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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濤:論孔門后學的分化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孔子以后儒學內(nèi)部發(fā)生分化,形成不同的派,各派“取舍相反不同”,而都自稱是真孔子,從不同側(cè)面對孔子思想作了繼承和發(fā)展。思孟學派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應(yīng)運而生,是儒學分化的直接產(chǎn)物?梢哉f,不了解儒學分化也就不可能真正了解思孟學派。那么,孔門后學分化的具體情況如何?它產(chǎn)生了哪些派?具有什么特點?這些無疑是我們首先要討論的問題。

  

 。ㄒ唬

  

  說到孔門后學的分化,人們往往容易想到《韓非子·顯學》的“儒分為八”,認為孔子以后儒學分為八派,八派是指子張之儒、子思之儒、顏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孫氏之儒和樂正氏之儒。但韓非是戰(zhàn)國末期人物,距離孔子生活的時代已相當遙遠;
韓非又屬法家,對儒家素有偏見,曾將儒生列為危害社會的“五蠹”之一,這樣的一個人物能否對儒學內(nèi)部的發(fā)展演變有準確的了解是很有疑問的!讹@學》說:

  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 故孔、墨之后,儒分為八,墨分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

  這段材料雖有一定的價值,但也存在不少疑問,能否作為理解孔子去世后孔門后學分化的材料,是值得進一步商榷的。比如,《顯學》所說的八派并不處于同一時期,最早的子張、漆雕氏(漆雕開)等屬于孔門的七十二子,約生活在春秋末期,最晚的孟氏(孟子)、孫氏(荀子)則已到了戰(zhàn)國后期,前后相差約二百余年,所以韓非所說的“儒分為八”顯然不能僅僅作為并列的學派看待。

  又比如,八派中有“顏氏之儒”,孔門弟子中除顏回外,還有顏無繇、顏幸、顏高、顏祖、顏之仆、顏何、顏濁鄒等人(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及《孔子世家》),但多數(shù)學者還是傾向認為是指顏回一派。如果是這樣,那么顏氏之儒就應(yīng)該是由顏回弟子創(chuàng)立,但又尊奉顏回;
因顏回先于孔子而卒,根本不可能立派。八派中又有“樂正氏之儒”,先秦儒家為樂正氏者有曾子弟子樂正子春和孟子弟子樂正克,前人考訂樂正氏之儒也不外乎此二人。如果是前者,那么,“儒分為八”中有曾子弟子創(chuàng)立的樂正氏之儒,卻沒有曾子;
如果是后者,則孟子與其弟子分別創(chuàng)立了兩個學派。

  此外,韓非所提到的八派似乎也并不能概括孔門后學的全部。象《荀子·非十二子》所批判的“賤儒”共有“子張氏”、“子夏氏”、“子游氏”三家,而韓非所提到的只有“子張氏”一家;
還有,《孟子·離婁下》所提到的率弟子“七十人”的曾參,《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所提到的“從弟子百人,設(shè)取予去就”的澹臺滅明等,顯然也都是開宗立派的大師,但均沒有被韓非列入八派之中。所有這些都讓人感到費解,搞不清韓非分派的根據(jù)是什么。韓非的“儒分為八”應(yīng)該如何理解,(1)不是本文要討論的,很可能它只是后人的一種模糊印象,未必可以信以為據(jù)。對于討論儒學的分化來說,我們一方面要肯定孔門后學發(fā)生了分化這一事實,另一方面又不必拘泥于“儒分為八”的說法,而應(yīng)另辟蹊徑,尋找新的途徑和方法,并結(jié)合可靠的文獻資料,以求對孔門后子的發(fā)展情況有一全面、真實的了解。

  那么,在探討孔門后學分化時,應(yīng)遵循什么樣的原則和方法呢? 我們認為以下三點是值得注意的:第一,探討孔門后學的分化,應(yīng)該從孔子的思想出發(fā),從孔子思想的內(nèi)在矛盾來探求孔門后學分化的原因和發(fā)展的軌跡。古代思想家在創(chuàng)立自己學說時,由于其內(nèi)含的豐富性和矛盾性,往往具有向不同方向發(fā)展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在他們?nèi)ナ篮笸缓罄^者發(fā)展為不同學派,這在古代思想文化史上是一個較普遍的現(xiàn)象,孔子創(chuàng)立的儒學也不例外?鬃釉缙谥匾暥Y學,提出“克己復禮為仁”的命題;
以后又突出、強調(diào)仁在其思想中的地位,認為“吾道一以貫之”;
晚年對于《易》又發(fā)生濃厚興趣,“居則在席,行則在囊。”(馬王堆帛書《要》)試圖從天道的角度對仁、禮關(guān)系問題作出探討。這樣孔子一生的思想便表現(xiàn)出不同的傾向,而由于傳授和理解的關(guān)系,這些不同傾向往往被孔門弟子加以繼承和發(fā)展,形成對孔子思想的不同理解和分歧?梢哉f,思想的分歧是孔門分化的一個重要原因。

