠閑地停泊在淺水海灣,除了在山上和稻田有三三兩兩穿軍裝的身影,幾乎看不到敵對的臨戰(zhàn)狀態(tài)。但戰(zhàn)爭說來就來,5時30分是預定的時間。突然間地動山搖,這邊秘密調(diào)集的四五百門大炮一齊開火,幾萬發(fā)炮彈鋪天蓋地。對方徹底被打懵了,很久以后才有漫無目標的炮彈零星打來,其中一彈引起火災,不幸的安業(yè)民燒傷后死在醫(yī)院。據(jù)后來的宣傳,安業(yè)民三度燒傷70%,仍在炮位上堅持作戰(zhàn)四十分鐘。這樣看來,他創(chuàng)造的應該是世界奇跡,他應該是世界性的戰(zhàn)斗英雄。
甚至這場著名的炮戰(zhàn),本來的意義也可能是一種虛構(gòu),所謂的反對英美帝國主義侵略中東,其實那和侵略是兩碼子事兒;
所謂支援亞非拉人民世界革命,其實那里的革命也未必是革命。從1958年開始,廈門和金門的炮戰(zhàn)打了二十年之久,到1979年結(jié)束。但在炮戰(zhàn)不久以后,就從軍事對抗變成了軍事游戲:打炮要看日歷,單日打炮,雙日不打,“逢年過節(jié)都停炮三天,再往后一般炮彈里又只裝宣傳品。金門方面也照此辦理,打炮就逐漸成為象征性的軍事行動”。我想這種象征性的軍事行動,與一千年前歐洲的十字軍東征,倒有幾分相像之處。
這樣看來,安業(yè)民也是一個象征性的英雄。在“8•23炮戰(zhàn)”那天,廈門占了絕對的優(yōu)勢,這邊的傷亡很小,炮聲震聾了數(shù)不清的人,傷了九個,死了一個電話兵。安業(yè)民幾天后傷重身亡,就成了當之無愧的英雄,在一部電影、一千多種圖書、幾億人的心中永垂不朽。那時候的那片國土,真的太需要英雄了。
再說趙本山與王朔,兩個很悲壯的英雄。
和安業(yè)民一樣,趙本山也是遼寧省鐵嶺市人,也出生在農(nóng)民家庭。他出生的地方,叫蓮花鄉(xiāng)蓮花村,名字相當好聽,有很強的藝術感。
不幸的生活從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母親死了,父親走了,他與目盲的二叔相依為命。從那位會拉二胡、會吹喇叭、會唱三弦和二人轉(zhuǎn)的盲二叔那里,他得到了樂天知命的幽默細胞,得到了安身立命的民間技藝。1990年,他帶著他的喜劇小品《相親》,首次登上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晚會,從此成為每年春晚最受歡迎的客人。
我是到電視臺工作以后,需要策劃和制作娛樂版塊節(jié)目,才完整地看到趙本山所有的喜劇小品,并且看了不止一遍。投放地方臺電視廣告最多的客戶是藥品經(jīng)銷商,他們知道趙本山的小品永遠有觀眾,決定了電視臺總要把那些《賣拐》《賣輪椅》《賣擔架》等等忽悠出去,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他們喜歡趙本山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趙本山?jīng)]有忽悠“賣藥”。而在那些時候,我的工作需要我必須喜歡趙本山,包括他的那套舊衣服,那頂破帽子,那種鴨子一樣的步伐,那張熟悉的憔悴面孔。
因為在他的作品出現(xiàn)的時候,中國的電視臺還是重要的新聞單位,是時代的喉舌和傳聲筒,是鼓舞人們精神向上的宣傳工具,必須排斥那些內(nèi)容有問題和格調(diào)不高的東西。在這些可伸可縮的尺子度量之下,許多作品都不行了,行的大部分屬于說教,枯燥死板,沒人愛看。但沒有它們比較,就顯不出以趙本山為代表的東北喜劇小品。哪怕這些喜劇小品只表現(xiàn)一小部分社會真實,只張揚一小部分人性善惡,也是當之無愧的優(yōu)秀作品,能讓人們在笑過之后有一些開心一些贊同一些思考。還有中國觀眾那糟糕的欣賞口味,一經(jīng)形成很難改變,使得那些年輕有為的小品演員上不了場,這些越長越老的著名笑星下不了臺。還有春節(jié)晚會那糟糕的審查方式,二十年了一成不變,使得這些笑星沒有創(chuàng)新和突破的作品,只能在老套路中重復自己。
于是趙本山會很累很累,經(jīng)常失眠,熬盡心血,直到累趴下為止。他確實是英雄,是那種與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大同小異的英雄,同的不必說了,異的是他把那炸藥包奮力舉了二十年,既不能點火,又不能放下。
王朔1958年出生在遼寧的岫巖縣,岫巖縣在鞍山境內(nèi),所以我和王朔應該是同鄉(xiāng)。(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但他出生不久就全家遷往北京,以至于鞍山的一大片寫作者里面,絕大多數(shù)不知道王朔是鞍山人,更不知道他在1976年的“四五”事件后被關押了三個月,是個關心國家興亡的熱血青年。
