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閭:沒有重量的生存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一
傀儡,原義為土木制成的偶像,古稱“木偶人”。后來,作為幕后受人牽線的戲具,用于表演人生故事,稱做“傀儡子”或“傀儡戲”。據(jù)任半塘《唐戲弄》:“傀儡戲中,專以人生為主題,以老人為主角,散場之后,致使觀眾興‘此生’與 ‘一世’之感,其有故事、有情節(jié),有相當效果,不僅作龍鐘踴踏,以博淺笑而已!庇纱硕苌霈F(xiàn)代的涵義——借指那些用以充當?shù)谰吆蛿[設的政治玩偶。玩偶生涯,也是一種生命存在形式,但它卻是沒有重量的。
古代詠嘆這一內容的詩文很多,其中最有名的是唐天寶年間梁鍠的《傀儡吟》:“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fā)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庇捎谑艿教匣世盥』馁p識,遂得以廣泛傳播。事情是這樣的:安祿山發(fā)動叛亂,直逼京城長安,唐玄宗倉皇西遁,太子李亨即位于山西靈武,是為肅宗。玄宗回來被迫遜位,當了太上皇,居于興慶宮。當時,他們父子間的關系很緊張,李隆基頗不滿于兒子擅自登極稱帝;
而兒子李亨在身邊親信的挑撥下,擔心老皇帝東山再起,重新奪取皇位。意欲采取果斷措施,又怕承擔“不孝”的惡名;
最后,由他所寵信的宦官李輔國出面,逼使太上皇遷至西內,并罷黜其多年倚重的幾個舊臣,徹底孤立起來。這樣,太上皇便失去了一切權柄與人身自由,像“玩偶”一樣被人操弄于股掌之上,嘗反復吟誦傀儡詩以自況,可謂寄慨遙深。
權柄,在這里是一個關鍵詞。封建社會中,由于皇帝的權力最大,地位最高,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手握王綱,口含天憲”,因而,強藩、政要,社會上的各種勢力,尤其是那些野心家、陰謀家、權欲狂,都要圍繞著奪取皇權施展伎倆,明爭暗斗,直至血肉拼搏。結果,造成許多帝王不得不扮演傀儡角色。他們的幕后操縱者,形形色色,或為異民族的侵略者,或為臨朝稱制、垂簾聽政的太后、貴戚,或為閹宦、權臣,不管是什么貨色,他們所死死盯住的無非都是一個“權”字。而作為政治斗爭的工具與犧牲品的皇帝,則同玩偶一樣,俯仰由人,一切聽從擺布,手中權柄形同虛設。
翻開中國封建王朝的史冊,著名的“傀儡明星”還真有那么一串串,其中最具典型性的應數(shù)清朝的末代皇帝溥儀。他有三點獨特之處:其一,他是自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稱帝后的兩千一百三十二年間,中華封建帝制的最后一個皇帝;
其二,他是歷代封建王朝中四百九十二個坐過龍墩的,唯一爬上過三次又摔下來三次,而且始終充當傀儡角色的皇帝;
其三,他在三次傀儡登場中,分別由太皇太后操弄、野心家權臣擁戴、外國侵略者扶植,全面見識并經歷了“傀儡人生”的各種生存狀態(tài)、各種人生境遇,可說是集中外古今所有傀儡角色之大成。
二
溥儀承繼光緒帝位而登上“九五之尊”。他也像光緒帝一樣,是被慈禧太后選中的一個理想的玩偶;
登極之日,他只有三歲,也是一個娃娃皇帝。有人統(tǒng)計,中國歷史上兩歲到十歲登極的娃娃皇帝,總共有二十八位。除去個別的后來成為一代英主,像清朝的順治帝、康熙帝,其余多數(shù)都是末帝、殤帝、亡國之君,許多人還都扮演了傀儡角色。
