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兩個世代的相互詰問——第二顆眼淚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日記大全 點擊:
MM致安德烈
1.波斯尼亞的廣場
親愛的安德烈:
你知道莫斯塔(Mostar)這個城嗎?可能不知道,因為波斯尼亞戰(zhàn)爭爆發(fā),這個波斯尼亞城市的名字每天上國際媒體時,你才7歲。戰(zhàn)爭打了3年,死了10萬人;
戰(zhàn)事結束了,可是心靈的傷口撕開,最難縫合。雞犬相聞的平日鄰居突然變成燒殺擄掠強奸者,荒煙蔓草中挖出萬人冢,萬人冢中發(fā)現自己親人的尸骨,都是太恐怖的經驗,何以忘懷。我記得,當時人們最驚異的是,這種因族群而相互殘殺的屬于原始部落的仇恨,怎么會發(fā)生在快要進入21世紀的當下,怎么會發(fā)生在最以文明和文化自豪的歐洲?
我的感覺是,20世紀發(fā)生過12年納粹和10年“文革”這兩個文明大倒退之后,波斯尼亞的族群相迫害,已經不能讓我驚奇了。我只是在想,當戰(zhàn)爭過去之后,普普通通的太陽堂堂升起的時候,同樣的人還得生活在同樣一塊土地上——他們的成人怎么再抬起眼睛注視對方,他們的孩子又怎么再在一個學校里上課、唱歌、游戲?
我的疑問,后來就“揭曉”了。1995年,你10歲那一年,和平協議簽下了,可是莫斯塔這個城,裂為兩半。原來的少數塞維爾族被趕跑了,信天主教的克洛艾西亞族住在城西,信伊斯蘭教的波斯尼亞族住在城東,中間隔著一個廣場。不同族群的人早上分別到不同的市場買菜,把孩子送到族群隔離的學校去上學,彼此避開路途相遇,晚上坐在家里看各自的電視頻道。一個廣場隔開兩個世界,準備老死不相聞問。
所以我看到下面這條新聞的時候,確實很驚奇:莫斯塔人在他們的中心廣場上為李小龍的雕像揭幕。波斯尼亞跟李小龍怎么會有關系?
原來,當地有個作家,苦苦思索要怎么才能打破僵局,讓廣場東西的人們重新開始對話,讓這個城市重新得回它正常的生活。他的主意是這樣的:找一個人物,這個人物是天主教徒和伊斯蘭教徒同樣熱愛又尊敬的,然后讓莫斯塔的藝術家為他塑一個銅像,放在廣場的中心。這個人物所喚起的集體記憶和情感,可以使城東和城西的人心為之軟,情為之動,逐漸愿意握手。這個人物,就是李小龍。原來,在一兩代波斯尼亞人的成長過程里,不管是天主教還是伊斯蘭教徒,李小龍都是童年記憶所系,在波斯尼亞人的心目中代表了“忠誠、友愛、正義”等等美好的價值。藝術家們在揭幕時說,他們盼望波斯尼亞人會因為對李小龍的共同的熱愛而言和,也希望此后別人一提到莫斯塔這個城市的名字,不會馬上聯想到可怕的屠殺和萬人冢,而會想到:他們的廣場上站著世界上第一個李小龍的塑像。
這是一個公共藝術了,一個鍍了金色的李小龍雕像,在城市的核心。安德烈,你曾經質疑過,墻上掛著木雕天使是藝術還是Kitsch(一般譯為“劣質品”)?那么我問你,這個莫斯塔的雕像,是藝術還是Kitsch?
2.仙樂飄飄處處聞
然后我想到另一個跟藝術碰撞的經驗。你記得去年我們一起去看Sound
of Music音樂?它在香港被翻譯做“仙樂飄飄處處聞”,在臺灣是“真善美”,風靡了全世界之后又迷住了整個亞洲。“Do-Re-Mi”的曲子人人上口,“小白花”(Edelweiss)的歌人人能哼。在英國,它流行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嗎?據說在冷戰(zhàn)期間,英國政府的緊急戰(zhàn)時措施手冊里甚至說,如果發(fā)生核戰(zhàn),BBC就廣播Sound of Music的音樂來“安定人心”。
我一直以為它風靡了“全世界”,到了歐洲以后才發(fā)現,這個以奧地利為場景,以德國歷史為背景的音樂劇或電影,德語世界的人們根本不太知道,大部分的人們,沒聽說過;
大家以為是正典奧地利“民歌”的“小白花”,奧地利人沒聽過,它純粹是為劇本而寫的百老匯創(chuàng)作歌。哈,我所以為的“全世界”,只是“英語世界”罷了。
30年前看過電影版,現在舞臺版來到了香港,是的,我很想看,想看看我30年后的眼光是否仍舊會喜歡它,而且,我更好奇:你和飛力普這兩個德國少年,加上正在我們家中做客的奧地利大學生約翰kk你們對這個百老匯劇會怎么反應?