  第二,探討孔門后學的分化,應(yīng)注意儒學以后的發(fā)展和分化,從先秦儒學思想發(fā)展的邏輯線索來探求孔門后學分化的真實情況。馬克思說:“人腦的解剖是猴腦解剖的一把鑰匙!蔽锓N的差別和特征往往要到進化的高級階段才能充分顯現(xiàn)出來。因此,了解一個物種就不能僅僅停留在其自身,還應(yīng)到它發(fā)展的更高階段去發(fā)現(xiàn)打開其秘密的鑰匙,對于思想、學說來說也是如此。如果說,儒學一開始的分化還不明朗的話,那么到其發(fā)展的“高級”階段,這一分化則逐漸清晰起來,形成孟子重視仁(心)的內(nèi)在派,荀子重視禮的外在派和《易傳》的天道派。這三派是早期儒學分化的結(jié)果,與其具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從這三派的分化中可以推測到早期儒學分化的一些情況。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前后的分派只是一種簡單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實際上不同派別之間可能存在著相互影響、相互滲透的復雜關(guān)系。

  第三,說明孔門后學的分化,必須要有可靠的文獻資料為依據(jù)?组T后學的分化,是當時思想界的一件大事,不可能不被人們所注意,也不可能不以某種方式被記錄下來。因此,用確切的文獻資料來說明孔門后學分化是十分必要的。如果說思想分析只是揭示了抽象的邏輯事實的話,那么,文獻記載則反映的則是具體的歷史事實,將思想分析與文獻記載相結(jié)合,可以避免前者所可能產(chǎn)生的片面性和主觀性,才有可能得出符合實際的正確結(jié)論。

  

 。ǘ

  

  作為古代社會大變動時代的思想家,孔子創(chuàng)立的儒家學說是一個充滿矛盾的思想體系,這些矛盾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仁、禮學說之中。一方面他“以仁發(fā)明此道”,通過仁突出了實踐的主體性,提出要“志于仁”、“依于仁”,以仁為最高的實踐原則;
另一方面,他又繼承保留了周代以來的禮樂制度,要求人們“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非禮勿動”,表現(xiàn)出對外在禮的肯定和重視。對于孔子來說,他是想通過仁、禮范疇,說明儒家所提倡的“孝悌忠信”既來自人的內(nèi)心自覺,又是客觀的道德規(guī)范,從而建立起內(nèi)外統(tǒng)一的道德學說,以滿足社會的需要。但無論是孔子的仁,還是孔子的禮,都是內(nèi)含復雜的概念,由于受所處時代的限制,他都沒有對二者關(guān)系作出合理的說明。一方面,他提出“人而不仁如禮何?”肯定仁是第一性的,禮是仁的外在形式,另一方面,他又認為“克己復禮為仁”,禮又成為第一性的,仁是服從禮的。這樣,孔子思想中便蘊含著一種矛盾:道德實踐活動到底是來自主體的仁還是依從外在的禮?與此相應(yīng),在修養(yǎng)方法上,是向內(nèi)反省體認還是向外觀察認取?對于二者,孔子似乎都有論述、都有肯定。根據(jù)對孔子思想的不同取舍和理解,便可以發(fā)展出不同的學派來。如果說,孔子生前思想中的矛盾還沒有充分暴露出來的話,那么在他去世后,這一矛盾則被他的弟子發(fā)展、突出起來,形成了不同的派。從文獻記載看,孔門弟子中最早立派的大概是有若與曾參。據(jù)《孟子·滕文公上》:

  昔孔子沒,……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

  這是關(guān)于孔門后學立派的一條重要材料,通過這條材料我們可以了解到孔門后學分化的一些真實情況。子夏等人以為“有若似圣人(孔子)”,表明在他們看來,有子思想接近孔子,(2)是孔子的當然接班人,他們欲尊奉有子,以有子為孔門正統(tǒng)。值得注意的是,子夏等人在擁立有子時曾“強曾子”,這大概是因為當時曾子在孔門中已頗有影響,并對有子的正統(tǒng)地位不予承認,所以才有子夏等人強迫的一幕。從上述材料看,曾子并不為子夏等人所動,他的一段表白在贊揚孔子人格高大不可企及的同時,也暗諷了有子等人不自量力。從這里可以看出,孔門內(nèi)部的斗爭是很激烈的。

  有子、曾子的立派在《論語》一書中也可找到證明。《論語》記載孔子的學生一般用字,惟獨曾參和有若稱子,(冉有和閔子騫偶稱子,又當別論。)這說明曾參、有若在孔門弟子中地位較高,是孔門弟子中較早立派者。因此,歷史上一直有人主張,《論語》一書就可能是他二人的弟子纂述的。今本《論語·學而》開篇第一章記錄孔子言論:“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第二章記錄有子言論:“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
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第四章記錄曾子言論:“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于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二人在孔門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另外,《泰伯》篇“曾子有疾,召門弟子”,《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也有有若弟子的記錄,說明二人確曾立派。