說到王朔就要說到王朔開始寫作的年代。
20歲的時候他的第一篇小說發(fā)表,30歲的時候他確立了寫作風格。這十年很有意思,連在中國寫小說的人都未必知道,中國的文學從睡夢中醒來,夢游一般走動,然后又回到床上睡覺去了。
具體一點兒說,中國剛剛結(jié)束十年浩劫,開始恢復正常的物質(zhì)和文化生活,恢復正常的情感與思想。一部分人的文學是最先覺醒的,比如寫小說,余華看到一批歐美電影,知道了小說應該怎樣寫作;
馬原在中文系只讀外國小說,更知道小說應該怎樣寫作;
還有洪峰、蘇童、格非、莫言等等,用各自的方式知道了小說應該怎樣來寫。但另外一些被豢養(yǎng)的作家們猛烈反撲過來,就沒有他們的小說(以及朦朧派詩歌和先鋒派戲。┑淖杂煽臻g了。1988年以后,有的作家去了國外,有的作家罷筆不寫,留下并繼續(xù)寫作的大部分進入低潮。
就在這時候,王朔的青春熱血又涌了上來,他用他小說的恣意調(diào)侃、玩世不恭、嬉笑怒罵、油腔滑調(diào),與那一大批吃官場飯、保守僵化、能力低下的作家對抗,這樣就看出王朔的勇氣和謀略了。起碼王朔在以后的那些年里,活得不憋不屈、像個人樣兒。
在中國,像個人樣兒就好,就怕不像人樣兒。
從那時到現(xiàn)在,中國的作家和藝術家,大多與崇高無關。王朔與趙本山他們,看起來活得比較瀟灑,其實也是很悲壯的英雄。不同的是,戰(zhàn)場上的英雄至多犧牲生命,文化上的英雄至多犧牲才華。
從更大的范圍來說,包括我在內(nèi),所有的人都與完美無關。不信你去讀我在三十年前讀過的《歌德談話錄》,那里說到一棵橡樹要生長出完美的樹冠,需要怎樣的條件。大致的意思是,土壤太軟了不行太硬了也不行,氣候太溫和不行太嚴厲也不行。
歌德還有一句話,說得也讓我感動:“我尊敬那些清楚地知道他們目的的人!
戶口制度和畫地為牢
先說一件中國的奇事。
開頭是這樣的:南方某個縣城,有個人因為經(jīng)濟犯罪被判了十幾年徒刑。我記得好像是十三年。宣判之前沒有逮捕他,保外就醫(yī),宣判之后呢,稀里糊涂的法庭竟忘了把他送到監(jiān)獄。他就走回家去,一天監(jiān)獄也沒住過。違法的人往往不懂法,他是不是以為判他在家里服刑呢?
接下來的事情是:十幾年一晃就過去,他的刑期滿了,到派出所要求恢復戶口。派出所說,刑滿出獄上戶口,可以,但需要監(jiān)獄的出獄證明。監(jiān)獄說,你沒住過監(jiān)獄,這證明我們不能給開。于是他開始在司法機關跑來跑去。再后來,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個結(jié)局,網(wǎng)絡上沒有見到他解決戶口的后續(xù)報道。
他丟掉的是城鎮(zhèn)戶口,也叫非農(nóng)業(yè)戶口。在那些年里,這可是相當重要的事情。如果知道呆在家里會丟掉戶口,他恐怕寧愿在監(jiān)獄里度過這十幾年。我在前文說到的趙本山,就因為扮演盲人摔三弦摔出了名氣,在1986年調(diào)到了縣劇團,實現(xiàn)了農(nóng)轉(zhuǎn)非,也就是把農(nóng)業(yè)戶口變成了城鎮(zhèn)戶口。那是趙本山生命當中很關鍵的一年,他實現(xiàn)了一個很美麗的夢想。
寫到這里,想起中國一句含糊其辭的名言: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文字正面的含義是提倡和發(fā)揚本民族的東西,后面的含義是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我們還要堅守本民族的無奈。我一直懶得去批評這種有明顯缺陷的偏見,雖然我知道有時候事情恰恰相反,只有是世界的,才能是民族的。
往往中國百姓的煩惱也就出自這里,以前與世界處處對峙,后來與世界漸漸溝通。溝通開始的時候是以官僚階層的狹隘利益為標準,有利的就和世界接軌,不利的就不和世界接軌。比如,物價接軌了,工資不接軌;
稅收接軌了,福利不接軌;
經(jīng)濟接軌了,其他不接軌。再比如我前面的文字,從一個囚犯的例子說到中國戶口的處境,但世界上大多數(shù)讀者還是不知道我在說些什么——不管是哪種社會體制,他們都不實行戶籍制度。對本國公民實行過分嚴厲的戶籍管理,現(xiàn)今的地球上只有中國大陸和朝鮮,可能還有非洲的某個小國。由此看來,我們又怎能說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呢?
