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嘶:未名湖性靈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詩的北大,散文清華”。
這是五十二年前我在一本《旅行雜志》(后改名為《旅行家》)上讀到的一句話。那時,我在薊運河邊的一個小鎮(zhèn)上讀高三,正在準備著考大學。
《旅行雜志》上這篇介紹院系調整后北京大學的文字,描寫了燕園里湖光塔影之美,還配發(fā)了燕園風光和北大學子坐在圖書館臺燈光下讀書的圖片。從此,我知道了未名湖的名字。不用說,這使我這個“大學迷”對我素所向往的北京大學憑添了幾分憧憬與敬慕之情,更堅定了我報考北大中文系的決心。
這一年的秋天,我就進了北大,來到詩情畫意的未名湖畔。自此,我親近了未名湖,未名湖也影響了我的一生。
那是1953年,新中國第一個五年計劃的肇始之年。由于校舍建設遠遠趕不上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的速度,我們入學時,新建的幾棟學生宿舍樓尚未竣工,我們便暫時住進矗立在未名湖邊的第一體育館。出了宿舍門,便見清澈的湖水。一天中,有不少時間,我坐在湖岸的青石板上看書、寫作、思索、冥想。不久,我被系里選做外國留學生輔導員,搬到了5院,與我班的兩位朝鮮留學生同居一室。這里距未名湖只有一箭之遙,我感覺自己仍然是住在她的身邊。
我深深地愛著未名湖。我的一些詩作,多是坐在未名湖邊樹叢中、山石上構思和寫出的。1954年春,我寫了《未名湖畔有一個姑娘》一詩,發(fā)表在油印的《北大詩刊》上,后被《北京大學?忿D載,刊載于紀念北大56周年校慶的特刊上。那一期校刊比以往的印數增加了許多。五四那天,北大接待了北京和各地來的許多高中應屆畢業(yè)生和他們的老師、家長。那一期的?瘮[在校園里出售(也許是發(fā)送),因為?辖榻B了北大的概況和各系情況,來校參觀的人幾乎是人手一份。這樣,我的詩也就隨著?w向各地,自然,未名湖也就為更多的人所知了。
過了幾日,我又在未名湖邊一株蘋果樹下寫了抒情詩《信》。這首詩發(fā)表在《天津日報》副刊上,不久被譯成朝鮮文,在朝鮮的一個刊物上發(fā)表。我把這些都看作是未名湖的賜予。
未名湖是一本擺放在天地間的大書,一本厚重得無法計量、博大得茫茫無涯、深邃得難以盡覽的大書。湖名“未名”,實是無從命名,未曾命名,當年國學大師錢穆先生的聰慧真是高人一籌,“未名”二字也道盡了湖的佳處妙處。這本大書,肉眼凡胎和匆匆過客是難以讀出其真諦的。只有在她的身邊呆得久了,吸足了她呼出的浩然之氣,才能慢慢讀懂。原來,這湖光塔影只是她裸露在外的容貌之美,溫柔多情只是她外在的性格。只有你身上那股淺薄浮躁之氣脫盡之后,你才會體悟出她藏在深層的意蘊,感受到有一種博大精深的幽邃學魂和生生不息的敬業(yè)精神凝聚而成的精神氣韻迷漫在湖畔,向四方輻射著。在湖邊幽靜的石徑上,在周邊的臨湖軒、燕南園、朗潤園、鏡春園、燕東園、中關園、勺園、蔚秀園、暢春園……還有座落于未名湖西北隅那林木蔭蔭的“德才均備體健全”的七個齋房……處處都充溢著這氤氳。這大概就是被人們稱之為“北大精神”的那種氣韻吧!你能夠感受到并且承受了這種精神氣韻,你就算得上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北大人”了。
我終至感受并且承受了這種精神氣韻,這是我生活在未名湖畔四年時光中最可寶貴的收獲,這是在其他地方難以得到的精神財富。我得承認,時至今日,我已屆古稀之年,我的心靈深處仍然被一種很不入時的價值觀念頑固地盤踞著,這便是:輕仕宦,重學術;
蔑視權貴,敬仰布衣;
厭惡浮躁喧囂,喜歡寧靜致遠;
棄絕投機鉆營,追求淡泊樸雅。
這是未名湖給我的影響,這是未名湖為我塑造的靈魂。
