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惠柱:災難、戰(zhàn)爭與美國戲劇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兩年前的9.11在世界貿易中心遺址留下的大坑是紐約人的一大心病,從諸多建筑大師的競爭中遴選出來的重建方案公布一年多了,爭論還是沒有停息。根據《紐約時報》報道,2003年底紐約市長布隆博格又公布了一個最新的名為“自由塔“的構想,還是要把新樓造成世界上最高的建筑,以向世界展示絕不向恐怖主義者低頭的牛勁,不過新大樓的七十層以上不住人,將在樓頂上建設一組風車、鋼纜網之類的露天裝置。這又是一個有爭議的設計,不知道還要爭多久以后才會動工。
但是,遺址重建方案中有一個部分的計劃早已經塵埃落定,那就是要在這塊原來完全作為商業(yè)用途的地皮上,留出三個大中型劇場的位置,交給藝術團體來使用。各類藝術團體早就開始了爭奪這一地盤的競爭,目前呼聲最高的是一個得到曾任國際筆會主席的元老級劇作家阿瑟·密勒、百老匯著名音樂劇導演哈羅德·普林斯和頂級電影演員梅瑞爾·斯特麗普等人大力支持的“美國國家劇院”項目,計劃耗資一億七千萬美元,在新樓中造三個劇場,各為800、700和400個座位,以后每年從全國150個高檔次的非營利性劇院中遴選出15個最佳劇作,搬到這里來,每個戲演上六周。
也許有人會奇怪,9.11還幫了戲劇的忙?了解美國社會的人就不會太吃驚,美國的戲劇就有這么牛,連戰(zhàn)爭也打不垮它。當然,美國本土從來沒有受到過侵略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但19世紀的內戰(zhàn)——南北戰(zhàn)爭——還是打了整整四年,和中國的內戰(zhàn)解放戰(zhàn)爭一樣長,那個戰(zhàn)爭恰恰跟一個戲大有關系:整個19世紀全世界上演率最高的戲劇就是根據美國斯托夫人的同名小說改編的幾百個舞臺演出《湯姆大叔的小屋》(這還不包括1907年在東京和上海兩地由中國留學生和業(yè)余演員演出的開創(chuàng)中國話劇歷史的改編本《黑奴吁天錄》)。因為斯托夫人的生動描寫幫助北方人了解了南方黑奴的慘狀和斗爭,從而下定決心去解放黑奴,南北戰(zhàn)爭的決策者和總司令林肯總統(tǒng)在見到斯托夫人時感慨道,“這就是那個引起了一場大戰(zhàn)的小女人!彼傅木褪恰稖反笫宓男∥荨芬粫挠绊懀@個影響有很大一部分是由該書的戲劇版?zhèn)鞑ラ_來的——小說在美國各地由不同的劇作者改編成了不計其數的舞臺版。
進入20世紀以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和越南戰(zhàn)爭是對美國影響最大的兩場境外戰(zhàn)爭,然而戰(zhàn)爭發(fā)生的1930年代和1960年代恰恰是美國戲劇的兩個黃金時代,前者主要表現(xiàn)在百老匯和政府組織的“聯(lián)邦戲劇項目”;
后者主要是遍地開花的先鋒戲劇、反戰(zhàn)戲劇和非營利的外百老匯及地區(qū)劇院運動。越戰(zhàn)結束以后,世界相對太平,戲劇界也不再有什么運動或者特別的黃金時代,但這并不意味著戲劇的時代已經過去(那是包括不少戲劇學者在內的很多人的誤解);
事實上,美國戲劇一直在平穩(wěn)地發(fā)展。2001年9.11之前的那個演出季創(chuàng)下了百老匯有史以來的最高記錄——整整1200萬人買了票來看這里戲,還有相當一部分是站票。而在同一年里,我們通常以為是無往不勝的美國電影卻經歷了連續(xù)第四年的票房下滑。
9.11對紐約戲劇界當然是個沉重的打擊,全市100多個劇場破天荒關門兩天。兩天后雖又開了門,但看戲的人數銳減,旅游者不來了,紐約人也呆在家里圖個安逸,這就影響到了戲劇這個歷來是吸引游客的重要行業(yè)的生存。市政府想出一個史無前例的舉動來救急,撥出一大筆公款到百老匯買戲票,一部分送給幸存的救火隊員和犧牲者的家屬以示慰問,一部分用以獎勵來紐約消費超過一定金額的旅游者。可這一來非營利性的外百老匯劇院有意見了,認為他們更應該享受政府的照顧。但政府只是為危機時期的經濟考慮,只想抓大放小,沒法面面俱到,對外百老匯的要求只好說“sorry”。外百老匯的藝術家當然不肯罷休還要爭,不料才過去幾個星期,爭論還沒有結果,觀眾已經自動地回來了,不少劇院前又排起了長隊,甚至比9.11以前還要火!
