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景娟:團體操、法西斯美學與《滿城盡帶黃金甲》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看《滿城盡帶黃金甲》已經(jīng)是在影片公映半年以后,滿耳滿眼已經(jīng)積累了太多對這部電影的批評甚至詆毀,諸如嗜血、半露的乳房,浮夸俗艷的色彩,對《雷雨》的抄襲等等。也許是期待值太低,看了電影以后,覺得影片絕不像批評者所說的那樣不堪;
相反,它是國內(nèi)幾十年來難得一見的頗有深度的影片。同時又無奈地發(fā)現(xiàn),這一切,再一次驗證了解構(gòu)主義理論信奉者的一個聲稱:一切閱讀皆誤讀。
相對于影片要表達的東西來說,“擠擁的”(我造的詞兒)乳房幾乎是完全輪不到去談論的一個話題。它只不過是一部大片要贏得觀眾的眾多要素中的一個小把戲,是一個小小的彩頭,讓某一類觀眾可以輕易抓住并談論一下、娛樂一番。浮夸的色彩?那是不假,紅的、粉的、紫的、黃的,大片大片的色彩層層疊疊地并置摻和在一起,極度鋪張,相當?shù)姆比A綺靡。我們都已經(jīng)聽說了,為拍攝影片,制作者們搭建了多少多少條走廊,制作了多少多少件不重樣的琉璃窗,當然還有鋪天蓋地的真真假假的菊花。有評論者批評了張藝謀“膚淺的色彩”,還有的說,“本片在視覺處理上還不如…那一類黑白片顯得富有美感”。但問題是,作者想要唯美了嗎?如果單純是為了制造惟美的畫面、營造和諧的情調(diào)氛圍,對于張藝謀——一個對畫面有著相當敏銳的感受力的電影創(chuàng)作人——來說,如果不是輕而易舉,也絕非一件難事。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樣,對張藝謀的這種能力一點都不懷疑。那么,我們有理由相信,《黃金甲》中對色彩“大失水準”的“濫用”,就是想在大氣恢弘、堂皇艷麗之外,通過過度鋪張帶出扭曲變形,那是一種病態(tài)的畸形,足以讓人在密集的視覺沖擊下感到詭譎、異樣、迷惑和不安,而這正是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所在。張導說了,要把金玉其外做足,而敗絮其中,則要用故事、用演員的表演去詮釋。張藝謀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用浮華本身來制造宮闈的種種不諧和丑惡。想起了聞一多的詩,正好可以闡釋這種糜爛的浮華:“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鐵罐上銹出幾瓣桃花,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霉菌給它蒸出些云霞!甭勔欢嘣谠娭邪褬O丑惡的一潭死水描繪得華麗無比,這種極端的對照令人作嘔;
而《黃金甲》卻以繁密的奢華鎮(zhèn)懾你,它是帝王威懾的顯現(xiàn),讓你壓得喘不過氣來。
影片沒有講述細致感人的故事,沒有一個有個性的人物能讓我們記住。這也是影片被詬病的地方。有論者說,“這些金黃與粉紅摻雜的連環(huán)畫中,絲毫尋覓不到人性的光芒和個體的尊嚴,卻只是透射出濃郁的陰森氣”。著!感覺到了濃郁的陰森之氣了?也許這同樣是是作者的意圖之所在呢。不錯,個體、個性在影片中“沒有”或“看不到”,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充當工具的群體。宮女們?nèi)諒鸵蝗盏刈鲋鸫、穿衣、梳洗等?guī)定動作,訓練有素,整齊劃一。男人們聽命于各自的主子,他們完全沒有個人意志,只好、只有服從命令。由于影片中并沒有刻意突出哪一個個體,所以盡管死了很多人,觀眾并不會為哪一個人的死而特別感到觸動,最多只能生出幾分隔岸觀火式的惋惜和感慨。好端端一個重陽佳節(jié),結(jié)果被一場暴亂弄得七零八落。這可如何收場?不及多想,影片在這里的轉(zhuǎn)折讓人十分意外和震驚:鮮血被沖刷干凈,菊花臺被重新布置一新,轉(zhuǎn)眼間,血流成河的戰(zhàn)場,被重新裝點成歌舞升平的觀禮臺,煙花怒放的狂歡廣場。文武百官、侍衛(wèi)還有宮女們穿著不同顏色的衣服,排著整齊的隊伍走到大殿前朝拜皇帝。我起初還近乎本能地想探問一下歷史真實,想著會不會真有這樣一個隆重的重陽朝拜活動出現(xiàn)在哪一個朝代。直到我看到隊列中的宮女仕女,我才完全放棄了這一念頭:女人無論如何不會出現(xiàn)在朝拜隊列中的。整個畫面不過是一個符號,一端是各色人等但是步調(diào)一致、動作整齊的朝拜“大軍”,一端是以絕對的權(quán)力平息了叛亂、高高在上的國王,而此時的國王已經(jīng)是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叛亂來自他高壓下試圖反抗的親人。國王要檢閱和驗證的,是他自己權(quán)威所及。這里的諷刺意味太明顯了。