  有若,魯國人,少孔子三十三歲(一說四十二歲),字子有,是孔門弟子中較為重要的一位。據(jù)《左傳》記載,魯哀公八年(公元前487年)吳國進攻魯國,魯國招募三百徒眾,準備夜襲吳王的駐地,致使“吳子聞之,一夕三遷”。有若參加了這次行動,這對他在在孔門中的地位不能不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有若還是孔門弟子中具有獨到見解的人物,《禮記·檀弓》記錄有他與曾參關(guān)于孔子“喪欲速貧,死欲速朽”一段言論的爭論。曾參聽孔子講過“喪欲速貧,死欲速朽”的話,便以為這是孔子自己的主張。有若卻不以為然,認為不象是君子所言。曾參說自己和子游都聽到過,有若便認為孔子這樣講一定是有原因的。子游聽說此事后贊嘆道:“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原來“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是孔子針對桓司馬為自己制作石棺、南宮敬叔聚斂寶物的諷刺之論,并不是他自己的主張,曾子斷章取義因而造成了誤會。聽了子游的解釋,曾子詢問有子:“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于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槨,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魯司寇,將之荊,蓋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貧也!庇凶訉τ趥髀劜蝗嗽埔嘣疲歉鶕(jù)自己見聞作出分析判斷,可見頗具有獨立思考的精神,這在孔門弟子中也是十分突出的。他能得到子夏、子張、子游等人的擁護自然也就不奇怪了。

  從一些資料來看,曾子、有子的對立可能也有思想上的原因,《禮記·檀弓下》有他們關(guān)于“晏子知禮”的討論,反映了二人對于禮的不同理解:

  曾子曰:“晏子可謂知禮也已,恭敬之有焉!庇腥粼唬骸瓣套右缓萌,遣車一乘,及墓而反。國君七個,遣車七乘,大夫五個,遣車五乘,晏子焉知禮?”曾子曰:“國無道,君子恥盈禮焉。國奢,則示之以儉,國儉,則示之以禮!

  在曾子看來,禮最為重要的是內(nèi)在的恭敬之心,至于具體的儀節(jié)則可以隨外在形勢的變化而變化,晏子行禮時能體現(xiàn)出恭敬之心,所以說他是懂得禮的;
有子的看法則不同,他非常重視禮的外在形式,對于“國君七個,遣車七乘,大夫五個,遣車五乘”這些禮的等級規(guī)定尤為強調(diào),晏子在行動中違背了這些規(guī)定,因此,不能認為是懂得禮的。今《論語》中記載有子言論四處:“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
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學而》)“有子曰:信近于義,言可復也。恭近于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同上)“有子曰: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
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同上)“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
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顏淵》)從這些言論來看,有子非常重視禮的社會、政治功能。他認為“禮之用,和為貴”,禮是用來調(diào)節(jié)人們的相互關(guān)系,達到社會的和諧;
但如果只是為和諧而和諧,而不以禮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那同樣也是行不通的。有若對禮的這種理解,與他對晏子的評價應(yīng)該是一致的。而曾子雖然也經(jīng)常談?wù)摱Y,但他更強調(diào)內(nèi)省體驗,強調(diào)內(nèi)心的誠敬之情,認為禮的實踐應(yīng)以內(nèi)心的自覺為條件。曾子、有子的分歧體現(xiàn)了道德實踐中內(nèi)在性和外在性的差別,這一差別與孔子仁、禮關(guān)系的問題存在著聯(lián)系。

  有若立派不久,可能因為學識不高,難以服眾,孔門后學又發(fā)生分化。據(jù)《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有若弟子向其請教有關(guān)“夫子”的問題。

  昔夫子當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詩不云乎?月離于畢,俾滂沱矣。昨暮月不宿畢乎?”他日,月宿畢,竟不雨。商瞿年長無子,(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其母為取室?鬃邮怪R,瞿母請之?鬃釉唬骸盁o憂,瞿年四十后當有五丈夫子!币讯。敢問夫子何以知此?”有若默然無以應(yīng)。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有子無法回答弟子提出的問題,因而遭到弟子的責難,其中“此非子之座也”一語表示對有子“宗師”地位的否定。這樣,曾經(jīng)支持有子的子夏等人可能后來也紛紛立派,孔門后學再一次分化。據(jù)《韓非子·顯學》,“八派”中時間較早的有子張氏之儒、顏氏之儒、漆雕氏之儒;
《荀子·非十二子》批評的“賤儒”有子夏氏、子張氏、子游氏,也當都曾立過派。荀子還常常提到子弓,如“圣人之不得勢者,仲尼、子弓是也。……上則法舜禹之制,下則法仲尼、子弓之義。”(《荀子·非十二子》)“通則一天下,窮則獨立貴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紂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是也!保ā度逍А罚爸倌衢L,子弓短!保ā斗窍唷罚┸髯訉⒅倌帷⒆庸⑴e,看作是儒學的正統(tǒng),說明子弓也曾立派。據(jù)《仲尼弟子列傳》,“孔子傳《易》于(商)瞿,瞿傳楚人馯臂子弘,弘傳江東人矯子庸疵……”子弘即子弓,這一派因為有專門的學術(shù)傳授,因而顯得與其他學派有所不同。此外,《孟子·離婁下》說曾參有弟子“從先生者七十人”,《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說澹臺滅明“從弟子百人,設(shè)取予去就”,說明他們都曾立派。從這些記載來看,孔門弟子中較早立派的有有子、曾子、子夏、子游、子張、顏氏、漆雕氏、子弓等人,孔門后學的分化正是由他們開始的。

