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佑:王者之風——我讀《《懷念馮軍》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最近,師友贈我一本由肖懷遠主編的回憶集《懷念馮軍》(民族出版社2001),可謂開卷有益。老實說,如果在平時,我不一定會花時間去讀專業(yè)以外的書籍,因為精力實在有限,再說,人之已逝,其言皆善,春秋筆法不失為咱們中華民族的一個文化傳統(tǒng),此類書籍早已層出不窮,讓人目不暇接,而專業(yè)、職業(yè)與個性就決定了我的挑剔。此書則不然。
還在年前,我就聽一位浙大弟子提到馮軍之名;
寒假南歸瀟湘故里,大年初三做客桃江,席間與省團委書記李暉相遇,也聽她飽含深情地贊嘆起馮軍這位中華團干的楷模來,我就為自己的孤陋而徐萌愧疚,畢竟我也曾在血氣方剛的歲月隨著理想的翅膀加入共青團,大學時代還做過班級團支書,如今雖已久困書齋,也應對鄉(xiāng)賢胡耀邦所倡導與凝練的共青團英姿保持一份敬意與期待,而我卻連了解都不夠,F(xiàn)在手捧《懷念馮軍》,算是可以補課了。
茶余飯后的翻閱,不僅使我對馮軍的印象變得更加豐滿和生動起來,而且讓我感到震撼。回憶集《懷念馮軍》所聚的作者群,既有昔日與馮軍在家鄉(xiāng)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基層同事,也有團中央與西藏區(qū)委的部屬、同級與上級,既有中學時代的同學、師長與工作中的知己,也有風雨同舟的妻子與兒女,雖然彼此的年齡與身份不同,但對逝者的了解與贊嘆是一致的,到處逢人說項斯。尤其難得的是,每一篇回憶總有一些具體而生動的故事,隨時都能展示逝者那超乎常人的堅韌、睿智、善良與深情,都不顯得空乏。在我看來,回憶中的許多細節(jié)都是無法杜撰的,因為它只屬于馮軍這樣身負共青之魂與王者之風的佼佼者,細節(jié)決定質量。
翻閱此書,我才知道,這位人民共和國的同齡人一生下來就缺母乳,“全憑擠一只老牛的奶水養(yǎng)活了他”,好不容易長到3歲,就趕上父親的喪事,那個明水縣偏偏又是聞名于白山黑水的貧困縣。“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就是馮軍這個飽嘗艱辛的農家子弟,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入哈爾濱師范學院的附屬中學,躋身中華歷史上的“老三屆”。在那風雨如晦的歲月,雖然好景不長,學業(yè)隨即中斷,又是他憑借自己的聰慧與勤奮,還有那胸中充滿慈愛,臉上常駐笑容的人格魅力,從民辦教師、公社秘書、公社黨委書記、團縣委書記、縣委宣傳部部長,到團中央干事、副處長、副部長、部長、書記,再到黨中央授命他向世界屋脊進發(fā),出任西藏區(qū)委常委兼組織部部長,他一路走來,一步一個腳印,每一個階梯都留下一串感人的故事,直到累倒為止。
翻閱此書,我才知道,就是這個馮軍,他兩袖清風,20多年如一日,不懂沽名釣譽,不搞形象工程,即使不做官,不當吏,也不會去驚動百姓,更不會欺負他們。在升為團中央的領導之后,他也盡量不坐小車,不去驚動地方團委,寧愿自己問路掏錢坐毛驢車,借棉大衣,深入基層動真格,寫出一篇篇擲地有聲的調研報告,乃至個人專著。后來轉身雪域高原,多次走訪拉薩中學,他都讓車停在校門之外,寧愿步行一段來回一公里的路程。奉命援藏之初,團中央特派一位青年干部隨行,做他的臨時秘書,到了拉薩之后,他就催人家趕快回京,不要耽誤自己的本職工作,硬是把人家提前催走。他還批評這位秘書,不該幫自己洗衣服,還“嚴肅地說,這屬于個人生活的事情”。他也知道這種批評不一定管用,就干脆把衣服藏起來。當西藏的組織上多次提出要為他配備秘書時,他又一再婉言謝絕。無論在團中央,還是在西藏,馮軍的同事也都知道,他們所面對的是一個“坐能著述,起能躬行”的領導者,“他經(jīng)常親自起草文件,他在所有會議上的講話從不讓人代勞”,而他的講話總是那么容易贏得掌聲一片。