晚清的光緒皇帝載湉,是頗具代表性的。同治帝載淳年僅十九歲就病死了,年少無嗣。作為生母,慈禧太后所最為關注的,是選擇怎樣的繼統(tǒng)者她才能繼續(xù)垂簾聽政。按照常理,“載”字輩的皇帝過世,應該從下一代的“溥”字輩中挑選一人承繼大統(tǒng),但這樣一來,慈禧就將被尊為太皇太后,相隔兩輩,她便沒有再度聽政之理。于是,由她獨自作主,在與載淳同輩里找出一人,而這個人又不能年歲很大,否則,垂簾聽政也失去了足夠的依據(jù)。這樣,皇冠就落到了四歲的載湉的頭上,是為光緒帝。
這個政治玩偶沒有實權自不必說,而且,自從入宮以后,就連普通人的自由也享受不到了。為了馴服這個小皇帝,使他能服服帖帖地聽從擺布,慈禧太后整天對他橫眉怒目,疾聲厲色,動輒喝斥罵詈,稍不如意,就長時間罰跪,有時還施以“杖責”。他每日要按照家規(guī),定時向皇太后跪拜請安,不發(fā)令讓他起來,他絕對不敢起立。慈禧外出時,他“必須隨扈,炎風烈日,迅雷甚雨,不敢乞休”。這樣,載湉從小就被慈禧嚇破了膽,一見到她,如同豺狼獅虎照面,立刻渾身顫抖,色為之變。
慈禧太后的訓政模式是:“必須永照現(xiàn)在規(guī)制,一切典禮規(guī)模,咸賴訓政飭誡!边@無異于說,一切事件,要事先請示太后懿旨,然后才能在皇帝面前奏聞。待到光緒帝舉行大婚典禮之后,慈禧礙于祖宗法制,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住到頤和園去“頤養(yǎng)天年”;
實際上,她仍然通過種種手段,繼續(xù)總攬朝綱,千方百計干預皇帝獨立行使權力。光緒帝名曰“親政”,但朝中一切大事,都必須向太后“稟白而后行”;
稍有違抗,就會橫遭制裁。因此,史家說:“光緒帝作為西太后的一個傀儡,才有他存在的意義。不愿當傀儡,就絕不能當皇帝!
而同是傀儡皇帝的溥儀,相對于他的前任光緒帝,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同之處,是他入宮后三天,慈禧就結束了人生之旅,一命嗚呼了。當時,慈禧并未料到她會這么快就拉上了人生大幕,直到宣布溥儀嗣位那天,她仍然不想放棄手中的權力。光緒死后不過兩個小時,她就吩咐監(jiān)國的攝政王載灃:“所有軍國政事,悉秉承予之訓示裁度施行。”就是說,即使當了太皇太后,不便親自參預政事,她還要通過百依百順的攝政王的牽線,間接地操控小皇帝。隨著太皇太后“歸天”,這副擺布傀儡皇帝的擔子,便自然地轉到了溥儀的父親載灃的肩上。其實,攝政王也只是個名分,到頭來也是一個玩偶,他的幕后牽線人,則是總攬軍政大權的野心家袁世凱。就這樣,這個無知無識、渾渾噩噩的小皇帝,糊里糊涂地當了三年政治玩偶,而后又糊里糊涂地被趕下臺,退了位。
當事人還清晰地記得,光緒三十四年十二月初二舉行登極大典那天,天氣奇冷,年僅三歲的溥儀,被人抬上了太和殿,放在又高又大的皇帝寶座上。由于緊張、害怕,他在龍墩上嚎啕大哭,連聲叫喊:“我不挨(待)這兒!我要回家!我不挨(待)這兒!我要回家!”他的父親、攝政王載灃扶著他,急出了滿頭大汗,一個勁地勸哄說:“別哭,別哭,快完了,快完了!”這番話,曾引起在場的王公大臣竊竊私議,認為太不吉利,乃是“不祥之兆”。民間也流傳著順口溜:“不用掐,不用算,宣統(tǒng)不過二年半!惫妫芸焖拖屡_、完蛋了;
而后便真的回到了老家——他的出生地醇親王北府。