  

 。ㄈ

  

  孔門后學立派的人雖然較多,但有些已不能詳考,(3)有些思想上并沒有多少創(chuàng)造,只能算是一個宗派,真正產(chǎn)生影響并有據(jù)可考的主要有子張、子夏、曾子、子游、子弓等人,我們探討孔門后學的分化應(yīng)主要從他們的思想入手。其中,商瞿、子弓一派主要傳授《易》,《易傳》的思想可能與其有一定關(guān)系,可另作討論;
就子張、子夏、曾子、子游而言,他們思想也各有側(cè)重,反映了孔門后學分化的情況。

  子張,陳國人(一說魯人),名顓孫師,少孔子四十八歲。《論語》記載子張與孔子的問答有多處,如“子張學干祿”(《為政》),“子張為十世可知”(同上),“子張問崇德辨惑”(《顏淵》),“子張問士何如可謂之達”(同上),“子張問仁”(《衛(wèi)靈公》),以及子張問“何如斯可以從政”(《堯問》)等!墩撜Z》記載子張的言論有兩處:“子張曰: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保ā蹲訌垺罚白訌堅唬簣(zhí)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同上)談?wù)摰亩际堑赖滦摒B(yǎng)問題,說明子張對此是十分重視的!墩撜Z》還記載子張與子夏門人論“交”的一段文字:

  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子張曰:“子夏云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抑筚t與,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同上)

  子夏主張可以交往的與他結(jié)交,不可以交往的則拒絕與他來往,似來自孔子的“無友不如己者”(《學而》);
而子張認為君子應(yīng)該尊重賢人同時容納大眾,鼓勵好人同時同情無能的人,乃是發(fā)揚在孔子“躬自厚,而薄責於人”的思想。二人理解雖然不同,但反映出他們對交往之道都是很重視的。對于子張思想的特點,孔子有個評論: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痹唬骸叭粍t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保ā断冗M》)

  這里的“過”與“不及”,學者往往以為是指中庸,但在早期儒學那里,中庸是源于禮的概念,內(nèi)容是指日用常行,所以這里實際是對禮的實踐而言。朱熹解釋此句:“子張才高意廣,而好謂茍難,故常過中;
子夏篤信謹守,而規(guī)模狹隘,故常不及!保ā墩撜Z集注》)子張一派過分強調(diào)了外在的禮節(jié)儀式,不符合生活的常道,所以說他是“過”?鬃佑终f:

  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同上)

  辟,朱熹注曰:“辟,便辟也。謂習于容止,少誠實也。”可見子張的特點是重視禮容儀表,可稱為孔門后學的禮容派,荀子稱“弟佗其冠,衶禫其辭,禹行而舜趨,是子張氏之賤儒也”(《非十二子》),應(yīng)正是對此而言。子張對外在的禮容十分重視,對內(nèi)在的仁卻有所忽略,“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與并為仁矣!保ā断冗M》)“子游曰:吾友張也,為難能也;
然而未仁!保ㄍ希疤锰谩、“為難能”說明子張具有與眾不同的儀容,是一般人難以做到的,但在內(nèi)在的仁上卻有所不足,所以說他“難與并為仁”、“然而未仁”。

  子夏,衛(wèi)國人(一說溫人),姓卜名商,少孔子四十四歲。《論語》中有關(guān)子夏的記載有十八處,在孔子晚年弟子中是最多的?鬃尤ナ篮螅酉倪M入三晉,講學于西河,為魏文侯師,他創(chuàng)立的西河之學是當時較有影響的一派。從子夏思想看,他對于禮十分重視,把禮看作是修己成德的重要手段,這在他與孔子論詩時表現(xiàn)得很明顯:?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保ā栋速罚

  “繪事后素”和“禮后乎”的“后”都是先后的“后”,而沒有“第二位”的意思。子夏所謂“禮后乎”不是說與人的先天本質(zhì)相比,禮是第二位的,而是說每一個人先天的“質(zhì)”都必須在后天中經(jīng)過禮的熏陶和培養(yǎng),(4)這和孔子“性相近,習相遠”的思想是一致的,所以孔子對子夏大為贊賞,給予很高的評價。不過,子夏對禮的重視往往流于細枝末節(jié)。他曾與子游辯論“本”、“末”的問題,認為在道德實踐中不應(yīng)該區(qū)分什么“本”、“末”,而只要從“灑掃應(yīng)對進退”等小事上做起就可以了,這在主體性的培養(yǎng)上便顯得有所不足?鬃釉嬲]子夏:“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雍也》)應(yīng)該正是對此而發(fā)。朱熹說:“孔門除曾子外,只有子夏守得規(guī)矩定,故教門人皆先灑掃應(yīng)對進退!保ā吨熳诱Z類》卷四十九)“子夏是個細密謹嚴的人。中間忒細密,于小小事上不肯放過,便有委曲周旋人情投時好之弊,所以能流入于小人之儒也!保ㄍ,卷三十二)這一分析可謂切中肯綮。

