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如果天空不死——懷念熊秉明先生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我是臨回北京前聽說熊秉明先生住院的消息的。到北京的第三天,巴黎的朋友力川來電話,得知他走了。記得去年夏初和力川專程去看他。他家離巴黎很遠,開車要一個來小時。那天他看起來精神不錯。我們喝茶吃蛋糕,談天說地。在午后的寧靜中,幾盆花開得熱烈。他忽然談到老年和正視死亡的問題。他說到死是一門學問,每個人都得學而習之,特別到了老年,更要認真對待。他甚至想在國內(nèi)開門課,和學生討論這些問題。說到此,他臉上有一種智者的從容。得到他的死訊,讓我想起他當時的表情。
在巴黎的朋友都叫他熊先生。先生如今已被俗用了¾女士們先生們,其本意是先師的意思。在海外受過教育的華人,往往用字反倒比國內(nèi)的人謹慎,特別是在象巴黎這樣陰性的城市。故熊先生這個稱呼是恰當?shù)模硎疽环N親切的敬意,并沒生猛到言必稱大師的地步。
我和熊先生相識的確切時間記不清了,應是八七年夏天。那時我們一家住英國,利用暑假到巴黎等地漫游。對我來說,那是一段難忘的時光,貧困但閑散。記得在熊先生夫人當時辦的旅行社開過個座談會,有畫評家陳英德,雕塑家王克平和熊先生。隨后王克平還開車帶我去拜訪熊先生。他那時住巴黎近郊。后院是他的工作室,堆滿了他的雕塑作品。印象最深的是一只鐵皮烏鴉和用多層紙板黏合成的魯迅頭像?似礁嬖V我,自五十年代初起他就在法國畫壇非;钴S,在不少法國及歐洲的大展上得過獎。
后來才知道,熊先生不僅是雕塑家,也是詩人,書法家,學者,哲學家。他為人謙和,不計功利?梢哉f,他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和西方自由知識分子在最好意義上的結(jié)合,是自五四以來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通才之一。所謂通才,不僅指在學問上博大精深,更重要的是對歷史對人生的徹悟和關懷。與通才相對應的是專才,這就是充斥今日的那些所謂專家們。他們專業(yè)越分越細,路越走越窄,所掌握的知識純粹用來混飯的。再看看當今統(tǒng)治世界的技術官僚們,正是這種專才在權力層面的延伸,從上到下,幾乎個個懂行能干,但就是沒有靈魂。
九十年代初我在巴黎住過,以后常來常往,但和熊先生見面的機會并不多,尤其是他后來搬出巴黎,因眼神不好開不了車,很少進城。去年夏天,他特地約我到他家小住幾日,要好好聊聊,最后還是沒去成。悔矣。人在的時候,以為總有機會,其實人生就是減法,見一面少一面。
我父親前年春天重病住院。熊先生很著急,專門給楊振寧先生打電話,希望能由他出面幫我回國探望。他和楊先生是世交,父輩都是清華數(shù)學系的教授;
他倆不僅同齡,還是同班同學,深厚情誼一直延續(xù)至今。我那時在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教書,有幸跟楊先生結(jié)識,很投緣。在熊先生的重托下,楊先生格外重視。我終于得以成行,回北京見到垂危的老父親。熊先生一直關注我回國的事,并常問起我父親的狀況。此生此情,怎是一個謝字了得?
熊先生住得遠,來去匆匆,難得有時間多聊聊。和他在一起很少喝酒,總是清茶一杯。茶帶來的記憶就是和酒不同,清爽明澈,這也恰似熊先生的為人。熊先生很健談,路數(shù)多變,或曲徑通幽,或海闊天空。記得有一回他對我的詩委婉提出批評,我和他爭了起來,且相當不敬,而他只是寬厚地笑笑。另一回他請我讀一首近作,結(jié)尾是“如果天空不死”,他感嘆說,這句讓他想起他的青年時代。我當時不知道這聯(lián)想是怎么來的,現(xiàn)在終有所悟。這詩句其實有種悖論式的緊張:說來年輕時的天空是不死的,但虛擬語氣對此提出了質(zhì)疑,那正是青春期的困惑。
上世紀最后一年,熊先生在北京上海昆明臺北高雄舉辦了巡回展《熊秉明的藝術—遠行與回歸》。這題目起得好,我想一定是熊先生自己起的?纯葱芟壬哪瓯恚缫粭l路線圖,和歷史事件和戰(zhàn)亂和內(nèi)心騷動有關。他二二年生于南京,父親熊慶來是著名數(shù)學家。二七年父親到清華教書,舉家遷到北京。七七事變后,又隨父親搬到昆明,四四年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哲學系。然后越走越遠了,走出了國界¾他四七年考取公費留法,直到七二年才第一次回國,這一走就是四分之一世紀。他父親已死于文化革命中。此后他開始往回走了,回國辦展覽講學出書。遠行和回歸,甚至不僅僅是時間和空間上的,也是他的心路歷程。他不久前提到,雖然在法國住了五十多年,他并不覺得有融入法國社會的需要。熊先生的法文應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而他從不用法文寫作。我想其實他骨子里有一種驕傲,中國文化的驕傲,這驕傲陪他遠行,也伴他回歸。
熊先生走了,這個世界更加黯淡了,留下我們?nèi)ッ鎸λ廊サ奶炜?#190;一個冷漠而高效率管理的時代。
2003年元月17日
于美國DAV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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