9.11以后的戲劇有些是直接跟9.11有關的,但至今出現(xiàn)的9.11劇作規(guī)模都還不大。近兩年多中我去過美國四次,看了差不多20個戲,有兩次還是在大學里專門教授領學生上劇場看戲的戲劇欣賞課,在選戲時曾想過去看看關于9.11的戲,但戲劇界的朋友說,那些戲不怎么樣,煽情有余,深思不足,所以也就作罷。但最近聽說出了一臺好戲,叫《伙計們》(The Guys),是女作家安·奈爾森根據真實的故事在九天之內一氣呵成寫下的處女作,劇情極其簡單,只有兩個角色:消防隊長是9.11那天世貿中心的幸存者,他回想著在那里犧牲的伙計們,笨拙地拿起筆來給他們寫訃告,痛苦不堪;
來采訪的女記者一邊聽他講那些伙計們的故事,一邊用優(yōu)美的語言把他們的形象重新塑造出來,就這個回憶和描寫的過程讓兩個人的精神都得到了升華。盡管多數美國文化人對布什政府借9.11的機會而一意推行的反恐戰(zhàn)略和諸多政策很反感,但這個聚焦于人性層面的樸實的小戲打動了各種政治派別的觀眾。戲從東部的紐約演到了西岸的洛杉磯,吸引了許多大牌影視明星排著隊輪流來演這兩個角色,不少觀眾看了一遍又一遍。
因為布什把9.11看作是反恐戰(zhàn)爭的開始,美國戲劇又一次和戰(zhàn)爭發(fā)生了親密接觸,但這一次和上回的1960 年代很不一樣。那時候美國和歐洲一樣,反越戰(zhàn)反權威之風極盛,藝術家又總是走在前列,劇場、廣場、會場甚至商場,到處都能看到小劇團在演出政治抗議的戲劇。那時候很少《伙計們》那樣刻畫人物的現(xiàn)實主義話劇,有的是更為直截了當的活報式的政治劇,還有很多人則把目光轉向了擅長描寫戰(zhàn)爭的古典戲劇,從中找來有用的材料,再大加改編,融進現(xiàn)實的內容。如歐里丕得斯的《酒神的伴侶》變成了《酒神在1969》,大罵當時的政客,最后演員和觀眾一起上街游行,爭取民權反對戰(zhàn)爭。歐里丕得斯的《特洛伊婦女》更是到處演出,揭露戰(zhàn)爭給婦女兒童帶來的災難。也是古希臘的阿里斯托芬有一個喜劇名叫《拉色斯扎達》,表面上看從頭到尾在“赤裸裸”地講性,其上演率卻遠遠超過同一作家那些嘲諷時政的喜劇,原來這個戲不僅僅性致勃勃地談性,而且慷慨激昂地反戰(zhàn)。在有的演出中演員穿著緊身的肉色服裝,上面還赫然畫著漫畫式的性器官,女人們熱烈討論如何才能不讓或者讓老公跟自己上床——她們想出“罷性”的絕招來迫使兩國的男人們放下武器,不再打仗。這就使這個以性為主要話題的戲在越戰(zhàn)期間成了反戰(zhàn)者的最愛。此外,莎士比亞也被導演拿來做出了各種各樣的重新解讀,例如《李爾王》就被彼得·布魯克導成了用存在主義來反思戰(zhàn)爭后果的當代經典。
1975年越戰(zhàn)結束了,十幾年以后,戲劇又一次和戰(zhàn)爭迎頭碰上。由英國人凱莫任·麥肯拓什制作、法國人擔任主創(chuàng)的音樂劇《西貢小姐》講的就是1975年前后的故事,表現(xiàn)美國在越南的戰(zhàn)爭帶來的悲慘后果。該劇首演于倫敦,計劃于1991年在百老匯開演,正巧碰上老布什總統(tǒng)開始準備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于是有不少人勸制作人麥肯拓什取消或者推遲演出,因為這個戲多少批評了美國大兵,捅破了美國人心上的越南瘡疤,現(xiàn)在美國又一次要派兵出海打仗,愛國的美國人可能會抵制這個戲,這樣票房也會失敗。