  與注重外在的禮儀相應(yīng),子夏的眼光側(cè)重于向客觀世界的探求,十分注重學習。他提出“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子張》),又認為“雖小道必有可觀”(同上)。所謂“小道”,朱熹解釋說為“農(nóng)圃醫(yī)卜之屬”,孔子認為這是君子所不為的小人之事,但子夏卻十分欣賞,認為必有可觀、可取之處。子夏又說:“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子張》)這些都是子夏博學的表現(xiàn)和反映。需要指出的是,子夏主要是從倫理實踐方面來談知識的獲得的,他說:“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學而》)。這和孔子的思想是一致的。可見,子夏在客觀方面繼承了孔子的“禮”,在主觀方面則吸取了孔子的“智”,他重禮、博學的思想和孔子是一脈相承的。與此相反,他對仁則作出了自己的解釋和理解:

  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子張》)?

  這是以智性理解仁性,把仁歸結(jié)為“博學”、“切問”、“近思”、“篤志”等認識活動,和蘇格拉底“美德即知識”的命題有相似之處。這一理解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有根據(jù),但與孔子的仁已有所不同,則是可以肯定的。

  子游,吳國人(一說魯人),名言偃,少孔子四十五歲(一說三十五歲)!墩撜Z》提到子游有六處,兩次為子游自己的言論,三次與孔子的問答,一次與子夏的問答!墩撜Z》載: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
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弊釉唬骸岸樱≠戎允且;
前言戲之耳!”(《陽貨》)

  子游為魯國武城宰,推行樂教,孔子聞之,不禁喜形于色,他的“割雞焉用牛刀”似在說治小邑何必用大道;
而子游則引用孔子“君子學道則愛人;
小人學道則易使也”的言論,說明自己的作法是有根據(jù)的。中國古代曾經(jīng)“以樂為教育的中心”(5),孔子對于樂也十分重視,以樂為達到政治理想的手段!邦仠Y問為邦”,孔子特舉出“樂則韶舞”,并將“放鄭聲”與“遠佞人”并重(《衛(wèi)靈公》);
又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泰伯》)認定樂才是人格完成的境界。子游的樂教正是對孔子政治理想在武城這個小地方加以實驗,所以孔子連忙說“前言戲之耳”,對子游表示認可。子游對于禮也很重視,并有自己的理解!抖Y記·檀弓下》有他與有子的對話:

  有子與子游立,見孺子慕者。有子謂子游曰:“予壹不知夫喪之踴也,予欲去之久矣。情在于斯,其是也夫?”子游曰:“禮有微情者,有以故興物者。有直情而徑行者,戎狄之道也。禮道則不然,人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舞斯慍,慍斯戚,戚斯嘆,嘆斯辟,辟斯踴矣,品節(jié)斯,斯之謂禮!

  “踴”是儒家喪禮中的一種儀節(jié),指頓腳、跳躍,是孝子最悲痛的動作。喪禮規(guī)定,孝子踴,以三為節(jié),稱為“三踴”,即每踴跳躍三次,一共九次。有子不理解為什么要規(guī)定踴的次數(shù),所以一直想廢除它。在他看來,小孩找不到父母便開始啼哭,這正是情的自然表現(xiàn),喪禮為什么不能象這樣呢?子游認為禮有使人的哀情得以節(jié)制減輕的,也有故意設(shè)置衰等服物使人睹物思哀的,同樣是情感的表達,聽任哀情直接宣泄,那是野蠻人的方式,儒家的禮道卻不是這樣。人的情感有一自然的流露過程,對其進行節(jié)文,這就是禮?梢,在子游看來,禮是用來表達情感的,是情感的節(jié)文!白佑卧唬簡手潞醢Ф!保ā蹲訌垺罚┚訂蕰r充分表現(xiàn)悲哀就可以了,否則便是不符合禮的。所以子游談禮不是立足于外在的政治功利,而是著眼于內(nèi)在的心性,認為通過心性的陶冶、培養(yǎng),便可達到天下大治,這與他樂教的思想是一致的。

  子游雖然也重視禮,但與子夏等人的理解有所不同。子夏主張循序漸進,要求人們在“灑掃應(yīng)對進退”等日常事務(wù)中循禮而行,這實際是把禮自外對人的約束看作成德的根本。子游不同意這一作法,認為重要的是首先要確立本。《子張》篇:?

