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幸成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譯者,但首先是讀者。有朋友稱我是“中國的保爾?柯察金”,我覺得“老弱病殘書呆子”7個字更切合實情。老弱病殘集于一身,我應(yīng)追求的恐怕不必是南山之壽,而是生命的價值。這讓我想起保爾?柯察金的思索,“必須抓緊生活……”
　　
　　很難想象王志沖所說“既是站也是坐”的病軀,直到見到他才了解。他15歲患上“強制性脊髓炎”,此后他的下肢一直保持挺立,屁股挨凳的“坐”是永不能享受到了,人生從此便是“直挺挺”。
　　不過,自稱“日歷年齡74歲,心理年齡16”的王志沖依然保持著向日葵般的性情。每站立30分鐘,他需要臥床10分鐘,以利于腿腳消腫,杵著兩根“棒槌”挪到床上時,他打趣自己,“有句成語叫‘寸步難行’,我卻做到了‘寸步能行’,你看,我就是以‘寸步’在前行呢�！�
　　今年是王志沖和鄭懿的金婚,別人常稱贊王志沖平凡中見偉大,但他卻覺得太太鄭懿才是真正的偉大。兩人因《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結(jié)緣,又因自傳《鋼鐵情緣》感情彌深,相依相伴50年,已滿頭銀發(fā)的兩人,感情卻不減當年,她幫他穿鞋,提醒他臥床歇腳的時間到了,他夸她漂亮賢惠。
　　
　　迷惘彷徨中尋找理想
　　王志沖的身世坎坷,他的生父是開制冰廠的資本家,生母是上海第一代剿絲女工,后成了資本家父親的填房。生于富裕家庭卻無福消受,因接生婆的無知與失誤,他的出生之日便是生母和雙胞胎弟(妹)的祭日,他被家族認為命硬,冷漠的生父甚至要送他去育嬰堂。幸得生母的胞妹及時把他接回家中抱養(yǎng),養(yǎng)母家家庭窮困,養(yǎng)父常年不歸,王志沖成了窮街陋屋的小鬼頭,也成了養(yǎng)母的唯一希望。
　　自小王志沖便勤奮努力,小時候的愿望是當作家,讀小學時,數(shù)學、英文都不太好,但語文好,作文經(jīng)常被老師表揚,考上了當時上海最好的初中格致中學后,他還寫了一首寓言詩《松樹和白云》,投給《青年報》,結(jié)果上了其文藝副刊,“那時是渴望運用自以為挺懂了的文學樣式表達內(nèi)心的歡快”。
　　初三的那次發(fā)病讓王志沖的生活整個兒改變了,家庭貧困和江湖郎中的數(shù)次誤診讓他錯過了最佳的救治時機,病痛也折磨人,意志變得消沉。他臥床2年,雙膝酸痛紅腫,“筋肉好像被什么東西硬生生地牽制住了一樣,一動就酸就痛,根本不能行走,哪位鄰居進屋,腳步稍重一些,破舊的地板微微顫動,都會讓我像受到強力刺激似地想跳起來”。
　　躺在床上的兩年,稍有精神,王志沖就聽新聞和文藝廣播,幫他了解外界,重振生活的希望,而生活中出現(xiàn)的另一個轉(zhuǎn)機也最快地幫他擺脫了精神崩潰。
　　因王志沖喜好看書,常去學校圖書館借書,與圖書館的湯老師結(jié)識。湯老師得知其病情后,拎著沉甸甸的網(wǎng)線袋看望他。網(wǎng)線袋里裝著好幾本書,其中一本就是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湯老師提醒他,“你不是個廢人,胳膊能動,腳踝能動,還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能看能聽能說,甚至能笑能哭”。
　　湯老師的話開啟了他的心竅,“促使我從一個新的角度看待病殘,看待現(xiàn)實。我決心聽他的話,先要坐起來,然后,一定要站起來。那幾本書,我?guī)滋炀涂型炅?其中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使我內(nèi)心受到了猛烈震撼。即使身強力壯,最糟糕的也莫過于自我封閉、自暴自棄。只要思想上不放松,意在探求,志在進取,縱然重殘,也未必毫無出路�！�
　　王志沖開始鍛煉臂力,學側(cè)臥學下床學走路,幫忙糊仁丹袋掙錢補貼家用,甚至聽廣播學編彈詞。當湯老師第二次來看望他時,告訴他多聽聽俄語教學的廣播。從小喜好文學的王志沖便是這樣從聽廣播學習俄語開始,慢慢往翻譯路上走。
　　
　　有幸會見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夫人