演藝中心擠滿了人。你一定不會注意到我所注意到的:很多人和我一樣——中年的父母們帶著他們的少年兒女來看這個劇。我猜想,其中一定有一個藏在心里不說出口的企盼;
中年的父母企盼他們的兒女,能了解自己,哪怕是一點點。當少年兒女知道父母被什么樣的電影感動、為什么樣的老歌著迷時,兩代之間可能又多了一點點體貼和容忍。還沒進場,中年的父母已經情不自禁哼起那熟悉的曲子,幕起的那一刻,他們又異樣地安靜,少年們古怪地回頭,好像第一次發(fā)現:原來父母也曾經少年過。不論是Bee Gees和Brothers Four的演唱會,或者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的舞臺劇,我都看見這代與代之間的情感密碼,暗暗浮動,像巷弄里看不見的花香。
我坐在你們三人后面,透過你們三個人頭看向舞臺。幕起時,掌聲雷動,你們不動,像三坨面粉袋。歌聲繞梁,人們興奮地跟著唱“You are sixteen,going on seventeen”,面粉袋往下垮了點。7個高矮不一有如音符高低的可愛孩子在舞臺上出現時,香港觀眾報以瘋狂掌聲,你們把頭支在手掌上,全身歪倒。七個孩子開始依口令踏正步時,你們好像“頭痛”到完全支持不住了。當百老匯式的奧地利“山歌”開唱時,我彷佛聽見你們發(fā)出呻吟,不知是飛力普還是約翰,說,“Oh,My God!”
中場休息時,大家魚貫出場。我還沒開口問你們是怎么回事,你已經帶頭說,“我們不要看下半場!”我也沒放過你們,問,“為什么?是不是劇本以納粹為背景,你們覺得不舒服?”
“才不是,”你們異口同聲,然后你說,“媽,難道你不覺得嗎?是品味的問題啊,整個劇甜到難以下咽,受不了的Kitsch,你能忍受這樣的藝術?”
奧地利的約翰在一旁直點頭。飛力普說,“走吧走吧!”
于是我們離開了表演廳。哎,好貴的票啊,我想。
3.兩顆眼淚快速出場
所以我想問你的是這個,安德烈:在你心目中,什么叫Kitsch?你父親那一代德國人掛在墻上的木雕瑪麗亞和天使是藝術還是Kitsch?你的藝術家朋友拍攝電線桿和下水道加以技術處理,是藝術還是Kitsch?李小龍的雕像,如果放在香港觀光商店的攤子上,和畫著一條龍的T-shirt堆在一起,可能被看做典型Kitsch,但是當他的鍍金雕像站在戰(zhàn)后波斯尼亞的一個廣場上,被賦予當地的歷史意義和民族傷痕記憶的時候,同樣的雕像是否仍是Kitsch?或者,因為意義的嵌入,使得Kitsch得到全新的內在,因而有了藝術的力度?
你們三個小家伙對Sound of Music的反應,讓我吃驚,也使我明白了為什么美國音樂劇這個表演形式在歐陸一直流行不起來,用你的話來說,它放了太多的“糖”,太“甜”。但是我在想,可能太“甜”只是原因之一,更里一層是不是還有文化“簡化”的反作用?譬如,身為東方人,我從來就不能真正喜歡普契尼的圖蘭朵公主或蝴蝶夫人。并非“過甜”的問題,而是,它無可避免地把東方文化徹底“簡化”了,對生活在東方文化內的人來說,這種“簡化”令人難受。
哈伯瑪斯的學生,法蘭克福學派的阿多諾,曾經說,Kitsch就是緊緊抓住一個假的感覺,把真的感覺稀釋掉。昆德拉的說法更絕:Kitsch讓兩顆眼淚快速出場。第一顆眼淚說:孩子在草地上跑,太感動了!第二顆眼淚說,孩子在草地上跑,被感動的感覺實在太棒了,跟全人類一起被感動,尤其棒!
使Kitsch成為Kitsch的,是那第二顆眼淚。(“不可承受之輕”)我喜歡看孩子在草地上奔跑,散起的發(fā)絲在陽光里一亮一亮。你和飛力普幼小時,我常常從寫字桌抬頭往窗外看,看你們倆在花園草地上種黃瓜,抓蟋蟀,聽你們稚嫩的聲音,無端的眼淚就會涌上來。我簡直就是Kitsch的化身了,還好昆德拉說,那第一顆眼淚不是,第二顆才是Kitsch.