1958年1月9日,一個很特殊的日子,《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公布了。重要的歷史背景,也就是制定這部法律的立論依據(jù),是當時看來可能有理、現(xiàn)在看來可能荒謬的一些執(zhí)政設想:
國家需要一種高昂的理想主義激情,用斯大林式的意識形態(tài)去領導世界革命;
國家需要打壓其它行業(yè)的發(fā)展,保證作為軍事基礎的重工業(yè)的首要發(fā)展;
國家需要通過戶口登記,發(fā)現(xiàn)和管制更多的反革命分子和其他犯罪分子;
國家需要利用先前戰(zhàn)爭年代的軍事管理經(jīng)驗,更安全、更方便、更輕易地管理民眾;
國家需要在僅僅發(fā)給工人最低限度生存工資的同時,提高國家的領導階級也就是工人階級稍好一些的福利待遇。
當然還有其它一些國家需要,但這些就足夠制定一種適合當時的法律了。制定這部法律的時候,我還不到4歲,但我記得在我小時候,每隔一段時間,我家房門就響起短促有力的敲門聲。
咚咚咚。咚咚咚。
誰?派出所的。干什么?查戶口。
最近來了農(nóng)村親戚嗎?沒有。來了要向派出所報告。是。你們家都挺好吧?挺好,王所長挺好吧?挺好,那我們走了。好,以后再來串門。
因為我媽當過街道主任,我爹又是橡膠廠廠長,派出所的人十分客氣,說幾句就走了。然后敲門聲又在鄰居家的房門上莊嚴地響起。咚咚咚。咚咚咚。
我慢慢地長大,搬了幾次家、被查了很多次戶口以后,慢慢地知道了中國戶口制度是怎么一回事兒,對百姓的生活有哪些好的、不好的影響。農(nóng)村的那些親戚們被限制在那片田壟上了,不能到城里找事情干,他們到我家住幾天要到派出所領暫住證,然后再劃拉一些舊衣服匆忙回去。有的農(nóng)村親戚歲數(shù)大了,有兒女在城里工作,也不能把戶口遷來。那些年買糧買油買地瓜都要糧證,買布、買肉、買豆腐、買火柴等等一概有票,后來范圍就更大了,住房看病上學坐車都是和城里戶口捆綁在一起的,城里的生活也很苦,但比農(nóng)村還是好了很多倍。最好的城市是北京,那是我們國家的臉面哪,買肉不要票。我爹到北京出差,每次都到商店里買肉,排一回隊買一斤,再排一回隊再買一斤,坐火車回到遼寧時那肉都有些變味兒了,全家照樣吃得很香。
不僅農(nóng)村人的戶口不能進城,各個城市之間的戶口也不能流動,特別不能向待遇好的城市流動。我的同學外號叫“小湖南”,他爸是從湖南調(diào)到鞍鋼的,他媽工作調(diào)不來,戶口也轉(zhuǎn)不來,夫妻很多年兩地生活,母子很多年不能團聚。那些年里,那樣的事情太多了。
再后來,這種對居住和遷徙自由的控制就擴大化了,不僅是不能流動到外地,就連本地也不能流動了。比如一種我叫做“單位所有制”的限制,你想轉(zhuǎn)到別的工作單位,但你現(xiàn)在的工作單位不放你走,你就毫無辦法,辭職也不行。還比如一種我叫做“村屯所有制”的限制,更加厲害。如果你在別的村屯有親戚,那里比你的村屯好一點兒,想搬過去就不行。最悲最慘的是河南省,挨餓死人那幾年,民兵拿槍守在路口,出去逃荒的要抓回來,連一條活路都不給你。餓死了可以,但不能逃荒出去給當?shù)仡I導臉上抹黑。
前幾年有些人說中國的封建主義余毒沒有肅清,我就笑了,不知道他們讀的是哪個時代的中學。我那個時代的中學教科書說,奴隸社會里人們是奴隸主的私有財產(chǎn),沒有身份上、流動上的自由,而封建社會的特點是人身依附較輕,人們在身份上、流動上都比較自由了。在我看來,所謂中國的長達幾千年的封建社會,和世界的封建社會并不是一個概念。一般認為中國封建社會從公元前475年開始,但在公元前356年還提出“什伍連坐”法,控制人口流動。那時候商鞅變法,規(guī)定的恰恰是“民不得擅徙”,還頒布“捕亡律”嚴防百姓逃亡:所有未經(jīng)批準的遷徙、流動均為逃亡,許全國官吏、百姓隨時抓捕,抓捕者可以獲取逃亡者所持錢財,并受到國家獎勵。商鞅的戶口政策一直延續(xù)到明代,清朝建立才開始松動,1911年初,清政府頒布了《戶籍法》,第一次用世界通行的辦法管理戶籍,準予公民自由遷徙。由此看來,如果說封建社會是從1911年初開始的,我看很有道理。但那一年清政府被推翻了,如果說中國沒有經(jīng)歷過封建社會,我看也很有道理。我還想到,與其說中國的封建主義余毒沒有肅清,還不如說中國的奴隸主義制度沒有消亡。
這里順便多說一句,那時的清政府愿意學習世界上的先進制度。比如許多國家讓統(tǒng)計局管理戶口,讓警察局管理食品安全,清政府都覺得很好,準備實行。而1911年和1949年革命之后的中國,讓警察局管理戶口就管得太嚴,有的人冤死在收容遣送的過程之中;
讓衛(wèi)生局管理食品安全又管得太松,有的人冤死于那些有毒的食品。
任何一種制度都是時間的產(chǎn)物。任何一種制度都不是完美的制度。1958年制定的中國戶口制度是公然違背當時憲法的,當時的憲法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居住和遷徙的自由”。但是到了1975年修改憲法的時候,中國從憲法文本中取消了有關遷徙自由的規(guī)定,至1978年乃至1982年憲法修改時也都沒有予以恢復。道理在哪里呢?我們的法律一旦和憲法抵觸就得修改憲法?
