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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賢治:王寅:從隱逸地到風(fēng)暴角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先看看另外幾個人的詩。

  何小竹寫過一個組詩《鬼域》,其中一首叫《夢見蘋果和魚的安》,一開始便寫:“我仍然沒有說/大房屋里就一定有死亡的磨菇/你不斷地夢見蘋果和魚/就在這樣的大房屋/你叫我害怕//屋后我寫過的那黑森林/你從來就沒去過/你總在重復(fù)那個夢境/你總在說/像真的一樣”。即使把所有的門都加了鎖,且用草莖鎖住魚的嘴巴,就聽不到大房屋里那些腐爛的聲音嗎?這樣的環(huán)境,到處布滿了死亡的暗示和陰險的敵意。

  周實寫風(fēng):“每天,每天,我想安靜/你總是突然一下襲來”;
寫夢:“手突然被手抓住了/一掌全是血/一掌全是汗/伸手卻又不見五指/只有窗戶灰蒙蒙的/死魚一樣翻著眼睛”;
寫痛苦:“真正的痛苦/如鯁在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情形就像一縷陰風(fēng)/冷颼颼地在血管里穿行”。夢與現(xiàn)實糾纏在一起,陰冷而神秘。

  張真寫“朋友家里的貓”:男性,生性警惕,從無睡意,身子總是像緊繃的彈簧一樣,兩眼一只火紅,一只烏黑,晚上一樣地發(fā)出藍光,在暗中洞察一切,瘋狂地迷于一切線索,可以徹夜與你為伴,甚至連做愛也遭到它的盯視;
為你開門時,審視你龐大的行李,離去時若無其事,其實早已啃遍了你寫下的所有詩篇。這是一頭被豢養(yǎng)的陰柔的獸。詩人失去了安全感,她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處在監(jiān)視之下生活,詩的最后一節(jié),拓開一筆,寫道:“這一輩子將無從澄清/你愛我還是恨我/那些深夜我無法逃避你/如果那些白天晦暗而又低沉”。

  灰娃寫詩始于1972年,她是在患精神分裂癥的情況下執(zhí)筆的。詩中布滿死亡的意象,其中,組詩《祭典》最為突出。對此,她后來憶述說:“這些疑惑和焦慮日夜困擾著,任何聲音、形象,都引起我的恐慌不安,風(fēng)吹、鳥飛、叫賣聲、車聲……我都認(rèn)為是有人布置的陰謀?匆姳姸嗥嫘喂譅畹哪樋住衩孛芄ぷ魉频模須怅幧,相互暗中心里明白對方幾世的事,覺著冥冥之中預(yù)示著什么。似乎無盡的時光打通了,大江大河在流,冰冷的、凄涼的向冥界迅速奔流,水面漂滿了億萬年以來人類的尸骨和靈魂……”

  這些詩都圍繞著同一個主題:生存與安全。

  

  關(guān)于生存,王寅早期的詩很明顯看出反差很大的兩個部分:一部分純真、飄逸,充滿綠意和陽光;
另一部分卻是糾結(jié)著憂郁、驚恐和痛苦。本來,他不是一個喜歡政治的詩人,他在詩中尋找的是伊甸園般的隱逸地,然而,不幸的是他落在一個叵測的不祥的氛圍里,政治一直在糾纏他,逼使他面對。

  他最早的詩篇之一《想起一部捷克電影但想不起片名》,就尖銳地寫到暴力,陰謀和死亡。只要“黨衛(wèi)軍”出現(xiàn)其中,詩行就獲得了相應(yīng)的政治內(nèi)容。在政治面前,愛情和生命是沒有保證的:剛才還在親吻,轉(zhuǎn)眼之間就倒下了,恰如“一滴雨水和另一滴雨水/在電線上追逐/最后掉到鵝卵石路上”。結(jié)尾說:“我想起你/嘴唇動了動/沒有人看見”。翕動的嘴唇極富于表現(xiàn)力,在沉默與言說之間,——“沒有人看見”,這里該掩藏了多少恐怖!在一首題為《存在方式試論》的詩中,詩人寫道:“并不只是人,甚至每一片樹葉/都催生或消滅死亡/每一滴水每一顆石子每一縷頭發(fā)都是這樣/今天的天空即使再芬芳再晴朗/所有的道路所有的港口/也不會都佩戴上滲透光明的名字!鄙c死,絕望與希望,生存與危難交纏在一起,這是一種哲學(xué),也是一種現(xiàn)實,在王寅的詩里,無論世界或生命本身,都不見通體的光明,似乎也沒有徹底的黑暗。但是,存在游移不定,充滿懸念與疑慮,卻是絕對的。

