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建:暌違任公一百年
發(fā)布時間:2020-06-1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20世紀的中國命運,其實在一百年前的世紀初就被決定了。決定這一命運道路的,是在日本兩個城市之間(東京與橫濱)發(fā)生的一場政治論戰(zhàn),這就是后人稱之為“革命與立憲的對抗運動”。在雙方的對抗中,革命話語全勢獲勝。于是,20世紀的歷史邊走邊停,革命走了一百年,立憲停了一百年。在世紀革命的“洪波曲”面前,立憲如同“死水微瀾”。設若當年立憲話語深獲人心,以至成為時代選擇;
那么,羅馬并非一條路,歷史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完全可能是另副模樣。至少,李銳老人前幾年的“何時憲政大開張”,這“何時”就不會延宕為跨世紀的吁請。
從歷史這頭看那頭,梁啟超就是一百年前的憲政開張者,正如與之同時的孫中山是一個世紀的革命開張者。當年,梁啟超流亡日本時,中國留學生甚少,1900年也才只有一百左右。但,待至1905年,留學生已多達數(shù)千。梁任公的立憲話語沒能拽住他們,他們基本上為革命話語裹挾而去。20世紀,誰抓住了青年,誰就抓住了歷史。革命既然吸引了無數(shù)熱血青年,立憲就只能被歷史推到它的邊緣。
立憲與革命,一南轅,一北轍,不相交集。立憲無須革命,正如革命無以立憲。由于革命是武力推翻清廷,而立憲又頂了個保皇的帽子(君主立憲),年輕人的選擇也就不足為奇。同樣不足為奇的是,撇開當時年輕人不論,即使我們今天,如何評價當年,梁,還是孫,依然是個問題。這里所指的革命,專指“易主”性質(zhì)的暴力訴求,它的最通白的解釋“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立憲不動槍也不易主,而是通過立法和議會來“限主”。一百年前革命與立憲就在這一“易”與一“限”之間,展開角逐。這“易/限”之別,如果可以比喻,革命就是“奪位”,立憲就是“造籠”。
自秦而清,中國政治制度始終是君主專制。孫的革命目標,除了排滿的民族革命外,在政治上,是要用共和的“民主”取代專制的“君主”。但,專制的君主不會自動退位,因而要用武裝革命的方式推翻;
所以,孫中山的革命是民主革命(或共和革命)。只有革命,“主”的位子才能由“君”而“民”。此即“奪位”!霸旎\”不妨采自相傳為前美國總統(tǒng)布什的一段話,他說“人類千萬年的歷史,最為珍貴的不是令人炫目的科技,不是浩瀚的大師們的經(jīng)典著作,不是政客們天花亂墜的演講,而是實現(xiàn)了對統(tǒng)治者的馴服,實現(xiàn)了把他們關在籠子里的夢想。因為只有馴服了他們,把他們關起來,才不會害人。我現(xiàn)在就是站在籠子里向你們講話。”比喻的意義上,布什的籠子就是梁任公的立憲,即用憲政之籠限制君主的權力。
面對清廷的專制,革命首先強調(diào)的是“位子”,即必須推翻君主,讓其下臺,改朝換代。立憲不然,它無須君主退位,而是打造一個“籠子”,把它關在里面。換言之,只要有籠子,里面關的是誰--世襲的君、還是民選的元首--都不要緊;
緊要的是,任何權力都必須加以籠套。這里,可以看看梁啟超如何解釋專制。在《開明專制論》中,梁氏首釋專制之“制”,曰“制者何,發(fā)表其權力于形式,以束縛人之一部分之自由也!敝萍磭抑贫,它是一種權力形式,用于束縛人的一部分自由(因其自由之間的互相妨害)。至于專制,則是“純立于制者之地位,而超然不為被制者,”即權力只是控制別人,它自己卻沒有任何制約,這樣的制度就是專制。因此,在專制與非專制之間,梁氏的區(qū)別至簡至精:“一以憲法之有無為斷”。清王朝有制度無憲法,所以立憲派反復運作,逼其君主立憲。至于君位,在立憲的前提下可以保留,所謂虛君是也。這其實是一種交換,用以規(guī)避革命所造成的內(nèi)戰(zhàn)以及由此帶來的社會震蕩。
革命不然,它的頭道菜不是立憲,而是革命。先革君主的命,然后再共和立憲,這是它的路徑依賴。當年孫中山表示“革命的宗旨,不專在排滿,當與廢除專制,創(chuàng)造共和,并行不悖!庇靡怆m好,但共和能否解決專制,畢竟還是一個問題。這里不妨先旁聽一下托克維爾的聲音“一個國家,如果它原來是個人集權管理,并且習俗和法律也都接受這種管理,而現(xiàn)在它想建立類似于美國的民主共和制度,那么我毫不猶豫地說,在這種共和專制下,會比歐洲任何一個完整的君主制更難以忍受。對此,我們可以在亞洲尋找可比照的東西。”共和專制,托克維爾說的是法國,似乎又是為日后中國建言。某種意義上,梁啟超正是中國的托克維爾。他反對孫黨學美式共和而主張效法英式立憲,正在于他認為中國民智未開,自治傳統(tǒng)未養(yǎng)成,即使革命成功,所得依然是專制,而不可能是真正的共和,更無論立憲。立憲是逼出來的,革命只要成功,就失去了逼的動力,它豈有為自己造籠之理。所以,關于共和專制,梁氏以法國學美國為例,指出:“世界無突然發(fā)生之物,故使美國人前此而無自由,斷不能以一次之革命戰(zhàn)爭而得此完全無上之自由。彼法蘭西,以革命求自由者也,乃一變?yōu)楸┟駥V疲僮優(yōu)榈壅䦟V!币蛔冊僮,梁氏看似說法國,所指更是革命黨果如獲勝之中國。是否應驗,識者自識。
暌違任公一百年。一百年前的立憲與革命之爭,實為上個世紀的歷史開局,孰勝孰負,則可以主導一個世紀的歷史走向。歷史是有慣性的,革命勝則世紀為革命史,立憲勝則世紀為立憲史。幸抑不幸,在立憲與革命的對峙中,革命壓倒立憲。是它成就了20世紀的歷史,以至于今。今天,世紀又逢開局時,回望任公,那是那個時代中國憲政的一根脊梁。我們今天的憲政努力,不但是在脊續(xù)任公未竟之業(yè),也需要從他那里汲取資源。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