我擔心的不是別的,是我們民族的未來——當今的戶口制度仍在阻礙著民族的發(fā)展。比如隨著近年來國家政治和經(jīng)濟的進步,一億左右的農(nóng)民在事實上成為城市居民,其中占一定比例的人有了自己的企業(yè),生活比城里人還好,教育子女的能力比城里人還強。但因為他們沒有那張城市戶口,城市就拒絕他們的子女接受優(yōu)越的教育?蓱z那些孩子,被限制在鄉(xiāng)下水平低劣的學校里面難以成才。
我還想到,我要感謝我的父母,在1954年雇了兩輛馬車,把全家從鄉(xiāng)下搬進城里。不然的話,我和我的子女,以及我的子女的子女,會被限制在鄉(xiāng)下,不能為民族做更多更好的事情。我也會努力,但頂多做一個被拖欠工資的民辦教師,滿臉的營養(yǎng)不良,滿臉的滄桑,滿臉的無奈。
逃出魔咒和死在家園
“人一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惟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
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yǎng),方能廓然無累,真正的解脫。只要高潮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太陽太強烈,會把五谷曬焦;
雨水太猛,也會淹死莊稼。我們只求心理相當平衡,不至于受傷而已!
上面這段文字,是一位叫傅雷的中國學者1954年寫在一封家信里面的。假設我們不知道他更多的事情,僅僅從這段話來看,對他也能有些初步了解:一個使用辯證思維的人,一個懂得生活哲學的人,一個心理素質(zhì)較好的人,一個文學修養(yǎng)較高的人。如果這種分析也叫做文本分析的話,我們還會在同一段文本的閱讀中知道,他是一個同時受到世界現(xiàn)代文化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人。
這樣一來,我們就會為他擔心,1950年代的中國,既反對世界現(xiàn)代文化又反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國當時的一切,都被那種政治背景搞得懸乎乎、暈乎乎、邪乎乎的。比如一首歌里唱到: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傅雷卻說“太陽太強烈,會把五谷曬焦;
雨水太猛,也會淹死莊稼”,他會不會受到政治迫害?事實上,這個不合時宜的傅雷,就是在1958年被定為反社會主義右派的。那一年4月30日下午,他經(jīng)歷了一年多來的幾十次批判之后,被上海作協(xié)戴上“右派分子”帽子。那天晚上他想到自殺,但不忍心拋下年幼的孩子,神情黯淡、中心搖搖地回到家里。
傅雷是對我28歲以前的思想修養(yǎng)有較多影響的人。我讀了他寫的《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和《傅雷家書》,讀了他翻譯的巴爾扎克《高老頭》和丹納《藝術哲學》,也成了在別人眼里思想很另類、有點不合時宜的人。后來我偶爾被好友邀去搞個文學講座,還會提到《高老頭》里的一段精彩描述:那個開一家食宿旅店的法國老女人,總是在陌生人那里受騙,因為她無法從熟悉的人那里聽到更多的夸獎,包括對她沒有的長處的夸獎,卻可以從陌生人那里聽到。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應該像巴爾扎克那樣洞察人們內(nèi)心深處,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我想傅雷也會把他翻譯的這段描述記在心里——1934年,當傅雷的第一個兒子降生,起名為“聰”,從字面來講是耳朵的聽覺超常敏銳,從典故來講是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也是心靈的通達。
傅雷自己的心靈是不是通達呢?我想了一會兒沒想出答案。
據(jù)說上個世紀20年代,是容易產(chǎn)生革命思想的年代,20歲之前的傅雷曾因為反宗教的激烈言論,被上海的一家天主教會學校開除,又因為在街頭演講和參加學潮,遭到當時執(zhí)政黨的威脅和恐嚇。1927年他到了法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在巴黎大學文科聽課,同時專攻美術理論和藝術評論,這才成為一個完全的和平主義者,到他1931年回國的時候,又成了一個徹底的藝術至上主義者。有人說他有些像法國作家普魯斯特。普魯斯特從35歲開始到51歲去世,一直把自己關在書齋里,追憶似水年華;
傅雷從25歲開始到56歲去世,一直幽閉在他的書房,翻譯大師經(jīng)典。我曾經(jīng)為傅雷感到惋惜,從許多方面來看,如果他從事文學寫作,幾乎比中國同時代的所有作家都更為優(yōu)越,為什么就心甘情愿去翻譯總共五百多萬字的世界名著?直到上個世紀末,我才明白傅雷的巨大意義,那個世紀的中國是不產(chǎn)生世界一流作家的,就像原始部落里不能產(chǎn)生火一樣,需要普羅米修斯把火盜來,溫暖和照亮寒冷的黑夜。
在傅雷翻譯國外名著的早期,許多名詞的漢譯與現(xiàn)在不同,比如普羅米修斯的音譯,有的書里就是普羅美修士。在希臘神話里,他不僅是光明之子,也是人類的老師,教給人們滿意和幸福的知識。盜火之后,他被一條鐵鏈縛在山崖,永遠不能入睡,雙膝也不能彎曲,胸脯上還釘著金剛石的釘子。而為中華文明盜火的傅雷,也在當時引來禍患,背上所謂“親美”、“反蘇”的政治罪名,不僅讓自己受盡折磨,還要禍及兒子傅聰。
傅聰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鋼琴師,1955年3月,也就是我剛剛出生的時候,第五屆肖邦國際鋼琴大賽在波蘭舉行。國際比賽眾星璀璨,21歲的傅聰脫穎而出,名列第三并奪得馬祖卡最佳表演獎。這是黃種人在世界鋼琴比賽中前所未有的成就。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赫爾曼•黑塞在聽過傅聰演奏的肖邦作品后說,傅聰是“真正的肖邦,是華沙時的肖邦,海涅時的肖邦”。1955年之后,傅聰在波蘭留學深造,還在東歐的許多城市參加鋼琴音樂會,到1958年離開波蘭前,已演奏五百余場。
他在1958年離開波蘭的方式,與他的右派爸爸有關。“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傅雷就有傅聰。傅聰在為數(shù)不多的中國留學生中成了批判對象。國內(nèi)的反右運動不好擴展到國外,就把傅聰召回北京參加整風反右,實際上就是挨整,一遍一遍寫檢討,寫到合格的程度,允許他再回波蘭。隨著國內(nèi)對傅雷的批判又一次升級,傅聰畢業(yè)回國的日期越來越近。面對著以后“父親揭發(fā)兒子、兒子揭發(fā)父親”的尷尬局面,面對著以后犧牲個人自由天性和藝術才華的可怕后果,他作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出走英國。那一天,傅聰悄悄地坐上飛往英國的班機,碰巧倫敦有霧,班機推遲起飛!斑@時,中國駐波蘭大使館已經(jīng)察覺傅聰?shù)膭酉颍扇〈胧,倫敦上空的霧散了,班機起飛了。傅聰還在空中,外國通訊社便已發(fā)出了關于他出走的電訊。”
是逃,還是亡,這真是個問題。從此以后,他知道他被國內(nèi)定為“叛國投敵分子”,給爸爸的困境雪上加霜,因而在一生中都深深內(nèi)疚,但又有誰知道他的爸爸不會因為兒子逃出似乎沒有盡頭的魔劫,因為民族和世界幸存了一個杰出人才,內(nèi)心洋溢著歡喜?