當時,根據(jù)“清室優(yōu)待條件”,“大清皇帝辭位之后,尊號仍存不廢。中華民國以待各外國君主之禮相待”,仍然留在紫禁城里過著異化了的帝王生活。但“光復故物”、“還政于清”的復辟活動,卻在暗地里醞釀著、籌劃著,由王爺、師傅、內務府大臣們指導著溥儀去扮演這種角色!暗呛髞砦抑饾u地明白”,溥儀回憶說,“實現(xiàn)復辟理想的實際力量并不在他們身上,連他們自己也明白這一點。說起來滑稽,卻是個事實:紫禁城的希望是放在取代大清而統(tǒng)治天下的新貴們的身上的。第一個被寄托這樣幻想的人,正是引起紫禁城憤憤之聲的袁世凱大總統(tǒng)”。
其實,這種寄托也是大謬而不然的。袁世凱惦著復辟倒是不假,但他想的卻是自己當皇帝。只是,好景不長,僅僅八十三天,還沒等龍墩坐熱乎就被氣死了。繼任民國大總統(tǒng)的是黎元洪,段祺瑞出任國務總理。于是,紫禁城里的“小朝廷”又派人前去祝賀,寄希望于新的權貴。黎元洪也派了代表答謝,并將袁世凱要去的皇帝儀仗送回了紫禁城,“小朝廷”的內務府又開始活躍起來,擬旨賜謚法、賞花翎頂戴,又授什么“南書房行走”,又給太妃們選秀女,忙得個不亦樂乎。而在國民政府那面,兩巨頭之間的矛盾逐漸趨于激化,軍閥割據(jù)、紛爭,日甚一日。
在這種形勢下,一向效忠清王朝的北洋系軍閥、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張勛等人,認為皇清復辟的時機已到,遂于1917年(民國六年)6月14日,以調停為名,率領三千名“辮子兵”進駐北京,康有為也不甘寂寞,趕忙化裝成鄉(xiāng)下老頭,揣上事先擬好的復辟詔書,潛入了紫禁城。于是,一場復辟清王朝的鬧劇開演了。
伴隨著“宣統(tǒng)”年號宣告恢復,溥儀便又重新登上了皇帝寶座,頒發(fā)了一系列封官授爵的詔書。當時北京城里,一片烏煙瘴氣,警察們通知各戶懸掛龍旗,居民們一時找不到,就用紙糊的來應付;
一些遺老遺少紛紛放下了頭上已經盤起的辮子,找出壓在箱底的蟒袍,或者到估衣店里租買,然后匆匆趕到皇宮,準備入朝受封承賞。結果,滿街上奔走的都是一些仿佛“從畫上走出來的人物”,到處是拖著辮子的袍袍褂褂,花翎頂戴。報紙出版了報道復辟消息的“號外”。只是,這場鬧劇開場突然,收場也快,不到十二天,宣統(tǒng)皇帝便又被趕下了臺。
三
爾后,溥儀又是昏天黑地、紙醉金迷地混了幾年。直至1924年11月5日,民國政府修正了清室優(yōu)待條件,其中重要一款是“即日移出宮禁”。這樣,溥儀連同他的“小朝廷”便被馮玉祥的國民軍驅逐出紫禁城,回到了他的出生地、由國民軍把守著的醇王北府。
據(jù)溥儀自己講,當時,他面臨著三種出路可供選擇:一種是按照新的《條件》規(guī)定的,放棄帝王尊號,拋開固有的野心,做個仍然擁有大量財寶和田莊的“平民”;
二是爭取“同情者”的支援,取消國民軍新訂的條款,全部恢復袁世凱時代的舊的優(yōu)待條件,或者“復號還宮”,重新返回紫禁城,仍然過著原來那樣的生活;
三是走最曲折的路線,“借助外力以謀恢復”。最后,在“親日派”的慫恿和支持下,他作出了第三種選擇,被野心勃勃的日本關東軍物色為理想的傀儡角色。
這時的溥儀,已經步入青年時期。為了實現(xiàn)這“第三種選擇”,他從走進北府大門那天起,一直到離開天津去東北之前,日夜籌劃著“借助外力以謀恢復”,可說是殫精竭慮,費盡心機。而日本關東軍以武力強占了我國遼東之后,也正在加緊策劃建立傀儡政權。在日本人看來,要侵占中國,必須先物色一個政治傀儡以為“遮羞布”。這叫做“欲渡河而船來”,于是,二者珠胎暗結,一拍即合。