  子游曰:“子夏之門人小子當灑掃應(yīng)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
本之則無,如之何?”子夏聞之曰:“噫,言游過矣!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后倦焉?君子之道,焉可誣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子游認為修己應(yīng)當先本后末,子夏一派只注重“灑掃應(yīng)對進退”等禮節(jié)儀式,是舍本逐末的表現(xiàn)。對于什么是本,子游沒有明確的說明,但不難看出,他所謂的本應(yīng)該是就內(nèi)在自覺性而言。朱熹說子游“敏于聞道而不滯于形器”,“高爽疏暢,意思闊大”,也是指這一點。子夏不同意子游的觀點,他認為本、末是不可以截然分開的,“孰先傳焉,孰后倦焉”,要把二者截然分開,也許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所以對于一般人來說,就不應(yīng)一味地去區(qū)分什么本與末,而只要從“掃灑應(yīng)對進退”做起就行了。可見,子游、子夏在如何實踐禮的問題上是有分歧的,子游更重視內(nèi)在性的一面,而子夏則關(guān)注具體的外在禮儀,這兩派的爭論對以后儒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深遠影響。

  曾參,字子輿,魯國南武城人。少孔子四十六歲。孔子在世時,曾參由于年少,入師門較遲,未能如子路、子貢等人經(jīng)常參與討論問題,在孔門弟子中地位不高?鬃尤ナ篮,孔門弟子紛紛前往他國,而曾子卻留在魯國,并終老于此,成為洙泗之學的正宗傳人,聲譽、地位大大提高起來!墩撜Z》一書記載曾子言論十三處,且十分重要。《仲尼弟子列傳》說孔子以為他能傳孝道,故授之業(yè),“作《孝經(jīng)》。死于魯。”《孝經(jīng)》是否曾子所作,學術(shù)界有不同看法,但曾子對孝道十分重視則是事實。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學而》)慎終是指辦理父母的喪事要認真慎重,追遠指祭祀祖先要虔誠,兩件事都屬于孝的范圍;
作好了這兩件事就可以使民風淳厚,起到移風易俗的作用。曾子又說:“吾聞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子張》)自致是指真情的充分表露,這種真情的表露只有在親喪時才會真正出現(xiàn),朱熹引尹氏曰:“親喪固所自盡也,于此不用其誠,惡乎用其誠!保ā墩撜Z集注》)說明孝乃是天性之誠?鬃铀f的孝又往往與仁有關(guān),仁即是孝的擴充。曾子由孝出發(fā),對仁也十分重視。他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泰伯》)把實現(xiàn)仁看作是值得全力以赴、生死以求的大事,表現(xiàn)了對仁的高度重視。又說:“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顏淵》)這是從個人進德修業(yè)的角度,說明時刻不忘追求仁?鬃诱f過:“志士仁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衛(wèi)靈公》)又說:“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可見,曾子對孔子的仁是頗有體會的,并深得其精要。曾子還以“ 忠恕”解釋“夫子之道”,表達了他對孔子思想的特獨理解。《里仁》篇載: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忠恕”是孔子的一個重要思想,“己所不欲勿施與人”為“恕”,“己欲立而立人”為“忠”。我們知道,孔子“一以貫之”的“一”應(yīng)該是指“仁”,并不等同曾子所說的“忠恕”,但在孔子的諸多言論中,“忠恕”又確實是較接近仁的。曾子以“忠恕”言“夫子之道”,正反映了他對孔子仁的重視。

  曾子有一段著名的論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不忠乎?與朋友交不信乎?傳不習乎?”(《學而》) 作為一種修養(yǎng)方法,曾子的“三省吾身”主要是通過對行為的及時檢討和反省,達到內(nèi)心的自覺,它的特點是向內(nèi)下工夫,而不重視外在的具體事為。孟子曾用孟施舍之勇與北宮黝之勇的不同,對此進行了說明。他說,北宮黝養(yǎng)勇的方法是在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面前自己都要無所畏懼;
而孟施舍養(yǎng)勇的方法則不是這樣,他只需培養(yǎng)“無懼”之心,有了這“無懼”之心,在每一件事上、每一個人面前自然也就無所畏懼。孟子認為“孟施舍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見《孟子·公孫丑上》)。這也就是說,曾子注重在內(nèi)心上下工夫,子夏卻在每一件事上下工夫,曾子的方法可以稱作“守約”,子夏的方法則是“博學”。曾子強調(diào)要通過內(nèi)省培養(yǎng)人格、氣節(jié),達到崇高的精神境界。他說:“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與!”(《泰伯》)以后孟子提出的“養(yǎng)心”、“養(yǎng)氣”說,這和曾子的“內(nèi)省”無疑具有內(nèi)在聯(lián)系。后人往往將曾子與思、孟聯(lián)系起來,看作是其思想的一個來源,應(yīng)該是有根據(jù)的。

  

 。ㄋ模

  