不逃,就要亡,這也是個問題。在后來的“文化大革命”里,傅雷與夫人雙雙上吊自殺,馬思聰與夫人子女成功偷渡。翻譯家傅雷是1931年回到家園的,1966年死在家園;
音樂家馬思聰是1932年回到家園的,1967年又逃出家園,至死留在異國他鄉(xiāng)。我有些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前前后后幾十年光景,很多很多的中國文學藝術家,像一棵棵白菜腐爛在潮濕、霉熱、黏滯的政治氣候里,聰明一些選擇了出逃的,文革時代只有馬思聰,更早的反右時代只有傅聰。
傅雷與夫人朱梅馥自殺前,沒有給傅聰留一份遺書,他們寫給傅聰?shù)募倚艙?jù)說有幾百封、幾十萬字,都可以作為留給傅聰?shù)倪z書,在他的一生中發(fā)揮無窮無盡的影響。
《傅雷家書》收了二百多封家信,在中國以至世界愛好文學藝術的一代又一代青年人那里,發(fā)揮無窮無盡的影響。這本書出版許多年后,我的孩子到外省讀大學,我的太太就以傅雷為榜樣,要我多寫一些家信給孩子。我不過寫了一二封信,F(xiàn)在已經(jīng)是手機短信時代了,還有,我要說的話,《傅雷家書》基本都說過,比我說得還好。
文學和情人
我在前面說到翻譯家傅雷,如果從事文學寫作,幾乎比中國同時代的所有作家都更優(yōu)越。這種說法只是我的推斷,但不會冒很大的風險。因為像他那樣的獨立品格和深厚學識,像他那樣的廣泛修養(yǎng)和開闊視野,是文學寫作以及所有文化藝術最需要的東西。再進一步說,從那時直到現(xiàn)在的作家,大部分先天不足,在這幾方面都沒有優(yōu)勢。
對于文化人來說,許多優(yōu)勢合起來才有優(yōu)勢。記得十九世紀有一位優(yōu)秀的鋼琴家,這樣告訴她的孩子,你如果僅僅懂得鋼琴,是學不好鋼琴的。拿傅聰來說,他知道自己從歐洲幾位鋼琴前輩學到的高超技藝,遠遠沒有從他父親那里學到的深厚修養(yǎng)更重要。還是拿傅聰來說,他無法把父親對自己完美的熏陶,再完美地熏陶自己的后代,也就沒有讓后代延續(xù)自己的藝術香火。
繼續(xù)推斷下去,恐怕就要舉國外的例子了。
俄羅斯的帕斯捷爾納克,和傅雷一樣在這幾方面有足夠的優(yōu)勢,而他不僅是優(yōu)秀的翻譯家,還是優(yōu)秀的詩人和小說家。他在1890年生于莫斯科一個上層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一位有聲望的猶太畫家,母親是一位有德國貴族血統(tǒng)的鋼琴家。他們的家庭當時是莫斯科有名的藝術沙龍,俄國作家托爾斯泰、奧地利詩人里爾克和很多社會名流出出進進,讓小時候的帕斯捷爾納克在他們藝術和思想的熏陶里成長。大學時代,帕斯捷爾納克學過法律,后來又去德國學習哲學,這樣一來,他那強烈的情感與節(jié)制的理性得到了平衡。就像傅雷為傅聰描述舞臺演出時說的那番話:“感情的美近于火焰的美,浪濤的美,疾風暴雨之美,或是風和日暖、鳥語花香的美;
理性的美卻近于鉆石的閃光,星星的閃光,近于雕刻精工的美,完美無疵的美,也就是智慧之美!情感與理性平衡所以最美,因為是最上乘的人生哲學,生活藝術!