當時,溥儀的周圍活躍著幾派勢力:有以舊臣陳寶琛為首的“還宮派”,有以羅振玉為首的寄希望于外國、主要是日本的“聯(lián)日派”,也有的主張聯(lián)絡、收買軍閥,即“用武人”一派。這里既有前清的遺老,也有民國的政客,包括了各色人等,當然,中心人物還是溥儀自己!奥(lián)日派”中有兩個人起了特殊作用:一個是做過清朝駐日本神戶領事、深得溥儀信任的鄭孝胥。起先他并不屬于某一派,好像哪一種主張他都考慮過,也曾贊成,又曾反對,因而遭到各派人士的排斥,弄得“姥姥不喜歡舅舅不愛”。但當他拿定了投靠日本人這一主意之后,由于他的才能、魄力與老謀深算,一切反對派就都不是他的對手了。另一個人是羅振玉。他曾長期居留日本,與日本人有著特殊的關系。這兩個人原本是相互對立的,現(xiàn)在,共同的目標把他們聯(lián)結在一起。經過他們從中斡旋,最后在日本關東軍策劃與操縱下,于1932年3月9日,溥儀傀儡登場,就任了偽滿洲國執(zhí)政,兩年后改稱“滿洲帝國皇帝”,前后歷經十三年,算是過足了一把“皇帝癮”。
但是,日本人并沒有做出幫助他恢復大清王朝的承諾,只是讓他以“滿洲國”的“康德皇帝”的身分充當關東軍掌上的的玩偶。完全秉承主子的意旨,溥儀在“建國十年詔書”中宣稱,“仰賴天照大神之神庥,天皇陛下之保佑”,“奉天承運之祚,垂統(tǒng)無窮,明明之鑒如親,穆穆之愛如子”。“宜益砥其所心,勵其所志,獻身大東亞圣戰(zhàn),奉翼親邦之天業(yè),以盡報本之至誠”。這“如親”、“如子”,正畫出了兒皇帝的嘴臉;
而“親邦”云云,則源于梅津美治郎的諭示。他曾責令下屬訓導溥儀:須知“日本是父親,滿洲國是兒子,所以當稱日本為親邦”。既然是父子關系,那么,整個偽滿洲國政權,就應由日本關東軍控制,各級偽職皆由關東軍各級軍官兼任;
溥儀的所有對外講話,事先都要由關東軍擬稿,然后,一字不差地照本宣科;
他的活動范圍也受到嚴格的控制,連走出宮門的自由也沒有。
溥儀佞佛,平日供奉一尊佛像,是從紫禁城帶過來的?墒,關東軍司令官卻告訴他,不能信仰這類外國的宗教。日滿精神為一體,信仰自然應該同一。日本的宗教就是滿洲國的宗教,應當把天照大神迎過來,立為國教。一次,溥儀要去奉天祭祀清朝的祖陵,日本人知道后,立即加以攔阻,理由是他是滿洲國的皇帝,并非清朝皇帝。溥儀解釋說,他是愛新覺羅的子孫,祭的是愛新覺羅的祖先。不管他如何辯說,最后仍然未獲批準。事情竟鬧到這種地步,自己的祖宗祭不了,卻要把別人的祖宗認做自己的祖宗,溥儀也覺得“此情難堪”。但為了維護一已的地位與人身安全,只能點頭稱“是”,不敢講半個“不”字。
十多年間,他由開始時對日本人充滿感激之情而變?yōu)樾闹邪挡刂粷M,(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再進一步發(fā)展為整天提心吊膽,憂心忡忡,唯恐大難臨頭。就這樣,一直挨到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他也成了蘇軍的俘虜,1950年移交中國政府,監(jiān)押在祖上的龍興故地——撫順的戰(zhàn)犯管理所,1959年獲得特赦。
就溥儀為了重登帝座,竟賣身投靠,甘當異族侵略者的兒皇帝來看,他和五代時的石敬瑭十分相似。石敬瑭借助契丹國太宗皇帝耶律德光的力量,從唐明宗的兒子李從珂手中奪得了皇位,建立了后晉傀儡政權。表面上稱做皇帝,但一切都須聽命于異族主子。不僅喪失了國格,對契丹俯首稱臣,割讓“燕云十六州”,每年要向契丹主子進貢三十萬匹錦帛,逢年過節(jié)要派使者敬送厚禮;
而且,還喪失了人格,主動叩拜在耶律德光的膝下,尊之為父皇,而自稱為兒皇帝。這一年他已經四十有五,卻稱只有三十四歲的耶律德光為父皇,真是無恥之尤。
四
玩偶生涯也是一種人生樣式。既然叫做“人生”,必然要涉及到命運問題,涉及到對人生際遇、生存狀態(tài)、生命價值的追問與反思。這樣,問題就出來了:溥儀的“傀儡人生”究竟是怎樣造成的?