回憶集的許多篇章都談到,老馮又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他懂得愛和被愛。別說是朝夕相處的同事,肝膽相照的朋友,如果是家鄉(xiāng)的人晉京找他,無論認識與否,他和妻子都接待不誤,還管困難者的路費,出手大方。倘若有人以為這個副部級的家庭還挺富裕,那就錯了。他和妻子只有一點死工資,還要撫養(yǎng)一對嗷嗷待哺的兒女,贍養(yǎng)年邁的母親,還有家鄉(xiāng)的弟妹,還要買那些買不完的書,他完全是靠省吃儉用,去幫助那些比他更困難的人。君不見,團中央的同事幫老馮搬家時,“看著他家那些從東北農村帶來的舊家具,很難想象家具的主人是一位中央機關的副部級干部。我們一邊搬家,一邊還要拿著工具修理那些一經(jīng)挪動不是掉腿就是掉板的家具”;
他帶團訪問歐洲時,還是下決心開口找朋友借領帶;
他在北京當公仆,妹妹卻在老家當臨時工,賣冰棍,年過70的老母親“也常常在焦灼的太陽下幫忙守攤,她木然遲鈍的表情讓人看了覺得是一副暮秋的圖畫”。
也許因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馮軍自幼從苦難中滾爬過來,都已習慣了勤儉樸素,已經(jīng)化入性格與價值體系,雖然升官之后今非昔比,也很難覺得它有什么不好。難得的是,他的妻子當年在考慮接受他時,就已接受了他的一切,很理解他,也支持他。不僅妻子能理解,而且置身于“后現(xiàn)代”的女兒、兒子也能理解,兒子筆下的標題不就是《理解父親》嗎?惟其如此,當搬家之后兩個孩子的轉學費用很成問題,每人要交3000元,家里拿不出錢來,女兒就安慰父母:“爸、媽,你們別愁,我憑自己的本事考進去。”結果,她說到做到,考入海淀區(qū)的重點中學,后來還有重點大學。有一次,馮軍從西藏出差回京時,先到兒子就讀的廣播學院,執(zhí)意邀請兒子到小飯館共進午餐,這午餐的規(guī)格原來就是每人一碗面條,再給兒子買一瓶汽水,就能把兒子感動起來,父親擠上公共汽車回家的身影還定格在兒子依依不舍的心田。馮軍守候西藏兩年,兩個春節(jié)都在拉薩當班,妻小都沒有怨言,只有牽念。第二個春節(jié)本來是要回北京學習,是可以團聚的,結果為了工作,他又主動放棄回家,只給家里打個電話問候和祝福,自己就吃點方便面,買點鞭炮在院子里放一放,就算過年了。就在這一晚,女兒看到媽媽一邊炒菜,一邊偷偷流淚,女兒的淚水也在漱漱地落下。1993年8月7日,就在馮軍發(fā)病謝世的前一天,當他興致勃勃地請妻小下館子吃頓飯,卻只能掏出100元,還說,如果錢不夠,就把兒子押著,結果一家四口就吃了70多元,還叫“美餐一頓”。回來的路上,女兒還與父親對起詩來……
每當讀到這些細節(jié),我的眼睛就忽然變得濕潤起來,畢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閱讀此書,還有一個情節(jié)讓我無法跳過:在中央選拔馮軍入藏之前,他的體檢是多項不合格的:高血壓,糖尿病,而且還患過肝炎,他的膽結石還沒完全打下,妻子與知情的同事都擔心他難以承受高原反應,遑論繁重的工作任務,紛紛勸他向組織反映,放棄援藏,他卻一一謝絕。妻子急得要找中組部,他就來脾氣,批評她的“個人主義”,乃至出現(xiàn)結婚以來的第一次爭吵。結果,還是丈夫的一席話說服了妻子:“我是全團的書記之一,黨讓你到艱苦的地方去,你強調個人理由,怎么能說服青年?講奉獻,要動真格的,不是說說而已。”
讀到這里,我不禁聯(lián)想起那個面對舉世罕見的暴風雨卻只知道“我有必要立即出發(fā)……為此,我不能吝惜自己的生命”的羅馬將軍龐培,還想起那個站在特拉法爾海角,“在投入戰(zhàn)斗之前所發(fā)出的戰(zhàn)斗口號不是‘崇高的榮譽’,不是‘勝利’,或者‘正義’、‘祖國’一類口號,而僅僅只是‘職責’”的英國將軍納爾遜。馮軍和他們一樣,都是不可戰(zhàn)勝的。
也許黑龍江的泥土很厚,任何大樹都能扎根,無論風吹雨打;
也許青藏高原的雪山很白,任何潔凈的身心都能與它同在,一同呼應萬里藍天。這幾天,我的耳邊總是不斷地回蕩著西藏民眾對一個偉岸身軀的呼喚:“好人啊……馮軍……可惜啊……才44歲……”
2007年3月19日于京北寧馨苑寓所
原載《中國政法大學報》2007年4月3日“守望法大”
另載《中華讀書報》2007年8月1日,作者授權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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