但麥肯拓什不肯退縮,說他籌備這個戲比布什的戰(zhàn)爭計劃早得多,而且已經賣出一千多萬美元的票,不能變卦。大家都為他捏著一把汗,可是海灣戰(zhàn)爭打得出乎意料地漂亮,很快勝利謝幕,《西貢小姐》也一炮打響,一直演了十多年,戲劇化的戰(zhàn)爭和反戰(zhàn)的戲劇竟實現(xiàn)了“雙贏”。現(xiàn)在《西貢小姐》已經撤出百老匯,但麥肯拓什的四大音樂劇中的《歌劇魅影》還在百老匯演著,據2002年的一個統(tǒng)計,這個戲在全世界的票房已經大大超過了好萊塢電影票房最高紀錄——《泰坦尼克號》的16億美元——的兩倍,接近了40億美元,觀眾遍布18個國家的96個城市,總共6300萬人。
盡管美國的戲劇這么牛,可是戲劇藝術家們還是對他們國家的戲劇狀況很不滿意,因為和歐洲國家相比,美國戲劇有一個最大的缺憾——政府的支持少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在西方發(fā)達國家中,英國有皇家國家劇院和皇家莎士比亞劇院,法國有幾百年歷史的法蘭西喜劇院等成系列的國家劇院,德國有遍布全國的國立劇院,西班牙、意大利等國亦然,只有美國沒有國家辦的劇院。因此,這次趁世貿遺址的重建而提出來的國家劇院計劃,又一次點燃了藝術家心中的希望之火。根據這個計劃,劇院將組成一個五人管理小組(每人年薪十萬美元),負責從全國150個地區(qū)劇院中挑選最佳劇目。為了使票價能比商業(yè)劇便宜,讓平民百姓都能來看戲,劇院每年需要1700萬至2000萬美元的補貼。這些款項不可能是政府撥款,來源將主要是私人基金會的捐助。
美國戲劇家已經做了半個多世紀的國家劇院的夢。從觀念上說,上世紀三十年代曾是最有希望的時候,就是前面提到的“聯(lián)邦戲劇項目”。其實那是經濟上的大蕭條時期,工人大量失業(yè),戲劇工作者也不例外。羅斯福總統(tǒng)實行新政,破天荒搞起“聯(lián)邦戲劇項目”,給戲劇家發(fā)工資,讓他們?yōu)樯鐓^(qū)民眾廉價演出各種戲劇,包括活報劇在內。可惜那只是個普及性的應急措施,當時根本顧不上以精品為目標的國家劇院。而且很多堅持“政府越小越好“的保守議員一向反對政府資助藝術,聯(lián)邦戲劇項目搞了四年也被他們否決了。二戰(zhàn)結束以后,美國的經濟和生活水平迅速提高,千百所大學紛紛辦起戲劇系,非營利戲劇成了不可抗拒的潮流,紐約冒出了外百老匯和外外百老匯,各地也先后建起好幾百個非營利的地區(qū)劇院。但國會和聯(lián)邦政府還是十分勉強,只成立了一個總預算比國防部屬下的軍樂隊還少的“國家藝術基金會”,就是不肯出資建一個國家劇院。
可是藝術家們仍不死心,不靠政府就向私人基金會求助,前赴后繼地進行了多次嘗試。1965年紐約的林肯表演藝術中心落成以后,藝術總監(jiān)赫伯·布勞就想把這個擁有六個演出場所再加久負盛名的朱麗亞演藝學院的特大表演藝術中心當成國家劇院來建設,但是,這位以把《等待戈多》帶進監(jiān)獄出名的學者型導演沒有得到足夠的支持,林肯中心的戲劇活動很快被占據中心位置的大都會歌劇院搶去了風頭,布勞過了幾年就黯然離去,到大學當教授去了。1983 年美國最大的非營利劇院紐約莎士比亞戲劇節(jié)的藝術總監(jiān)喬·派普在百老匯也大獲成功,影響如日中天,便提出要用他在百老匯賺的錢來建立一家國家劇院;