安德烈致MM
1.悶死人
親愛的MM:
經過一個辛苦的學期,我總算回到德國的家,度過3個禮拜的寒假。所謂家嘛,就是一個能讓你懶惰、暈眩、瘋狂放松的地方。在回香港之前,我跟朋友開車去了一趟慕尼黑。路卡斯在那里上學,他去上課,我無聊,就自己逛到了現代美術館。館里剛好有一個個人特展,展出藝術家叫Dan Flavin。
事實上,路卡斯是要我根本不要去美術館的,他說那些展覽都“悶死人”。我實在沒事可干,所以還是進去了,逛了足足兩個小時,只不過證實了他的話:悶死了。
這個個展占據大概10個房間,每一個房間都塞滿了各形各色的霓虹燈管。剛進去時,你以為這燈不過是個有意思的背景吧,結果不是,里面還真的什么都沒有。這些霓虹燈,就是展品本身。紅燈、白燈、綠燈,亮到不行,亮到你眼睛睜不開,簡直走不進房間里去。我從一個展示間摸到另一個展示間,每個房間就展示著墻上這些長長短短的霓虹燈!連走廊上都是紅燈綠燈。
我在強光中走到最中間一個房間,發(fā)現它跟其他房間隔絕,所以我好奇了。走進去,哇,你說里面有什么?整個房間罩著暗暗的“黑燈”——也就是任何一個蘭桂坊的酒吧會用的那種照明方式,幽黑幽黑的。其他就什么都沒有了。
離開美術館的時候,我一點也沒覺得自己受到藝術的什么啟發(fā)或是“震蕩”。俗語說,藝術因人的“眼光”而異。好吧,我的眼睛可真的是被這一個藝術展覽的強光射得七葷八素,現在一閉眼就看見光,真的產生“眼光”了!
你問我,莫斯塔的李小龍雕像是藝術還是Kitsch,那我倒過來問你:李小龍雕像跟慕尼黑現代美術館那個個展比較,哪個是藝術?那堆霓虹燈,放在最高級的美術館里正式展出,該是“藝術”了吧?可是它給了我的只有頭暈跟眼睛發(fā)疼。李小龍的雕像,還鍍了金,是Kitsch嗎?可是它很可能感動了人,使本來伸出手想打架的人反而握了手,這豈不是藝術的力量?
2.膩死了
你說的Sound of Music那場演出,天哪,我當然記得。我對音樂劇本來就沒什么興趣,這個什么“仙樂飄飄”或“真善美”我在德國時連聽都沒聽說過。我們3個人中場就堅決要走,實在是因為受不了了。先是奧地利的“傳統(tǒng)服裝”,然后是奧地利“山歌”,然后是“小白花”所謂“民謠”,到后來連納粹都上戲了,實在是到了忍受底線。我也記得你問我們“為什么”,我也記得我們的回答:一個人能夠吞下Kitsch的量是有限的!這個百老匯劇把德國和奧地利的刻板印象發(fā)揮到極致,加“糖”到極致,我們快“膩”死了。
我們的反應其實不難理解。你想想看,把扮演中國人的演員放到舞臺上,讓他們戴上斗笠,畫上兩撇山羊胡子,褲管卷起來,站在水稻田里,然后讓他們站在那里唱美國人聽起來貌似中國歌的Ching-Chang-Chong,請問你能不能連看兩個小時這樣的表演?你保證中場不離席?
3.Kitsch排名前十大
藝術和Kitsch之間的界線確實是模糊的,我其實沒有資格判斷kk算了,不跟你和稀泥。他媽的妥協。我就清楚給你一個我心目中的“Kitsch排名前10大”清單吧!
一、The Sound of Music音樂劇kk我此生絕不再看此劇。
二、磁器小雕像——尤其是帶翅膀的天使。
三、(自從我來到亞洲之后)毛產品——包括帶紅星的軍帽、寫“為人民服務”的書包,尤其是以毛主席的一只手臂做為指針的各類鐘表。
四、任何展示“愛國”的東西——尤其是美式的,含老鷹、星條、著制服的士兵等。
五、任何展示“宗教”的東西kk(你記得常常來按門鈴向我們宣教的那些什么什么“見證”的女人嗎?對,我指的就是她們拿出來的文宣品,永遠印著一個耶穌被一群膚色有黑有白的“多元文化族群”的小孩所圍繞。)
六、受不了的“搞笑”恤衫——Smileif you are horny,Fill beer in here,我很煩,群眾總是蠢的……如果還要我看見一個人穿著警察的恤衫而他其實不是一個警察,我就想逃跑。
七、勵志大海報及卡片——這種海報,一定有美麗的風景,寧靜的海啦,山啦,森林小徑啦,一定框個黑邊,然后寫著大大的主題:智慧,誠實,毅力,有恒,愛心……
八、電視里頭的肥皂劇,還有電視外面真實的人,可是他以為自己的人生是電視里頭的肥皂劇kk包括譬如你一定沒聽過的“OC←”。這是全世界最流行的青少年肥皂劇之一,演一群有錢到不知道自己流油的加州少男少女。
九、美國鄉(xiāng)村歌曲kk甜到不行。
十、你對我和飛力普的愛kk母愛絕對是Kitsch……唉(嘆)
你的安德烈
MM:ytlung@gmail.com
Andi:andi_walther@yahoo.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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