表面看來,似乎是歷史老仙翁對他開了個惡意的玩笑,亦即帶有一定的歷史偶然性。如同古書上說的,人生譬如一棵樹上的花朵,它們被風一刮,紛紛落下,有的通過窗簾,飄到花團錦簇的床褥上,有的經過籬笆,落在臭氣熏蒸的糞坑旁邊——所謂“飄茵、墜溷”,似乎純屬偶然。擴大而至宇宙萬有,看上去,紛繁復雜,茫無頭緒,像是雜亂無章的偶然堆積;
實際上,內在卻有一條因果相續(xù)的有序鏈條,有跡可察,有章可循,存在著一定的規(guī)律性,也就是說,都是事物合乎邏輯的發(fā)展結果。正如近代著名思想家梁啟超所說的,人們遭受的任何際遇和承受的任何后果,都不是無端的,不是突如其來的,其間必有業(yè)因。一個人究竟應該承受什么樣的命運,完全是由他自造自得、自力自擇的結果。應該說,溥儀的三歲登基,沖齡踐祚,是身不由已的;
但后來的先后兩次的傀儡登場,則全部應該由他自己負責。
溥儀確實是有“皇帝癮”的。當他被逐出紫禁城時,國民軍北京警備司令鹿鐘麟曾經問他:“溥儀先生,你今后是還打算做皇帝,還是要當個平民?”答復是:“我愿意從今天就當個平民。”“我本來早就想不要那個優(yōu)待條件,這回把它廢止了,正合我的意思,所以,我完全贊成你們的話。當皇帝并不自由,現(xiàn)在我可就得到自由了!币环挷┑昧藝褴娛勘恼坡暋Ul知,這竟是一通言不由衷的堂而皇之的謊言。他的真實想法,是:“我要‘自由’,我要自由地按我自己的想法去實現(xiàn)我的理想——重新坐在我失去的寶座上。”
1926年,溥儀與張學良同在天津,他們混得很熟。張學良勸他把身上的皇袍脫掉,辭掉周圍的皇室舊臣,說:“你身邊那些老臣圍著你,就是在揩你的油!”張還勸他“到大學去念書,如果嫌南開不方便,可以遠走,到美國去念書”。他們每番見面,溥儀老愛打聽軍隊的情況,問這問那,張學良就說:“你打聽那玩意兒干什么?你呀,應該好好地做一個平民。你若是老想著當皇帝,早晚會把腦袋混掉!庇捎阡邇x自有其政治主見,這一切金玉良言,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他還頑強地固守著“過去那一套”。本來早已離開了帝座,可是,仍然以“萬乘之尊”自居,每日接受隨侍與遺老們的朝拜。他從小便習慣了別人給他跪地磕頭,哪怕是年歲大他十幾倍的清朝遺老和親族中的長輩,他也都安之若素。他在天津張園自設了“行走”辦事處,仍然以“宣統(tǒng)皇帝”的身分稱孤道寡。往來文書中,凡是遇到他的名諱,還照樣堅持“敬缺末筆”。這使人想到《晉書》中那個自稱為“太平皇帝”的王始,已經到了臨刑受戮的時刻,有人問他的父兄所在,他還不忘擺“冒牌皇帝”的譜兒,說:“太上皇帝蒙塵于外,征東將軍、征西將軍(兄與弟)為亂兵所害。惟朕一身,獨無聊賴!睂嵲谑强靶τ挚氨。
五
在溥儀的腦子里,有個根深蒂固的觀念,就是只有“祖宗”,而沒有“祖國”。他的理論是:“我在,即大清在”,“我就是國家和大清的化身”,這樣,臨死時才有資格、有勇氣喊上一聲“太祖高皇帝萬歲”。
溥儀后來回憶,在他被驅逐出紫禁城之后,有一次,騎車來到故宮的筒子河邊,突然想起了紫禁城里的龍墩寶座和明黃色的千重宮殿,頓時,復辟和復仇的欲望一齊涌上了心頭,“不由得心如火燒,我眼里噙著淚水,心里發(fā)下誓愿:將來必以一個勝利君王的姿態(tài),就像第一代祖先那樣,重新回到這里來”。為了實現(xiàn)復辟的愿望,他曾采用過拉攏軍閥、收買政客、任用客卿等多種手段;
當這些全然不見功效之后,日本人便開始在他的心里占據(jù)了重要位置。