　　王志沖從保爾?柯察金身上汲取了精神力量,并非單單是看了一本書就一勞永逸地確定了生活道路,還有很特殊的原因,是他有幸會見了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夫人,又翻譯了一本和奧斯特洛夫斯基有關(guān)的著作《活生生的保爾?柯察金》等。
　　王志沖拿到“上海俄語廣播學�！苯Y(jié)業(yè)證書后,更加加緊自學,一些“豆腐干”譯文開始陸續(xù)出現(xiàn),有記者將其奮斗事跡報道刊登在《解放日報》副刊上,讓他在當?shù)匦∮忻麣馄饋�。街道辦事處、一些中、小學校開始邀請他做報告,談?wù)勛詫W體會�！半m然外出一次講個把小時,往往累得要耽誤一天甚至兩天的學習,但我意識到這是一種可能對別人有益的社會工作,我都努力認真對待,感到愉快”。
　　1957年,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夫人訪問中國,抵達上海,上海市團市委、團區(qū)委為此組織了見面會,小有名氣的王志沖受邀在列。
　　“可惜,我的俄語聽力和口語不太好,當身穿鮮明紅色連衣裙的夫人來到我面前時,我只能通過譯員,向夫人表達了自己對奧斯特洛夫斯基的仰慕和欽佩之情和與病殘作斗爭的決心,僅僅在開頭和結(jié)尾,各插進一句俄語:‘歡迎歡迎’和‘非常感謝!’”
　　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夫人回國后,給參加會見的每位殘疾人寄贈了一套奧斯特洛夫斯基的照片,看著照片,王志沖感到極大的振奮和鼓舞�！拔矣X得自己不能滿足于發(fā)表小譯文了,應(yīng)該放大膽子,爭取早日出書。我開始一遍遍給出版社投稿,但一遍遍地被退轉(zhuǎn),練就了吃退稿的好胃口了。終于,我的執(zhí)著得到了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一位編輯的幫助,她給我?guī)�來了一些原文�?讓我從中挑選,便有了后面一系列的故事”。
　　巧合的是,當年任上海格致中學少先隊總輔導(dǎo)員的鄭懿也在聽取奧斯特洛夫斯基夫人報告的人群隊伍中;也是她邀請王志沖到學校做報告,并帶學生到他家?guī)兔Υ驋?鄭懿欣賞王志沖的勤奮努力,幫忙謄錄王志沖的翻譯手稿,兩人相互接觸中產(chǎn)生愛慕結(jié)合,這也被王志沖笑稱是“鋼鐵情緣”。
　　
　　我的譯本解決了全譯本之爭
　　三月風:“文革”結(jié)束后,您立馬開始投身翻譯原文出版物,從1980年到1990年,您密集地翻譯了近30本譯著,1996年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逝世六十周年,您從俄文翻譯出版了少年版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1998年底又推出同版精裝本,至今發(fā)行了20多萬冊。精裝本推出時間與中烏合拍的同名電視劇時間吻合,兩名主角還來拜訪了您。與其他版本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相比較,您的版本能引起極大轟動,最大的特點在哪里?
　　王志沖:最大的區(qū)別是我?guī)е�我的激�?小說里保爾3次動手術(shù),生活中的奧斯特洛夫斯基9次動手術(shù),我身體虛弱到一次手術(shù)也沒有動過,在翻譯過程中,能感同深受。好比,《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其作者在生活中是否重殘,會讓讀者有不同的感受。
　　我國最早的譯本是1937年段洛夫、陳飛璜從日文版本節(jié)譯的,最有影響的是1942年梅益先生在戰(zhàn)火紛飛的情況下從英文轉(zhuǎn)譯的全譯版本,但都不是從俄文直接翻譯的。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也有譯者從俄文轉(zhuǎn)譯,但譯者把奧斯特洛夫斯基刪除的內(nèi)容插回到正文當中,并自稱是全譯本,這引起了譯界不少前輩的憤慨,認為這是不尊重作者的譯法。
　　我根據(jù)這一情況,也翻譯了奧斯特洛夫斯基刪除的內(nèi)容,但將它作為附錄,附在正文后面,解決了全譯本存在爭議的問題。
　　
　　三月風:臥床從零開始自學俄語,您提及您的學習方法有“勤學苦練、與志同道合的學友切磋比賽,進行翻譯實踐”這三種,在最初的翻譯實踐中,您有怎樣的收獲?