  《紅色旅館》以死寫生,展示的是一個可怕的夢魘:

    

  我死后,我死了

    

  以后,你看他們就在我的書架上

  隨隨便便地翻著

  看著我的藏書

    

  你看他們就在撣煙灰的時候

  吐出一兩句笑話

  扯扯豎起的風(fēng)衣領(lǐng)子

    

  你看我待在一個黑色的小匣子

  一本黑色的詩集

  一顆黑色的行星里

  陌生而且寒冷

    

  你看他們這樣自然地用

  手槍敲打這黑的顏色

  

  最初的幾秒鐘是寂靜的

  你看房門被風(fēng)打開

  你看他們所有的白色眼睛貼著綠墻倒塌

  你看他們的血沾在靴子上

  然后再被踏在地板上

    

  侵犯者,控制者,最終仍然是被遺棄者。在“紅色旅館”中,誰是主人?暴虐與恐怖會是持久的嗎?陰冷中藏著熱烈的反諷。

  王寅的詩有不少卡夫卡、蒙克式的生存畫面,比如:“白天黑夜都投下自己的影子/有人叫你,有手想抓住你的衣襟”(《人總是要死的》);
“夜晚這路找上門來/嘴里嚼著紅色的羽毛/把看守掐個半死/然后把我緊緊纏住”(《臭皮囊》);
“一個人雙手倒剪,似乎聽到嗚咽的琴聲/沉入深海/魚鱗閃閃發(fā)光/只有同類才能看見”(《一個人》)。1987年到1988年間,他寫了一個大型組詩《精靈之家》。雖然,這些詩更多地是預(yù)先設(shè)計的產(chǎn)物,但是其中的角色,大抵是以一種緊張的、恐懼不安的、無從把握的生活相聯(lián)系的,像面孔有如鐘表內(nèi)部一般深奧的“闖入者”,在陰影中辨認(rèn),在水中凝視,永遠(yuǎn)端坐著的“局外人”,看不見鏡子反而為鏡子所看見的“窺鏡者”,被迫指認(rèn)蜘蛛、懸崖、火和水、花朵、袋里的手指如此種種的“幻視者”,永遠(yuǎn)踩住你的影子,比你更關(guān)注你的存在的“目擊者”,以最潛隱的方式進入房間,聽房屋著火如聽紅色音樂的“縱火者”,還有“受訪者”、“病人”、“死者”、“老鬼”、擁有神秘園子的“園丁”,都不是快樂的精靈,它們連續(xù)登場,無非為了證實生存的荒誕性與悲劇性。詩人在《病人》中寫道:

    

  ………………

  在一幢房子里,在渴望紅色的春天里

  人人得同一種病 人人面貌相似

  他們易倦的

  思想在紙頁上

  不停地摩挲自己

  看星斗在西山左右來回飄移

    

  生活平淡無奇

  像這平淡無奇的病

  內(nèi)心激情洶涌

  像這病人人都一有再有

  也像這杯中等待啜飲的酒

  在等待消亡

  卻不知何時才能再生

    

  這是對于一個平庸的、壓抑的、充滿惰性的、缺乏個人自由和創(chuàng)造活力的時代的概括。詩人自覺是構(gòu)成時代環(huán)境的一部分,他無法主宰自己!拔覀兊穆曇艨克麄凕c燃/也靠他們熄滅”(《水靜止的時候》),然而,他又是被環(huán)境所拒絕的:“隧道盡頭有一顆堅硬的果實/我和你/都無法進入”(《核桃之詩》);
“生活要有條不紊,從容不迫/他們?nèi)サ牡胤轿沂遣荒苋サ摹保ā端罚。揭示人類生存的孤獨感,受挫感、陌生感、荒謬感、不安全感,是最富于現(xiàn)代意義的文學(xué)主題。一百年前,它已經(jīng)成為西方文學(xué)的基本主題,而以二十世紀(jì)中葉存在主義流行時期為盛,但是在中國,這一“世界性主題”,只有在文革結(jié)束以后才得以適時地產(chǎn)生,應(yīng)當(dāng)說是帶有開拓性質(zhì)的。王寅在這方面的詩作,相對來說比較集中,也有較多的創(chuàng)意。他愈是趨向于做一個自然詩人,對乖張的政治愈是敏感,乃致時時懷有恐怖的預(yù)感。有一首詩,叫《一個人從半空中落下》(1984年),就是描繪這種預(yù)感的:

