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改革開放的30年，第一個念頭是，幸虧有了改革開放。對我們個人來說，改革開放不僅意味著職業(yè)和收入改變，旅行和遷徙增加，買東西不用票證。最重要的是，我們僥幸地趕上了末班車，重新進學校完成了我們的基本教育。這一切，對后代來說是那樣的稀松平常不足為奇，對我們來說卻是人生道路上的一次起死回生。這30年的變化，大概只有我們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才有切膚之痛的體會。

　　記得上世紀80年代初大學畢業(yè)以后，有一位兒時好友中文系畢業(yè)分配在全國最大城市的政協(xié)機關(guān)做秘書工作。在“文革”浩劫之后，這樣的機關(guān)出現(xiàn)了年齡真空，老一代都即將“離休退休”，新分配來的大學畢業(yè)生正好趕上接班，前途無量。那時的機關(guān)有午休的習慣，午飯后是要睡午覺的。一天中午我就趁他們午覺的時候去市政協(xié)拜訪老朋友，這位朋友給我看了他正校對的一件文稿，那是他為政協(xié)大會主持人起草的發(fā)言稿。想來那時政協(xié)干部年齡都比較大了，文稿是大字印刷的，紙張和印刷質(zhì)量都非常好。這一段發(fā)言稿一句一行，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

　　“現(xiàn)在表決某某市政協(xié)大會某某決議。”

　　“同意的請舉手�！�(看一下)

　　“請放下。”

　　“不同意的請舉手。”(看一下)

　　“沒有�！�

　　“一致通過�！�

　　在后來的20多年里，我好幾次想琢磨這么一個問題：論人，當時的政協(xié)里面，聚集著我們社會最出色的精英，不少是我們聽來如雷貫耳的鴻儒碩學，這些前輩在舊社會大多都有過反專制反獨裁、爭民主爭自由的可歌可泣的奮斗經(jīng)歷，要說民主的理念和規(guī)則，他們是我們國家的開拓者，還有誰比他們更清楚，可是他們怎么能夠容忍得了這樣照著劇本演出的“民主”，他們怎么還能夠一本正經(jīng)而不感到荒誕呢？

　　我曾經(jīng)認為，這是因為他們老了。老人和年輕人不同，不再血氣方剛，不再能拍案而起，也許他們在想，政協(xié)重開，不管怎么說，總比什么也沒有要好許多。盡管這是照著一個秘書起草的稿子照本宣科地演出預定結(jié)果的投票表決程序，盡管那括號里的“看一下”體現(xiàn)出工作的細致，實際上卻是多么地傷人自尊心，但這總比“文革”浩劫強了一千倍。中國人從西方學民主，學到20世紀80年代，終于在他們這一代手里學成這個模樣。這確實還不是他們曾經(jīng)為之奮斗過的理想，可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這是現(xiàn)實，你只能從現(xiàn)實出發(fā)。

　　又過了二十多年，我現(xiàn)在漸漸地明白，那個時候，這些政協(xié)前輩恐怕更多的只是簡單的無奈。面對發(fā)言稿上預先給你印好的“看一下”，你要么“看一下”，要么就退出這個游戲。這些前輩，也許出于個人利益的考量，也許抱著漸進改革的希望，不管他們個人的原因是什么，不管他們心里明白到什么程度，他們要想在有生之年再做點事情，再為理想而奮斗一番，那么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立足現(xiàn)實，只有參與到這個游戲里來，盡力而為。這就叫歷史的局限。

　　如今我們也要步出中年了。我的那位好友，此后不久就終于忍受不了成天創(chuàng)作這樣的文稿，拋棄官場大好前程，義無反顧地調(diào)到學校教書去了。我則越來越明白，我們這一代人，可以嘲笑那細致到家的“看一下”，卻實在沒有資格來嘲笑老一輩人。如果我們處在那一代政協(xié)前輩的地位上，不見得能有別的表現(xiàn)，不見得更能無愧地面對下一代。我作出這樣的結(jié)論，是基于我們自己在改革開放30年里的作為。

　　別看我們這一代，似乎比上一代強很多。如果面對20年30年，或者50年100年后的人們，我們表現(xiàn)出的懦弱、無知、愚昧、心口不一，乃至于荒唐羞恥的地方，就太多了。改革開放30年來，我們個人的生活，我們的家人和周圍的人們，我們的城市和道路，我們的社會和國家，確實有了巨大變化，可是，如果我們把自己放到幾十上百年以后，用那時人們的眼睛來反觀自己，那么，值得我們羞愧的事情大概不會少于能夠讓我們驕傲的地方。后代們會大惑不解：明明是那么清楚的事情，你們?yōu)槭裁淳涂床磺宄�，如果是看清楚了，那怎么就沒見你們寫下過一個字來說明？有那么多重要的話題，你們?yōu)槭裁凑�整一代人，整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閉口不提？

　　如果現(xiàn)在就面對后代詢問，我們能夠說些什么呢？怕是只能請求原諒，我們實在是出于無奈。我們?nèi)匀皇巧�活在一個過渡時代。后代將會指責我們這一代人，指責我們沒有盡到公民責任，指責我們中沒有大師，指責我們沒有為后代建設起恒久的價值觀，指責我們的低能和無為，指責我們沒有保護好文化，指責我們破壞了環(huán)境和生態(tài)，指責我們留給后代一個個巨大的麻煩，而我們將沒有辦法為自己辯護。

　　這就是我們的歷史局限性，我們的無奈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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