據(jù)他自己講,自從出宮進了北府,就不斷地得到日本人的“主動關懷”,親切照應,從而增長了對日本人的信賴。隨著時日的增加,這種信賴在腦子里潛滋暗長著;
到了天津之后,更是一天天地膨脹、發(fā)展、成熟,直至把日本人看做實現(xiàn)未來復辟的唯一可能依靠的力量。這是他投靠日本人、甘當漢奸與兒皇帝的心路歷程和思想根源。
他自己多年的閱歷,特別是蔣介石的發(fā)家史,以及孫殿英東陵盜墓的諸多實例,使他堅定了一條信念,就是欲求成事必須手握兵權。因此,他決定派遣身邊最信任的親族子弟去日本學習軍事。在他的弟弟溥杰東瀛投軍之后,他曾寫過這樣一首詩:“久欲奮雙翼,繼游于東方;
奈為俗營牽,日夜交彷徨。勾踐志報吳,薪臥興膽嘗!彼炎约罕茸鞴篡`,流露出強烈的復辟愿望;
而把希望寄托在東方的日本人身上。
“九一八事變”對于中國人民來說是一場大災難,可是,在溥儀看來,卻是他重圓皇帝夢、開啟新紀元的良機。他認為,滿洲是他祖上的龍興之地,當年進軍關內、躍馬中原、完成統(tǒng)一華夏的偉業(yè),正是從這里起步的。他也要據(jù)此而重興祖業(yè),再造家邦,因而急于要同日本特務頭子土肥原取得聯(lián)系,以便早日出關,趕赴東北。鄭孝胥勸他不必著急,日本人肯定會主動找上門來的。果然,像卡夫卡所說的,“一只籠子正在尋找一只鳥”,關東軍很快就派人來與之接洽,表明他們對他的濃厚興趣;
說他們進軍東北“完全沒有領土野心”,是誠心誠意要幫助他“在滿洲建立新的友好政權”。而他則主動給日本陸軍大臣南次郎寫信,宣稱:“我朝以不忍目睹萬民之疾苦、將政權讓與漢族,今者欲謀東亞之強固,有賴于中日兩國提攜,否則無以完成”,主動向日本侵略者輸誠相與,賣身投靠。那些天里,他興奮異常,夜不成寐,“心里盤算著復位的時間,想象著登極大典的場面,越想越高興,渾身的血液都像沸騰了起來”。
十四年間,在東北人民的反抗、痛罵、怨恨和呻吟聲中,他為了滿足復辟的欲望,馴順地為日本主子效勞,按照日本侵略者的要求,簽訂了《日滿密約》,內容包括:“將滿洲國的國防及維持治安權委托于日本;
日本軍在國防上認為必要時,得以管理滿洲國的鐵路、港灣、水路和空路等,并得增設;
對于日本軍所需的各種設備,滿洲國須加以援助;
推薦日本的賢達之士為滿洲國參議!边@樣,從經濟到軍事,從治安到國防,從設備到人事,從天上到地下,日本主子通過他的手拿走了一切想要攫取的東西。而他所得到的酬勞,就是在洋爸爸的卵翼下當個屈辱的兒皇帝。
在那水深火熱的政治旋渦里,他把自我、尊嚴、靈魂、氣節(jié)丟失凈盡,包括普通人的正常生活與人生樂趣,通體罩上了凄愴、慘淡與悲涼。誠如元人姚燧在散曲《醉高歌•感懷》中所詠嘆的:“榮枯枕上三更,傀儡場頭四并。人生幻化如泡影,哪個臨危自。
人類社會是一種強調重量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重量與價值同構。因此,太史公有“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之說。其實,生,更是如此。那類傀儡人生,雖說也同樣閱歷了春花秋月,經受過七情八苦,但其實質,卻是一種沒有重量的生存。從這點來說,這種“生”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輕于鴻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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