    

  一個人從半空中落下

  他會看見什么

    

  鷹的碎片

  曬黑了的河流

  藍色的火山群

  著火的汽車

  白石階梯猶如閃光的屋脊

  廣場 他最終要死在那里的廣場

  廣場上遠(yuǎn)遠(yuǎn)瞧著他的

  一大群白的灰的鴿子

  也可能是孩子

  在此之前他們也這樣瞧著……

    

  當(dāng)鏡子重現(xiàn)時,無意中的預(yù)言便不復(fù)是幻視者眼中的圖景。詩人,連同他的同時代人,一下子被推到了生存的暴風(fēng)角。

  從一個荒誕派戲劇家進入政治舞臺的哈維爾曾經(jīng)說道:“只有我們從存在中分化出來,進入異化的世界,我們才能認(rèn)識到存在的根源!痹诙兰o(jì)世界文學(xué)的背景中,東西方作家對于異化的表現(xiàn)——必然地與存在的根源有關(guān)——是很不相同的。在卡夫卡那里,異化是由機械化、科層化、官僚化的土壤產(chǎn)生的;
而在東方國家這里,則是由極權(quán)主義引發(fā)的。蘇聯(lián)作家莉季婭在一篇關(guān)于詩人阿赫瑪托娃的札記中,這樣記錄當(dāng)年的日常生活及創(chuàng)作方面的異化情形:

  從物質(zhì)上吞沒了一座城市整整一個街區(qū)的、而從精神上吞沒了我們無論是醒著還是睡夢中的全部思想的監(jiān)獄;
從報紙的每一個欄目、從廣播的每一支喇叭里喋喋不休散播著自己手工制作的謊言的監(jiān)獄,要求處于那種情況下的我們,即使是在一個對一個的四堵墻里,也不要輕易提及它的名字,我們那時卻是些不聽話的人,我們常常提及監(jiān)獄,可與此同時,我們又隱隱約約懷疑,當(dāng)時即便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在的場合下,實際上也不止我們兩個,肯定有人在不斷地盯著我們,或更確切地說,在偷聽我們,被沉寂所環(huán)繞的監(jiān)獄,想望著成為既統(tǒng)治一切,又并不存在的某種東西;
它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由于某個什么人的某一句話,而使它從威力無邊的非存在中浮現(xiàn)出來;
監(jiān)獄就在我們身邊,近在咫尺,而與此同時,它似乎又根本就不存在。那些婦女們在排隊時或一言不發(fā),或悄聲細(xì)語,彼此交談時僅僅使用一些形式不確定的話語:“來了”、“抓走了”。安娜·安德列耶芙娜(按,即阿赫瑪托娃)來看我時,同樣不敢小聲向我朗誦《安魂曲》中的詩句,可是,在噴泉街她自己的家里時,她甚至連悄聲細(xì)語也不敢。說著說著,她會猛不丁地打住話頭,用眼睛向我指指天花板和墻壁,抓起一張紙和鉛筆,然后又大聲說一句上流社會常說的話:“喝茶嗎?”或是:“你曬得可真黑呀,”隨后,疾速地在那張紙上寫滿了字,把紙遞給我,我把那紙上的詩句默讀了一遍,直到背熟了,才默默地還給她!敖衲昵锾靵淼迷!薄材取ぐ驳铝幸侥却舐曊f著,劃了根火柴,湊著煙灰缸把紙燒掉。這都成了一種模式:手、火柴、煙灰缸,全都是一套美好而又可悲的程式。