在對《黃金甲》的批評中,有一個關(guān)鍵詞,是“團體操”。這種團體操在影片的一頭一尾尤為突出!皥F體操”這個詞有點意思,只是,只有將它與上世紀前半葉的那個德國女人拍的《奧林匹亞》中的團體操相聯(lián)系,才更能說明問題!秺W林匹亞》是奧運會的紀錄片,但是傳送和回蕩著的仍然是一貫的法西斯美學。它是萊妮·里芬斯塔爾在她為納粹黨代會集會所拍攝的《意志的勝利》(也是紀錄片)中就已經(jīng)建立的美學。什么叫“法西斯美學”?一言以蔽之,就是將政治生活審美化。這是一種非常可怕的審美旨趣,它不是在藝術(shù)中加入政治的色彩,而根本就是將政治生活藝術(shù)化,按照本雅明的說法,人“的自我異化到了這樣的達到了這樣的地步,以致人們把自我否定作為第一流的審美享受去體驗”。在《意志的勝利》中,整體的方隊,狂熱的人群,襯托著個人的絕對權(quán)威。氣氛顯得很是崇高神圣,人們就沉迷在這種氣氛中,從中獲得一種藝術(shù)滿足。對“迷人的”法西斯美學,蘇珊·桑塔格的分析極為深刻:
法西斯美學頌揚的是極端利己主義和苦役這兩種表面對立的現(xiàn)象。主宰和奴役采取了一種特別的虛飾的形式:成群集結(jié)的人;
把人向物的轉(zhuǎn)換;
物的增多以及人物均圍繞一個無所不能的、有催眠術(shù)的領(lǐng)導人或領(lǐng)導力量集結(jié)。法西斯舞臺藝術(shù)的中心是強大的力量和它的傀儡之間的狂熱交替!ㄎ魉沟乃囆g(shù)夸耀屈服,歌頌愚昧無知,美化死亡。
《黃金甲》利用大投資的優(yōu)勢,將皇帝的權(quán)威氣勢做足,將群體的工具性揭示得淋漓盡致。這些群體體現(xiàn)著受虐狂式的絕對服從,沒有猶疑,不問是非。不管反抗來自任何人,包括親人,都得到最有效地壓制。甚至不要說反抗,任何質(zhì)疑都是不允許存在的。影片在色彩的運用上其實頗具匠心,就服裝來說,杰王子的人身著黃金甲,被賦予了最亮的彩色,皇后的人穿的是黑紅兩色的服裝,三王子的人出來的只有十來個,也帶一些顏色,只有國王的人,通體黑色,顯示著一種通吃通殺的權(quán)威。國王不動聲色,就已經(jīng)做好了平叛的周密安排。何者為人?什么是人性的光輝?影片不探討這個。它只探問和揭示問題的另一極:人可以怎樣被當作物,當作執(zhí)行某種絕對意志的工具,而絕對權(quán)威可以怎樣蹂躪人性,踐踏人的尊嚴?上,由于一些可以理解的原因,這種揭示和批評有些晦澀,被影片中其他顯著搶眼的旁枝末節(jié)遮掩掉了。有學者運用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理論,指出影片折射了一種民族心理,表現(xiàn)了影片的制作者的一種帶有受虐意味的暴力崇拜和權(quán)威崇拜。但我認為,正相反,影片所具有明顯的嘲諷意味,正是對法西斯美學的批判性演繹。也就是說,二者的共同之處在于,他們都使用了某些神似的視覺策略,將個人和群體、權(quán)威與服從之間的對立闡釋到極致。但是,里芬斯塔爾意在對個人絕對權(quán)威進行神化、贊美、頌揚,而《黃金甲》則是帶有悲憫情懷的批判。從菊花臺華麗的布置到殘破不堪再到重現(xiàn)繁華這一進程中,從叛亂者和鎮(zhèn)壓者之間至親關(guān)系的絕裂中,在華美的視覺物像與慘烈的人間爭殺的對照中,我們都可以體會出這種具有批判精神的痛惜:權(quán)威之下,人的價值、人的尊嚴的失重!熬栈,滿地傷,你的笑容已泛黃,花落人斷腸,我心事靜靜淌……”當片尾的音樂響起,你是否和我一樣有一絲莫名的欣慰和熨帖,仿佛感受到“久違”的人性充滿眷戀的回眸一顧?
影片其實并沒有想讓觀眾真正入戲,沒有想讓觀眾為某一個人的命運遭際而流淚。為了這一點,它甚至不惜“抄襲”《雷雨》,整體人物關(guān)系框架,甚至有些情節(jié)和臺詞,都是《雷雨》的翻版。讓人覺得,《黃金甲》只不過將發(fā)生在一個資本家家庭的故事搬到了宮廷。但是“只不過”嗎?為什么我們不可以把這也看作是一個策略,一個把觀眾與影片隔開的策略(就是離間效果alienation effect),為的是沖淡觀眾對故事情節(jié)本身的關(guān)注,而將注意力轉(zhuǎn)向其他?看完影片,我忽然前所未有地對張藝謀充滿敬意,他拍出了一部真正的政治電影,一部頗有思想深度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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