  曾子、子游、子張、子夏等人代表孔門后學的分化,這一分化原因雖然很多,但從思想上來看,則可能同孔子提出仁、禮關(guān)系問題密切相關(guān)。本來,禮的實踐既包含了內(nèi)在性一面,又包含了外在性一面,仁也是從屬于禮的,是與禮儀、禮節(jié)相對應(yīng)的情感、意志等等;
但自從孔子對仁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賦予其道德實踐的能力后,人的道德活動是側(cè)重內(nèi)在的仁,還是注重外在的禮,便成為孔門后學爭論的焦點,正是在這一點上導致了他們的分化。其中曾子、子游屬于孔門的內(nèi)在派,子張、子夏屬于孔門的外在派,還有商瞿、子弓,他們成為孔門后學較有代表性的三派。從以后的影響來看,由于子思、孟子也主要側(cè)重內(nèi)在性的一面,所以與曾子、子游關(guān)系顯然更為密切,屬于同一思想發(fā)展系列,荀子說思孟后學曾推重子游,孟子也經(jīng)常提及曾子,對其十分重視,說明他們之間確實存在聯(lián)系,曾子、子游構(gòu)成了思孟學派形成、發(fā)展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當然,儒學內(nèi)部的分化經(jīng)歷了一個過程,雖然在七十二子那里已出現(xiàn)內(nèi)在、外在的不同傾向,但這二者往往又糾纏在一起,一開始并非那么絕對。從《禮記》等文獻來看,孔子以后禮的實踐依然是儒學內(nèi)部的重要問題,孔門弟子對于禮儀,尤其是喪葬之禮進行了重新認定、整理。在這一點上,他們態(tài)度是一致的,其分歧主要體現(xiàn)在如何實踐禮、看待禮的問題上。所以曾子、子游雖然主要屬于內(nèi)在派,但并不意味著他們不關(guān)注外在的一面,不關(guān)注禮。《論語·泰伯》載: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
正顏色,斯近信矣;
出辭氣,斯遠鄙倍矣;e豆之事,則有司存。”

  “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都是就禮上言,認為做到這三點,就可以調(diào)諧關(guān)系,少招怨尤,與有若“恭近于禮,遠恥辱也”(《學而》)意思是一致的。不過曾子所說又不僅僅是一種外在禮容,因為所以“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的恰恰在內(nèi)在精神,所以這里強調(diào)的依然主要是內(nèi)在精神的培養(yǎng),這便和子張一派有所不同,但在重視外在禮容上又表現(xiàn)出某種一致性;
同時,曾子重視、突出孝,而行孝自然離不開躬行踐履,離不開具體的禮儀禮節(jié),而曾子所說的孝往往又是廣義的,認為“居處不敬”、“事君不忠”、“蒞官不敬”、“朋友不信”、“戰(zhàn)陣無勇”都可以看作是不孝(《禮記·祭義》)?赡苁沁@個原因,曾子往往對于禮也很重視,在《禮記》中有他大量關(guān)于禮的論述。以往學者在評價曾子時,往往執(zhí)其一端,因而多少顯得不夠全面。如牟宗三先生認為:“孟子嘗言曾子‘守約’。大抵‘守約’可以代表曾子之精神!保6)這是以孟子的觀點看待曾子思想,因而未必準確;
與此相反,錢基博《古籍舉要》稱:“子思稱《詩》、《書》而道性情,肇啟孟子,傳道統(tǒng);
曾子善言禮而隆威儀,毗于荀卿,為儒宗。其工夫一虛一實,其文章一華一樸,故不同也。”(7)把曾子又歸于重視禮的荀子一派,同樣有失偏頗。在曾子這個問題上,反倒是朱熹的觀點顯得較為公允,據(jù)《朱子語類》:“或問曾子能守約,故孔子以一以貫之語之。曰:非也,曾子又何曾守約來。只如《禮記·曾子問》一篇,他甚底事不曾理會,卻道他守約。只緣孟子論三子養(yǎng)勇,將曾子比北宮黝與孟施舍,則曾子為守約者爾。后世不悟,卻道曾子之學專一守約,別不理會他事,如此則成甚學也!保ň矶撸┲祆湔J為曾子的思想不僅僅是“守約”,同時還向外觀察認取,“甚底事不曾理會”,而之所以這樣,可能是因為“曾子遲鈍,直是辛苦而后得之。故聞一貫之說,忽然猛省,謂這個物事元來只是恁地。如人尋一個物事不見,終歲勤動,一旦忽然撞著,遂至驚駭”。按照朱熹的說法,曾子實際是經(jīng)歷了一個從“格物致知”到“豁然貫通”的過程。拋開其中附會的成分不言,就朱熹認為曾子思想包括內(nèi)在和外在兩個方面,則無疑是合理的。從這一點看,曾子思想也可以說具有二元的特點——其實這也是早期儒學的普遍特點——只不過較之子張、子夏等人,更傾向內(nèi)在性一面而已。