  東歐詩人采取同樣的程式寫作、保存和傳播他們的詩歌。米沃什在《使命》一詩中寫道:“我們被允許以侏儒和惡魔的口舌尖叫,/而真純和寬宏的話卻被禁止;
/在如此嚴(yán)峻的懲罰下,誰敢說出一個字,/誰就自認(rèn)為是個失蹤的人!彼堰@看作是“時代的羞恥”。但是,在無恥的時代里,這一切都習(xí)以為常。一個正常的詩人只能有選擇地說話和寫作,把激情的火焰埋藏在最深的灰燼里。經(jīng)歷過肅反、反右和文革的中國詩人,對于禁止和懲罰同樣地熟悉,然而不幸的是,他們并不曾留下像阿赫瑪托娃或米沃什一樣的詩篇。

  后文革時期,對我們的詩人來說,仍然不失為一種考驗。

  八十年代末,風(fēng)暴不期而至,所有的歌喉一時為之喑啞。甚至手、火柴、煙灰缸一齊失落。本來,王寅一直處于邊緣地帶,他以“多余人”自況,奉行蒙田式的恬靜淡泊的人生哲學(xué),在實際生活中,自稱是“靠后的、消極的”,這時卻是迅速走出隱逸地,以堅定的步伐進入風(fēng)暴的中心。與其說他是以戰(zhàn)斗者的一貫的激情去感受這場風(fēng)暴,毋寧說是生命的突發(fā)性的、大面積的摧折,使脆弱的心靈受創(chuàng),從而激發(fā)良知的熱烈而深長的回應(yīng)?傊,從這時開始,王寅的詩完全脫離了文字的實驗,而源源不斷地產(chǎn)生于生命與時代的摩擦之中。

  這是“憤怒的詩”。他從來不曾如此憤怒過。像《送斧子的人來了》,這樣的詩正如他所描繪的那樣,“就像悲劇中的青年主角,一身黑色衣褲/像陽光照耀下的斜雨/頭頂一方藍手帕,跑過空無一人的大街”:

    

  送斧子的人來了

  斧子來了

    

  低飛的繩索

  緩緩下降的磚瓦木屑

  在光榮中顫栗

    

  送斧子的人來了

  斧子的微笑

  一如四季的輪轉(zhuǎn)

  歲月的肌膚

  抹得油亮

    

  被繩索鎖住的嗚咽

  穿過恐懼

  終于切開夜晚的鏡面

  

  送斧子的人來了

  斧子的歌曲中斷在它的使命中

    

  送斧子的人來了

  我們的頭來了

    

  像這樣旋風(fēng)般的速度,在王寅的詩中是少見的。事實上,大風(fēng)暴在我們關(guān)注它的時候,很快就過去了,惟只停留在個人的記憶和緬懷中間。這樣,王寅的詩也就具有了一股蘊蓄的力,壓迫內(nèi)部的力,震撼深部的力。

  沉重的打擊不但不曾使詩人感到眩暈,反而更為清醒,他質(zhì)問道:“為什么我的時代要反對我/為什么要扭斷我的脖子/為什么我歌唱過的季節(jié)/也要將我毀滅/為什么異己的氣味彌漫廣場……”在天然的敵意,不祥的沉寂,隱蔽的陰謀和虛假的承諾之前,顯然,他已深知個人的命運與風(fēng)暴的深切關(guān)系:“你的命運/在風(fēng)暴的背后/在靈魂的日子里/在利斧的寂靜中”(《你的命運》)。一個隱逸的詩人是無須懷有使命感的,因為在他那里,社會群體始終遠(yuǎn)離他而存在。是風(fēng)暴和利斧一下子把兩者的距離拉近,仿佛臨危授命一般,賦予他以一種神圣的道義和責(zé)任,讓他獨力承當(dāng)。這時一個最個體化的詩人渴望成為代言人:“我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在回音中/挑選一個聲音/重要的是眼睛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血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白癡之歌》);
他和他的詩歌,發(fā)誓加入到一個遠(yuǎn)征復(fù)仇的團隊之中:“是歌唱的時候了/是拋下鐵錨的時候了/是舉起左手的時候了/我已不能缺席”(《我已看見了上帝》);
他表示說:“我必須在無風(fēng)的時刻鼓動翅膀/回答沉寂的無限壓力”(《如果我們也有相同的命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人類共同的命運,使王寅的詩獲得了一個廣大的空間,同時也相應(yīng)地獲得了一個時間的寬度,在《窮人之歌》里,王寅把窮人、流亡的猶太人、不幸的傀儡、被囚的黑人和他的“哭泣的兄弟們”排列到一起,他深化了眼前的苦難,使苦難從底層透發(fā)出一種力量。這力量體現(xiàn)了個人的生命意志,自然也是歷史意志,在意志的硬殼里,蘊藏著善與惡在長期的較量之中所積存的道德的力量。