1984年先鋒派導演彼得·塞勒斯也在他任藝術總監(jiān)的華盛頓肯尼迪表演藝術中心打出了“美國國家劇院“的旗號,但都沒能得到全國的承認,不久便偃旗息鼓。自1991年起,知名演員通尼·然道又在紐約一家關閉已久的百老匯劇場亮出了“演員國家劇院”的招牌。人們好像并沒把他的“國家劇院”牌子太當真,但他還是用驚人的勁頭和毅力贏得了私人和基金會的贊助以及教育局的學校包場,一直扛著這塊牌子,堅持在作非營利性的演出。
這一次這個得到一批重量級人物支持的世貿遺址“美國國家劇院”是個最新的計劃。讀到《紐約時報》的消息以后,我正好去了一趟紐約,特地又到世貿中心遺址那個大坑周圍轉了一圈,十分感慨。紐約人對文化藝術的胃口之大,實在有點“貪得無厭”了。窄窄的曼哈頓島上已經有了三個舞臺藝術集中的區(qū)域。首先是眾所周知的時報廣場周圍的百老匯劇場區(qū),有35個常年營業(yè)的大劇場,那是商業(yè)文化的中心(以前旁邊還有脫衣舞場聚集的紅燈區(qū),現(xiàn)在都被趕走了)。此外還有兩個更為高雅的文化區(qū),一個是相對而言自然形成的下城格林尼治村,這是知識分子與藝術家聚居的地方,周圍多的是藝術電影院、中小型外百老匯劇場以及文人們寫作、討論的咖啡館;
旁邊就是沒有圍墻的的紐約大學,校園中心的華盛頓廣場是眾多街頭藝術家自由表演的大舞臺。另一個文化區(qū)是1960年代由政府和大公司、基金會合力策劃建造的以林肯表演藝術中心為龍頭的上西區(qū),這里本來比較窮(1950年代的音樂劇《西區(qū)故事》里青少年打群架就是在紐約西區(qū)),自林肯中心建成以后,從這里的兩個歌劇院、兩個話劇場、兩個音樂廳、一個多功能劇場、全美最大的表演藝術圖書館和朱利亞演藝學院一直到北邊哥倫比亞大學的五十多段街區(qū)都漸漸發(fā)展起來,成為文化人——最新的說法是“創(chuàng)意階層”——青睞的住宅區(qū),是和格林尼治村一樣有格調的文化區(qū)域。與這三個地區(qū)相比,曼哈頓南端的原世貿中心和附近的華爾街一帶一向是金融家、證券師和律師的天下,一個完全以金錢為中心的地區(qū),可是現(xiàn)在文化人也要打進來了,要在它的心臟里放進三個劇場,而且是說好了要“賠錢”的劇場。通過這個計劃,藝術家們好像是在告訴熱衷于反恐戰(zhàn)爭的政治家們:不管你們海外的戰(zhàn)爭打得多兇,不管你們賺錢的大樓蓋得多高,要是沒有劇場C揮形幕??頤腔故遣宦蚰忝塹惱耍?
當然,美國的戲劇家能那么牛,還是因為他們的國家有那樣的經濟實力;
但僅僅有錢而沒有賺了錢之后樂于捐錢的基金會的傳統(tǒng),沒有富裕以后隨之而提高的文化品味,也是不可能做出在世貿遺址建劇場的決策的。唯愿自由塔里的新劇場能給美國人帶來更多的文化,也能讓大家更懂得要善待世界上的其他文化,愿9.11那種“文明沖突”的大悲劇再也不要在那里重演。
——2004年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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