  與此相應(yīng),曾子等人的影響也可能是多方面的。孟子與曾子思想上存在聯(lián)系,常常借曾子之口表達自己觀點,這點學者多已指出;
而荀子同樣對曾子十分重視,《荀子》一書共引用曾子的言論七處,在諸子的著作中是較多的:

  曾子曰:“是(視)其庭(莛)可以搏鼠,惡能與我歌矣!”(《解蔽》)

  曾子曰:“孝子言為可聞,行為可見。言為可聞,所以說遠也;
行為可見,所以說近也;
近者說則親,遠者悅則附;
親近而附遠,孝子之道也!保ā洞舐浴罚

  曾子行,晏子從于郊,曰:“嬰聞之:君子贈人以言,庶人贈人以財。嬰貧無財,請假于君子,贈吾子以言:乘輿之輪,太山之木也,示諸檃栝,三月五月,為幬菜,敝而不反其常。君子之檃栝,不可不謹也。慎之!蘭茝槁本,漸于蜜醴,一佩易之。正君漸于香酒,可讒而得也。君子之所漸,不可不慎也!保ㄍ希

  曾子食魚,有余,曰:“泔之。”門人曰:“泔之傷人,不若奧之!痹悠樵唬骸坝挟愋暮踉!”傷其聞之晚也。(同上)

  曾子曰:“無內(nèi)人之疏而外人之親,無身不善而怨人,無刑己至而呼天。內(nèi)人之疏而外人之親,不亦反乎!身不善而怨人,不亦遠乎!刑己至而呼天,不亦晚乎!詩曰:‘涓涓源水,不雝不塞。轂已破碎,乃大其輻。事已敗矣,乃重太息。’其云益乎!”(《法行》)

  曾子病,曾元持足,曾子曰:“元!志之!吾語汝。夫魚鱉黿鼉猶以淵為淺而堀其中,鷹鳶猶以山為卑而增巢其上,及其得也必以餌。故君子能無以利害義,則恥辱亦無由至矣。”(同上)

  曾子曰:“同游而不見愛者,吾必不仁也;
交而不見敬者,吾必不長也;
臨財而不見信者,吾必不信也。三者在身曷怨人!怨人者窮,怨天者無識。失之己而反諸人,豈不亦迂哉!”(同上)

  此外,《荀子》還多引《大戴禮記》中“曾子”十篇的言論,共有八處之多,分屬于《曾子立事》、《曾子本孝》、《曾子制言上》、《曾子制言中》、《曾子疾病》數(shù)篇。《漢書·藝文志》著錄有“《曾子》十八篇”,《大戴禮記》的“曾子”十篇即來源于此,荀子多引其中言論,說明他與曾子一派也存在聯(lián)系。不過,孟子所引的曾子言論,如“昔者曾子謂子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曾子曰:普楚之富,不可及也;
彼以其富,我以吾仁;
彼以其爵,我以吾義;
吾何慊乎哉!”(《公孫丑下》)往往更為深刻,更具有理論深度;
而荀子所引多是一般性的內(nèi)容,所以與荀子相比,孟子與曾子的聯(lián)系可能更為密切。同樣,子游一派重視禮樂,與荀子自然存在著聯(lián)系,荀子許多論禮的言論與《禮記·禮運》篇相近,《禮記·禮運》為子游一派的作品,說明荀子確實受到其影響。不過,子游論禮乃立足于情,《禮記·禮運》篇有“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鼻殡m然需要“治”,但并不是惡,與禮不是對立關(guān)系,而是要求出于情達于義,達到內(nèi)外的和諧統(tǒng)一!抖Y運》的這一看法與竹簡《性自命出》有相同之處,《性自命出》可能就出于子游一派,而與荀子有所不同,所以荀子批評“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賤儒也”。這些都說明儒學內(nèi)部的分化并非單線的,而是存在著錯綜復雜的聯(lián)系。

  

  注釋:

  1、 有學者認為「儒分為八」是指孔子以后儒學內(nèi)部先后出現(xiàn)的「八大強家」。參見吳龍輝:〈「儒分為八」別解〉,《文獻》,(1994,3)頁

  2、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既沒,弟子思慕,有若狀似孔子,弟子相與共立為師,師之如夫子時也”。認為有若是因相貌與孔子相似而得到尊奉,荒誕不可信,似應(yīng)有誤。

  3、 如有學者認為漆雕氏即孔子弟子漆雕開,《論語》載漆雕開言論僅一條:“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說!保ā豆遍L》)《漢書·藝文志》有《漆雕子》十二篇,已佚。

  4、 二程《河南程氏經(jīng)解》卷六《八佾》:“巧笑倩兮,美質(zhì)待禮以成德,猶素待繪以成絢!倍痰倪@個解釋是準確的。

  5、 徐復觀:《中國藝術(shù)精神》,第一節(jié)《我國古代以音樂為中心的教育》,第1~4頁,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6、 牟宗三:《心體與性體》第一冊,第259頁,臺北中正書局1969年版。

  7、 轉(zhuǎn)引自蔣伯潛《諸子通論》,第344頁,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2001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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