  激情,理智,一種混合的打擊力量,給王寅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風(fēng)格。我們看到,《大師的一瞬》、《我親愛的畜生》、《靈魂終于出竅了》等詩,精致而鋒銳,是此前的詩作中很少得見的諷刺性抒情。優(yōu)雅的枝條一旦被風(fēng)暴扭曲,其反彈的力量非同一般,它使我們相信:“大師“雖然贏得現(xiàn)在,而詩人贏的是未來。

    

  你將如何感謝落日,天才

  你將如何看待這些政治的玫瑰

  這些毫無主見的春天

    

  你將如何傾聽時針的暴動

  如何應(yīng)付紙中的火

  城市之下洶涌的河流

  ……………………

  憂傷的頭骨,夏日的心

  悲痛的芬芳,還有

  天河那邊孩子們的哭聲

  

  你又將如何才能回答

     ——《神賜》

  的確,這是一個嚴(yán)重的問題。多少詩人從這里繞開,而王寅卻是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里。“為了回到秋天,我們必須/再一次經(jīng)過夏日/無法預(yù)料的炎熱歲月/我們開始死亡的時間”(《靠近》);
“我又一次說到風(fēng)暴/是因為我要像它一樣繼續(xù)自命不凡/我愿意和它一起蔑視道德的力量/目睹帝國崩潰前最后的一瞬”(《我又一次說到風(fēng)暴》);
“夏日”、“風(fēng)暴”是詩人頻繁使用的語詞,可以說,他在九十年代以后的詩,都是環(huán)繞夏日的風(fēng)暴所奏的“回旋曲”。雖然,詩人不曾或者不能回答自己的提問,但是卻是帶有鮮明的批判的意向不斷地設(shè)法進入問題的核心。他確信,他已經(jīng)從精靈之家那里走出,和夏日一起來到了幽靈的世界。

  阿道爾諾關(guān)于詩歌寫作的著名判斷并不準(zhǔn)確,至少對于王寅來說是這樣,相反,他惟有借助詩歌,才可能有效地對抗人性的野蠻。整個九十年代的詩歌日益空虛和粗鄙化,不但無助于人們對罪惡的認(rèn)識,而且成了記憶的洗滌劑。王寅的詩對抗這周圍的一切,包括詩歌。我們看到,風(fēng)暴過后,他成了內(nèi)心流亡者,孤獨、悲痛,道路在黑暗的期待中無邊無沿;
同時,他又是復(fù)仇者,是在鐵匣中長成的手執(zhí)短劍的少年;
然而有時候,他又表現(xiàn)得十分睿智大度,儼然曾經(jīng)滄海的長者一般。在詩中,他變換著多重身份,詳細(xì)地敘說著自己為風(fēng)暴所震蕩的各種感受,包括拯救的思想。詩人的心,因為良知的感召,而寶石般地閃射出多棱的光芒。