帕斯捷爾納克杰出的翻譯才能,救了他一條命。
我在1984年底買過一本書,是江西人民出版社的《諾貝爾文學獎金獲獎作家傳》。那時候中國剛有了一些程度的思想解放,可以小心翼翼地、有所保留地介紹那些獲獎作家了。我想那本書的編者也很有頭腦,把應該叫做《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傳》的一本好書,叫做《諾貝爾文學獎金獲獎作家傳》,故意多了一個字,沖淡意識形態(tài)的意義,避免可能招致的風險。書中介紹1958年的獲獎作家帕斯捷爾納克時說:“在三十年代由斯大林領導的全國規(guī)模的大清洗運動中,帕斯捷爾納克曾受到了關押和審訊,但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又被釋放了,據(jù)某些西方學者的猜測說這是因為他擁有將斯大林的故鄉(xiāng)格魯吉亞語的詩歌翻譯成俄語的一手好本領的緣故!蔽矣X得這種猜測有道理,斯大林的故鄉(xiāng)會寫出一大批狂熱歌頌領袖的格魯吉亞語詩歌,需要帕斯捷爾納克翻譯成俄語,所以也需要他活下來。
帕斯捷爾納克又因為杰出的寫作才能,丟了他一條命。
1958年,他由于“在當代抒情詩和在偉大的俄羅斯敘事文學傳統(tǒng)領域中取得的重大成就”,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時赫魯曉夫大膽改革,結(jié)束了斯大林的統(tǒng)治模式,但斯大林的社會基礎還廣泛存在,斯大林時代的既得利益者還廣泛存在,這些官員的巨大能量,可能是他以后改革失敗的重要原因。獲獎的消息剛剛傳到莫斯科,各種報刊發(fā)起的批判、侮辱、威脅和咒罵鋪天蓋地而來,逼迫帕斯捷爾納克用抗議的方式拒絕領獎。共青團的一個領導人公開罵他是豬,作家協(xié)會那些高層作家決定把他從作協(xié)開除,更嚴厲的懲罰是取消他的公民權驅(qū)逐出境。看到帕斯捷爾納克還不屈服,那些人又想到一個更混賬、更缺德的招數(shù),轉(zhuǎn)而逼迫他鐘愛的情人伊文斯卡婭。
我沒有看過伊文斯卡婭的照片和傳記。在我看到的資料里,她具有超塵拔俗的美貌,比他小22歲,是他生活中溫柔的情人和事業(yè)上堅定的伙伴。兩人結(jié)識了三年之后的1949年,官方逮捕了伊文斯卡婭,“審訊員對她連軸審訊,讓耀眼的燈通宵對著她眼睛,不讓她睡覺,一直折磨她三天三夜,逼她交待‘猶太佬’(指帕斯捷爾納克)的反蘇言行!贝撕笏凰瓦M勞改營以至流產(chǎn),直到斯大林死了才放出來。1958年10月,面對獲獎招致的種種迫害,伊文斯卡婭對帕斯捷爾納克忠貞不二,預言《日瓦戈醫(yī)生》遲早會被蘇聯(lián)人民接受,并挺身而出,把小說送到西方出版的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
帕斯捷爾納克不怕槍斃不怕驅(qū)逐,但不能不怕他的情人再受傷害,只能拒絕接受那份世界最高文學獎,并在官方寫好的悔過信上署名拿去發(fā)表。此后這對情人也很難見面,甚至無法互通消息。一年半以后,帕斯捷爾納克病死,他的太太不許伊文斯卡婭同他最后告別。伊文斯卡婭只能在門前站了一夜,為她的情人守靈。送葬那天,她在人群后面遠遠望著徐徐向前移動的靈柩,大悲大痛,昏倒在地。緊接著她又被官方逮捕,因為向國外傳遞《日瓦戈醫(yī)生》的手稿被判刑四年。其實更重要的是,她本身就以《日瓦戈醫(yī)生》里女主人公的生活原型,參與了小說的形象塑造。很多年以后,我看到一張影碟,是那部獲得1966年第38屆奧斯卡獎的十項提名五項大獎的《日瓦戈醫(yī)生》。像同名小說一樣,影片運用史詩般的宏大敘事,展示蘇俄人民將近半個世紀的巨大苦難,一次又一次,擊中我的情感。電影中的拉娜,眼睛很漂亮,但在我眼前晃動的,一直是伊文斯卡婭的那雙我沒有見過的眼睛。
說到《日瓦戈醫(yī)生》那部電影,我還想到,剛剛進入二十一世紀的時候,移居國外多年的一位大學同窗,非常喜歡帕斯捷爾納克,想把那部電影的影碟和小說的中文全譯本寄給我。其實那時候中國的政治空氣寬松多了,很多地方能買到那部電影的DVD,我的書架上早就有那部小說的全譯本。只怪我們國家類似自我封閉的病態(tài)仍一定程度上延續(xù)著,以前落后了多少,外面不知道;
現(xiàn)在進步了多少,外面也不知道。
現(xiàn)在我想承認,我雖然很早就買了那部小說,但一直沒有認真讀過。在1949年以后的三十多年里,中國翻譯出版的國外小說,大部分是蘇聯(lián)人寫的,其中大部分是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這種邏輯分類可笑極了,與此相對的應該是反革命現(xiàn)實主義)。我知道翻譯過來的也有好作品,但我不喜歡讀蘇聯(lián)小說,就像我不喜歡把一個飯碗里面的一多半沙子挑出去,再把一少半米飯吃掉。
大約在1988年,也就是帕斯捷爾納克獲得諾貝爾獎三十年以后,《日瓦戈醫(yī)生》深刻影響了我以外的一小部分中國知識界——他們面對帕斯捷爾納克沉入認真的思索,還想提出和解答一個問題:“俄羅斯作家為什么比我們走得更遠?”