　　王志沖:勤學苦練是必須的,我也通過寫信給廣播學校的老師,找到了一位也正臥床自學的學友。我們相互比賽切磋學藝,談志向,學習的情緒很高昂,能進步得很快。最重要的還是在大量閱讀的基礎(chǔ)上進行翻譯實踐。漢語對文學翻譯很重要,漢語底子差,文學水平低,肯定譯不好文學作品。我就讀名作范文,鉆研語法修辭,我準備了幾個本子,摘錄同義詞、反義詞、句式、成語、熟語。一大堆表示“紅”的詞,一大堆表示“美”的詞,體會它們在語義上的細微差異。翻譯是雜學,各門各類的知識廣泛得沒邊兒沒沿兒,只能盡量多積累。
　　
　　三月風:您說對您的翻譯之路影響最大的人是托爾斯泰作品翻譯家草嬰,他對您的影響表現(xiàn)在哪里?
　　王志沖:在上海翻譯家協(xié)會,他是協(xié)會的頭兒,我是協(xié)會的尾巴,并沒有單獨長談的機會,他也沒有直接指導(dǎo)我的翻譯,但協(xié)會開大會的酒會上,他會舉著酒杯到會場的最邊角上跟我碰杯。他翻譯了俄羅斯兩位文學大師的作品,他本人也是翻譯大家,后來我得知他跟我相似,也是由自學之路上走來的,覺得他真不簡單,這對我是一種無聲的激勵。令我意外驚喜的是當年上海東方衛(wèi)視播出20分鐘短片,介紹我的工作和生活時,我看到草嬰先生出鏡講話:“王志沖同志用自己的具體事例證明,一個人即使有嚴重的殘疾,還是能為人民、為讀者做出不少貢獻。”這對我是極大的勉勵。
　　
　　三月風:“文革”中斷了您剛剛開始的翻譯之路,但您保留了夜讀的習慣,沒有丟掉俄文學習。也因此,您還和音樂界巨擎賀綠汀有過一段交往,他對您有怎樣的影響?
　　王志沖:我當時正在上海新華街道文化站工作,聽說賀綠汀先生家住本街道,他蒙冤被抓、受批挨斗后已經(jīng)放回,我便動了登門拜訪的心思。我搖著異模怪樣的殘疾人專用三輪車到了他家樓下,他家在二樓,我觀察了一下,憑著逐漸增強的臂力,撐著雙拐,硬是上了樓。
　　他帶著助聽器跟我坐在沙發(fā)上“哇啦哇啦”高談闊論,雖身處逆境,卻不帶半點沮喪。對于當時炙手可熱的風云人物,只要一提及,他就怒形于色,列舉親見親聞的往事,痛斥得毫無顧忌。他在家里放唱片,放得響響亮亮,壓根兒不怕小丑偷聽了去告密;他把許多書借給許多人,書桌的抽屜里還放一本練習簿,當作“外借圖書記錄冊”,其中也記著我分次借閱的全套莎士比亞戲劇集。當時借書是“放毒”,他還自備物證,做事光明磊落,真是響當當?shù)挠补穷^。
　　有一次,我從他家借了一冊俄文版的俄羅斯民歌集,晚間哼哼原文歌詞時,發(fā)現(xiàn)民歌集里夾著一張紙片,是一段還沒有譯完的歌詞。我對照著原文琢磨,覺得譯筆不錯。送還時禁不住順便問了一句,他一聽我這一問,眼淚就出來了。這是他二女兒的遺墨,莫名其妙變成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的她備受凌辱,開煤氣自殺了,沒翻譯完就留下了這張紙片。我們的交往便這樣進行著,偶爾他也到我家來坐坐,和我揮著蒲扇閑聊。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賀老恢復(fù)了工作,彼此見面的機會少了,我很久才去探望一次,他依然熱情、健談,還贈送了我一本他剛出版的音樂論文集。在學非所用、生計窘迫、苦悶彷徨的日子里,我目睹了賀老的剛強和堅韌,他的承受力和事業(yè)心無形中熏陶和激勵著我,讓我保持著對未來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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