  當(dāng)夏日來臨,王寅立即為磁石般的現(xiàn)場所吸引,他的描寫是逼真的:“明亮的仲夏夜/蟻群包圍著墜地的花朵/鹽粒就像月色,樹心/腐爛的巨株/透露出衰朽的氣質(zhì)”(《明亮的仲夏夜》);
“音樂變慢了/死亡始料不及/一駛而過的火車/滿載恐懼的鮮血”(《音樂變慢了》)。死亡,成了他凝視的中心,而且一直影響著他的主題!拔覀冎杏姓l可安慰他人/又有誰安慰我們因恐懼而顫抖的手/……死亡,只有死亡/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著死里逃生的死亡”(《我們之中有誰可安慰他人》)他震驚:“黑夜使我震驚/白晝令我顫栗/死亡必須取舍/破壞正在說服/即將出賣的酒杯/在激流的手指中”(《恐懼的尊敬》)。他憤怒,對不公平的上帝發(fā)出怨忿的、反諷的、咒詛的聲音:“你還能怎樣/生活就是這樣殘酷,而我們/又如此小心翼翼……”(《你判決吧,我的上帝》);
《奪去吧》一篇則全用排比:“奪去吧,奪去……”恰如子彈般排闥而出,決絕有力。然而,正如他所說,“悲傷太多了/悲傷也筋疲力盡”,他必須戰(zhàn)勝雙重的憂郁,現(xiàn)實中的迷惘,根源深遠(yuǎn)的憂患和痛苦!侗厝皇侵貜(fù),必然是瘡痍》寫道:“必然是重復(fù),必然是瘡痍/分成一半的季節(jié)/沉默重復(fù)著沉默/惟有歡樂不復(fù)出現(xiàn)//那些允許我訴說的靈魂/允許我受傷的夏天/那些允許復(fù)蘇的哀鳴/并不允許舌頭恢復(fù)記憶”;
《生平》寫道:“在一生中最關(guān)鍵的春天/在那些只有云雀升空的道路上/失敗的余燼尚在燃燒/痛苦中已了無困惑”;
《我站在我的門前》寫道:“痛苦替代著凄楚/這一生已經(jīng)太過冗長/我站在我的門前/眺望數(shù)不盡的黎明”。在《憂郁贊美詩》中,詩人說:“祖國肖像,沒有名字的像框/就像愛情沉默不語”,但是,他又不能不由自己打破這沉默。他認(rèn)為,勇氣是必須的,內(nèi)心的流亡是必須的:

  直呼其名吧,淚水

  ………………

  別害怕說出,這生活早已讓我

  無動于衷,痛苦早已習(xí)以為常

  …………

  直呼其名吧,春天,為了這不死的季節(jié)

  流亡,直呼其名吧,流亡已成命運

  內(nèi)心的放逐和軀體的流亡融為一體

  和悲傷的時間作最后的吻別

 。ā吨焙羝涿,淚水》)

    

  詩人一遍遍祈禱,一遍遍自省,他抬起被按進槽口的頭顱,睜開眼睛如復(fù)活的星辰。他描述說,“惟有陣陣隱蔽的耳語/猶如沉船復(fù)述的銘文/才使我們獲勝活到今日”,這樣陰郁的日子,使肺葉充滿銹鐵的氣息,他為此深感可恥,高呼道:“時光的屠夫/幫助我狂熱地死吧/正如鼓勵我從容地生”(《何時從黑暗的謬誤中解脫》)。他不能容忍奴性的順從,羞于茍活。他寫道:“由于陰謀,由于順從/恐懼的今天,也就是/同樣恐懼的明天”(《由于陰謀,由于順從》)。然而,“順從無休無止/羞辱無人知曉”(《寂靜的大事》)“豐收的季節(jié)將把我們/培養(yǎng)成溫順的石頭”(《當(dāng)代的時光或九月》);
詩人一再為此浩嘆:“太骯臟了,昨天下午,今天早晨/沉睡的舊宅依然是舊宅/蘇醒只是長久的猶豫/是的,茍活在安逸中/錯誤的理由太多了/時光曠費得太多了/太多,太多,太多了”(《時光的曠費太多了》)。九十年代,資本與權(quán)力合謀,制造了越來越多的灰色的人,使他們滿足于眼前的利益而陷于失憶。其實,失去過去也就失去了人們作為社會存在的人性依據(jù)。這是時代的潮流。詩人反抗之余,對此懷有一種明顯的悲觀主義的態(tài)度,他這樣敘述說:“我終于得以回憶我的國家/我的麂皮手套和/白色的風(fēng)暴/已無影無蹤”(《靠近》);
“宇宙這樣易朽/青春無可懷疑/白色的海洋穿過黎明的醫(yī)院/輕盈的鋼鐵敘述著/銹蝕已久的夏天”(《白色的海洋》);
“盛夏閃亮的空氣/將煤灰吹向海面/無法康復(fù)的肢體/沙土掩埋的船。贿z忘的千萬個工作日/無人觀看的大海上/長久地閃耀著/英雄的悲哀”(《遠(yuǎn)離海灘的人們》)。他深切地感到,對于迎面而來的自行旋轉(zhuǎn)的漂亮世界,即使感覺到了它的速度,卻無力阻拒它前進!镀恋氖澜纭贰ⅰ妒顨庹谙ⅰ、《苦難》等詩,都在訴說著這種不安,但是,他仍然堅持說:“記憶雖死猶生!憋@然,他一直生活在刻有死亡的過去的時間之中;
如果說反抗,那么在他這里保留得最持久的就是反抗遺忘。他不只一次提醒說:

  這聲音里有陽光

  這骨頭里有歌聲

  這燈光里有透明的空隙

  這紅裙里有雨

  這舞蹈里有血……

  (《灰光燈》)

    

  詩人在不同方向的感情激流的沖蕩之中努力保持平衡,理性慢慢沉淀,于是重新獲得寧靜。他原本就是一個喜歡恬靜的人。但是,此時的寧靜并不是意味著他只是達致一種簡單的恢復(fù)。在《崩潰停止了》一詩中,他寫道:“被迫的孤寂,加倍的安寧/僅有的幸福有別于/全部的自由//陰郁的歲月分崩離析/脆弱的力量依然是勇氣/犧牲已使悲痛失去了浮華//陽光來自一片長眠的樹葉/我的眼睛正在適應(yīng)光明”。風(fēng)暴和壓迫畢竟已經(jīng)進入他的生命,這安寧留住了悲痛,失去的只是往日的浮華的部分而已,所以,當(dāng)流浪者依然向前,而又感到疲倦不堪時,就像《冬天》所描述的那樣,這隱藏的部分,屬于冬天的部分,將會從腳下“再度升起,盤旋/并且像母親那樣/深情地覆蓋我們/和我們已經(jīng)空了的草鞋!笨嚯y的教育,使詩人丟棄了任何幻想,他在時間的把握中,堅定了奔赴深淵的決心!八o止的時候,血/仍在奔流”。再度災(zāi)難事實上是一種綿延,它不會成為過去;
寧靜已是一種升華,一種對于斗爭的期待和確信:

    

  今天不是歷史

  這些著名的日子

  暮色堅定,書籍干枯

  痛苦依然甚于歡樂

  節(jié)日的喧囂中

  有一點瘋狂

    

  今天已是明天

  正如昨夜的寧靜

  使我如臨深淵

  明天留給我的早餐

  依然只有災(zāi)難、空氣、水

  和莫測的命運

 。ā督裉觳皇菤v史》)

    

  王寅曾經(jīng)這樣說到他心目中的詩歌偶像:“勒內(nèi)·瑪麗亞·里爾克是神殿中最為優(yōu)雅、最為神秘的部分;
弗朗茲·卡夫卡代表著堅韌的意志,和痛苦的迷惘。他們是至高無上的理想尺度。他們的精神深入并且溫暖我的思想。”傳統(tǒng)對詩人個體來說,首先是氣質(zhì)-人格譜系,然后才是主題的,或是形式技巧的。卡夫卡和里爾克擁有文學(xué)最本質(zhì)的兩個方面:脆弱和神秘。而且,他們是富于現(xiàn)代感的,尤其是卡夫卡;
而里爾克,則無疑地含有來源于俄羅斯文化的沉思和博大。

  作為一個詩人,王寅有兩種超常的能力,就是戲劇組織能力和隱喻運用能力。戲劇能力,在他這里,主要有兩類表現(xiàn):其一是戲劇性,也即在事物、意象、語詞之間制造對立、分裂和沖突,實質(zhì)上是制造某種張力,有如蓄勢已久的尖銳一擊,往往收到意想不到的瞬間效果。其二是間離性,制造距離感。王寅十分講究節(jié)制,即使身在現(xiàn)場,也仿佛置身局外,做一個旁觀者,有一種如蒙塔萊所稱的“清醒的冷漠”。對于一個訓(xùn)練有素的馭手來說,真正的本領(lǐng)不在于創(chuàng)造速度的極限,而在速度本身的控制之中。王寅對結(jié)構(gòu)和語言的掌控能力,僅從分行、跨行中就可以很容易見得出來。