這一問題確實重要,但這一問題本身也有問題,至少是提得早了一些。帕斯捷爾納克走出去幾十公里了,我們不過剛剛作出起步姿態(tài),甚至還沒有從錯誤的方向轉(zhuǎn)到正確的方向上來。
當時更需要解答的問題,在我看來,應該是“俄羅斯作家為什么比我們走得更對?”
看電影和買電視
以往的閱讀經(jīng)驗告訴我,比較輕松的寫作是那種把故事拉長的寫作,比如手里有一個精彩故事,寫成幾十個小時的電視劇劇本,要比一個多小時的電影劇本更加容易。于是我就想,按照我對1958年已有的那些回憶,如果不是特意和刻苦地節(jié)制,很容易寫到成一部厚一些的書,就像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
再節(jié)制一下,等到描述了那一年的電影和電視之后,就要結(jié)束我在那一年越來越放縱的時空之旅,順便結(jié)束我在那一年越來越強烈的痛苦感受。
就在幾天前,小江導演的《電影往事》,又讓我想起1958年的露天電影院。那時候全國像一頭發(fā)狂的公牛,沒有理智,只有激情。電影工作者也不能例外,也要出成績放衛(wèi)星,就把庫房里的35毫米、16毫米以及更小毫米的放映機,把相關的配電盤和擴大器,統(tǒng)統(tǒng)搬了出來,一夜接一夜地放映露天電影。
1958年的中國,與1905年的美國有些相似。1958年的中國有來自鄉(xiāng)下的幾百萬農(nóng)民涌進城市,1905年的美國突然增加了來自歐洲的幾百萬移民,同樣像發(fā)狂的公牛,四處奔突,尋找發(fā)財?shù)姆较。那時候電影剛發(fā)明不久,美國只有十家電影院,在這些移民的刺激下,到1909年就有了一萬多家,清一色的低檔影院,循環(huán)放映,只收一枚最小的五美分鎳幣。遍布各個城鎮(zhèn)的電影院,幾乎成了移民遮蔽風雨的家園。
還有一點,與中國相似也不相似。那時的美國,優(yōu)先生產(chǎn)了大批普及宗教知識和社會道德、提倡個人奮斗和協(xié)作精神的影片,通過他們喜歡的娛樂方式,通過在他們心里的潛移默化,把電影院當成為移民提供必須教育的學校。效果應該是好的,他們很快提高了個人素質(zhì),融入了美國社會。美國好像很看重電影的教化作用,據(jù)說引進中國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版權時,一定要導演改成大團圓結(jié)局,他們的理由是不能讓觀眾帶著沮喪的心情走出電影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一定要帶著陽光般的笑臉。而改朝換代之后的中國,正在強力推行一種全新的政治思想和社會觀念,需要利用包括電影的一切宣傳手段,把它們迅速裝進工人和農(nóng)民、成人和孩子的大腦,比如改朝換代之前的社會多么痛苦,對舊時代的人和事情要極端仇恨,對新時代的領袖要感恩和歌頌,要犧牲個人利益完成國家利益,等等。那時的中國,蓋不了那么多電影院,最快的辦法,就是放露天電影。
現(xiàn)在我還記得第一次看露天電影的情景。那天爹媽在工廠加班,很晚才能回來。天還沒黑以前,我的大哥就把簡單的飯菜做好,讓兄弟幾個趕緊吃完,趕緊去廣場上占個好地方,等著露天電影開演。那時候城里的空氣可比現(xiàn)在干凈多了,我們抬起頭來,能看見晚霞慢慢變得暗淡,接著看見夏夜的天空很漂亮的顏色,像孔雀肩部那種純凈的藍。
那天我們幾個去得很早,橫著一排四個小板凳,占了正中間的地方。沒想到放電影的人來了,要在我們坐的地方架設機器。沒辦法,別的地方坐滿了人,實在擠不下了,最后在銀幕后面坐了下來。看起來什么都一樣,只是動作不大對勁兒。那場左右顛倒的電影留給我很深印象,讓我以后仿照軍人的姿勢敬禮,一次又一次,總是習慣地舉起左手。
那一年我和三個哥哥看了數(shù)不清的電影。有的電影看了好幾遍,重要的臺詞都能背下來,閑著的時候就你一句我一句地用那些臺詞對話,當作一種游戲。我記得看過1958年新拍的《英雄虎膽》《狼牙山五壯士》《永不消逝的電波》《古剎鐘聲》《長空比翼》《花好月圓》《黨的女兒》,還看過前一兩年拍的《邊寨烽火》《戰(zhàn)斗里成長》《女籃五號》《五更寒》《地下尖兵》《激戰(zhàn)前夜》《羊城暗哨》《柳堡的故事》《蘆笙戀歌》《鐵道游擊隊》《上甘嶺》等等,還有幾部蘇聯(lián)影片,名字很怪,當時就沒有記住。
有一次看電影的時候,不知誰家的淘氣小子往人群里扔了一個硬土塊,砸在一個八九歲女孩的腦袋上,把她的大腦砸壞了,只好退學回家。過了幾年,那個傻女孩又遇到了強奸,以后的一生都很悲慘。對于這件事情,也可能是我記得不準,或者發(fā)生在別的什么地方,或者別的什么地方都會發(fā)生。但我后來知道了一件事,就在1958年,法國作家雨果的《悲慘世界》出了彩色影片,在世界上已經(jīng)近二十次改編成電影。我就想起那個女孩以及許多個女孩,她們比《悲慘世界》的男主人公還要悲慘,我就想到她們的苦難,其實是更廣泛意義上的人類的苦難。