  王寅早期深受意大利二十世紀(jì)隱逸派詩人如夸齊莫多、蒙塔萊等人的影響。其中的隱喻、片斷性,注重細(xì)節(jié),講究質(zhì)感,純凈、嚴(yán)謹(jǐn)、簡樸,一直構(gòu)成王寅詩歌的主要特征。隱喻是不可重復(fù)的,隱喻就是發(fā)現(xiàn),最能體現(xiàn)一個詩人的創(chuàng)造性。由于隱喻帶有很大的私隱性質(zhì),有時不免顯得晦澀,但是王寅的大量使用,在節(jié)制中得以充分展現(xiàn)其華美,不但擴大了表現(xiàn)空間,而且豐富了作品的抒情色彩。

  就詩歌形式及審美質(zhì)地來說,王寅是西化的,古典的,偏于優(yōu)雅的風(fēng)格。因此,他的詩從根本上是反時尚、反粗鄙的。此外,他又不同于那些學(xué)院派,即所謂“知識分子寫作”的詩人,他重視知識分子性,而非知識性,九十年代后他一直把自己纏緊在現(xiàn)實事件之中。在這里,現(xiàn)實大于知識,自然高于技巧。其實,夸齊莫多、蒙塔萊這些詩人都是從戰(zhàn)爭、屠殺和流亡中過來的,他們的詩歌沾滿了人類的災(zāi)難,死亡、暴力和罪惡,更不要說王寅在九十年代所傾心的猶太女詩人薩克斯了。薩克斯的詩特別富于悲劇感,富于力度,王寅后來的詩特別講求力度。他的力量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鍛煉警句。王寅慣于對生命作出凝視,在這背后有一種深隱的宿命傾向。這些警句,不僅僅是詞語的臨時聚結(jié),而是有一定哲學(xué)背景的,其凝重,首先源于哲學(xué)概括。二,整齊,對稱,“對偶句”,四字一句,甚至不憚于使用成語。但是,這種傳統(tǒng)的迫近文言的文字用法,無疑更為常見,由局部摻入?yún)⒉畈坏鹊娜崧臍W式句法中,柔中亦剛,可謂剛?cè)峒鏉。三,?jié)奏。后期的詩明顯加快了節(jié)奏,這時,排比的使用頻率也相對加強了。意象和內(nèi)容密度的增大,以及細(xì)節(jié)的適時運用,自然也不無作用。但是,最重要的是內(nèi)驅(qū)力,而它,正是來自詩人懷念不置的巨大的壓迫性事件本身。

  如果拿文體形式來說事,王寅的詩是單一的,甚至所有詩篇的長度也大體一致。就像一個不喜歡饒舌的人,有話則說,意盡即止。而這,正是王寅作為一個抒情詩人的樸素的地方。簡潔,明晰,透徹,沒有“多余的花枝”。他曾經(jīng)表白說,“詩歌是對時代禮遇的理智反應(yīng)”,“是我給自已最好的禮物”。是自已對于時代的個人反應(yīng),這就是王寅的詩,他的詩所以全部作短暫的抒情,原因也在于此。在他那里,詩是直接進入內(nèi)心的,沒有實在的客體,沒有參照物,惟有從生命中發(fā)掘詩意。這是困難的。但是,換一個角度看,作為誠實的表達,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他為此把自然生命置于詩歌之上,當(dāng)然不可能成為炫技的詩人。但是,這并不妨礙他追求藝術(shù)大境界的雄心。他的詩,所以能做到如他所預(yù)期的那樣,“靜默無聲又熱情洋溢,夢想聯(lián)翩又清新可觸,充滿想象又神秘莫測”,未嘗不可歸因于技藝的精熟,究其實,首先在于他的內(nèi)心如此,生命如此。

  愛倫堡稱贊詩人的天才時指出,“這不僅是一種特殊的語言力量,這還是感情的一種特殊的深度和強度,它能使‘自我表現(xiàn)’成為對同時代人的表現(xiàn),有時還會成為對曾孫的表現(xiàn)”。真正的抒情詩人是自我表現(xiàn)的詩人,同時也是不可避免地表現(xiàn)著時代的詩人。王寅九十年代的詩篇以出色的自我表現(xiàn),表現(xiàn)了我們這個犬儒主義的、濁流滾滾的,而又無比沉寂的時代。應(yīng)當(dāng)承認(rèn),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杰出的抒情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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