以后的幾年,露天電影放得比較少了,慢慢變成每年只有三五次。我們那里的露天電影,斷斷續(xù)續(xù)地放映到1970年代,大部分是國產(chǎn)的革命電影,小部分是同類型國家的革命電影。當時有一個民謠,形象又生動,概括了那些電影的風格:“朝鮮電影又哭又笑,羅馬尼亞電影又摟又抱,阿爾巴尼亞電影莫名其妙;
越南電影飛機大炮,中國電影新聞簡報。”
民謠里說的《新聞簡報》,是中央新聞電影紀錄片廠拍攝的新聞短片,每一期由幾部短片構(gòu)成,主要反映政黨領袖、國家領導的活動,表現(xiàn)最新的政治運動、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軍隊訓練。那個電影廠拍過1958年糧食畝產(chǎn)十幾萬斤的紀錄片,本來很荒誕的一個虛假事件,拍得和真的一樣,欺騙了普天下的民眾。那時候不管是電影院還是露天電影,在正片放映前都先放映一兩期《新聞簡報》,所以晚去半個小時都不怕漏看了電影開頭。
那時候在中國大陸,《新聞簡報》成為報紙以外最重要的宣傳途徑,其中的主要原因,一是1958年之前中國大陸沒有電視臺,二是1988年之前中國大陸沒有普及電視機。中央電視臺的前身是北京電視臺,開播于1958年9月。在開播的幾個月之前,中國大陸才匆匆制造出第一臺黑白電視機。開播時候的北京,那么大的一個首都,那么多的中央首長,只有二十多臺黑白電視機。有些荒誕可笑的,是那時的平民根本享受不到電視節(jié)目,但中央電視臺已經(jīng)開始把對平民進行政治教育,作為自己堅定不移的正確方向——他們用直播方式播出的第一部電視劇《一個菜餅子》,就類似于對平民進行憶苦思甜教育的政治題材。那年9月播出的另一部電視劇《黨救活了他》,除了表現(xiàn)黨的救命之恩,還有批判資產(chǎn)階級醫(yī)學觀點的內(nèi)容。
很多年以后,我和中央電視臺有了各種接觸,有了一些在那里工作的朋友。那里確實有一批優(yōu)秀的電視人。我看過關于《中央電視臺的第一與變遷1958—2003》一書的介紹,上面有些夸大地說:
四十五年風雨兼程,中央電視臺由蹣跚學步到逐漸成熟,有一種精神貫穿始終——開拓創(chuàng)新。
懷著對黨的宣傳事業(yè)的忠誠,對電視事業(yè)的高度責任感、使命感,中央電視臺所凝聚的一批優(yōu)秀電視人勇于創(chuàng)新,善于創(chuàng)新,用智慧的結(jié)晶成就著文化的精品。于是便有了這沉甸甸的一本《中央電視臺的第一與變遷》。
我說這本書夸大,是因為有一種邏輯上的語病。在這里,一切工作都離不開對宣傳事業(yè)的忠誠,那么,如果在某些時候,他們的創(chuàng)新與忠誠矛盾,他們的智慧與忠誠矛盾,他們的文化精品也與忠誠矛盾,毫無疑問,他們只能留下忠誠,舍棄創(chuàng)新、智慧和文化精品。在我看來,說這些話的人,一旦到了垂垂老矣、人之將死的時候,回首電視往事,很可能沒有內(nèi)心的驕傲,只有內(nèi)心的羞辱。
1958年,中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那一年世界杯足球賽第一次電視直播,億萬觀眾看到了17歲的少年貝利首次亮相世界杯的永恒風采。他在決賽中挑過一名瑞典后衛(wèi),凌空勁射得分,奪冠后又伏在隊友迪迪的肩膀上動情哭泣。許多中國球迷會記得1958年他們無緣看到的世界杯,僅僅因為從1958年起,中國足球開始了走向世界的征程,但是在那屆預選賽中小組未能出線。
剛才說到電視機在中國的普及,是中央電視臺開播三十年以后,也就是1988年。我這種說法的直接依據(jù),是那年我買了第一臺電視機。那時一臺18英寸的彩色電視機要賣人民幣2800元左右,而我大學畢業(yè)后的工資,每月才五十多元,需要付出五年的全部收入才能購買。實際上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一種很殘酷的被剝削、被掠奪。本來想在1987年初買的,家里錢不夠,算了吧,別借錢了。到了1988年初,錢攢夠了,電視機的價格又漲了幾百元,只好狠一狠心,借錢也要買。最后到臨近的城市找門路,要到一張電視機購物票,買了一臺坐著火車回家。我能買到電視機,應該算是電視機在中國普及了,據(jù)我的觀察,那時大概普及到城市里二分之一以上的家庭。
我知道對于很多人和很多事情來說,重要的是時間。但對于我的回憶來說,不重要的也是時間,因為時間可以分割又不可以分割,因為時間在人的回憶里是個整體。比如說,1958年沒有說到的一些重要事情,很可能與以后的歲月息息相關,在以后可以慢慢敘說。
1958年的話題,就到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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