其實,影響和塑造我靈魂的那種精神氣韻,原本是存在于沙灘紅樓那里的。這是由一代代文化巨人、大師和莘莘學子們共同創(chuàng)造和培育出來的。1952年,這股氣韻流到了燕園,又同另一股“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的燕京精神融合為一體。老北大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學術民主”和“以天下為已任”的愛國敬業(yè)精神,與未名湖的靈動、深邃,博雅塔的博而雅融匯交溶,便成了北大人常常掛在嘴邊的那種“少年氣象”。
我的業(yè)師、詩人、文學史家林庚先生講唐詩時,形象地概括出“盛唐氣象”和“少年精神”這些專用詞。他說:“唐詩最寶貴的地方,就在于它的少年精神,它所寫的正仿佛是少年人那般的心情,特別是盛唐時代,尤其具有青春的力量!蔽蚁,北大人所說的這“少年氣象”,就是從林庚先生講唐詩所概括的專用詞中借用、演化而來。這便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后北大人的精神狀態(tài)、品格與追求,即昂揚向上的精神氣質。
我一向認為,天地間的高山大川、湖河園林,它們飽蘊了自然界的鐘秀之氣,也大都有其獨特的性靈,這性靈又影響著與它朝夕相處的人們的性格氣質。這性靈是自然形成的,又是人所賦予和感悟出的。未名湖和博雅塔,雖是人工造成,但年深日久,飽受自然界的潤澤與點化,也就難以分辨她是自然景觀還是人文景觀了。
但這“北大精神”、“少年氣象”,在人世間也常會受到壓抑、傷害、摧殘。我進入北大不久,就趕上在全國范圍內對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和胡適思想的批判運動。俞平伯和胡適都是老北大人,他們都曾與北大有過千絲萬縷聯系。我親眼得見,(至今我還保存著當時的一份記錄)在中文系召開的一次批判會上,先生們的發(fā)言似乎都是倉促上陣、言不由衷的,連我這個低年級學生都覺得這些發(fā)言火力很弱,很不夠勁兒。而馬寅初校長最后的講話,似乎是與這場批判運動風馬牛不相及,他講的是他在南方視察時所見的群眾性水利工程。接著他發(fā)言的江隆基副校長竟是對馬校長講話中未說清的一個問題的“補充說明”,說明我們搞群眾并非是強迫命令,而是自覺自愿。這兩位學校高層領導的即興講話,是否弦外有音,我至今也不曾明白。不過,倒是可以讓人感覺得出,北大對這場運動的態(tài)度是低調的,比較冷淡的。而湯用彤副校長則是在城里參加一個批判胡適的會議歸來時,在他居住的燕南園下了車,竟迷迷糊糊找不到自己的家了。自此,他就患了腦血拴,一病不起。湯用彤和胡適是老搭擋和摯友,長期在北大共事。湯用彤恰在批判胡適時患了不治之癥,是巧合耶?是必然耶?這便給人留下了永久的懸念。從上面提及的幾件小事,似乎也便可理解“北大精神”能夠生生不息地延續(xù)下去的緣由了。
然而這種未曾中斷的精神也曾遭受過重大的摧折。我親歷的一次便是1957年夏季開始的那場整風反右運動。那一年的春天,在“以天下為已任”的愛國熱情召喚下,“北大精神”的火光曾一度在北大莘莘學子身上集中燃燒起來。然而,這注定是一場落入陷阱的悲劇。因為,當北大學子的這種精神火光燃燒起來之時,已是這場運動的決策者要“引蛇出洞”,等待著“誘敵深入,聚而殲之”,讓那些浮到水面上的“魚”上鉤的時候。而更具有悲愴意味的是:在一種由組織原則和抽象觀念所組成的無形之力的推動下,北大學子中的兩種力量兩種思想拉開戰(zhàn)線進行了一場大廝殺。結果是,被批判者一個個遭遇了滅頂之災,批判者(被批判者稱他們?yōu)椤靶l(wèi)道者“)也多是沒有交上好運。實際上,這是不明就里的人們(被批判者和“衛(wèi)道者”其實皆是涉世未深的懵懂者)的一場兩敗俱傷的廝殺。廝殺過后,“慘敗者”的一方,那些很有才華、勇于和善于思考的人,他們的才智和勇氣遭到毀滅性的封殺,多是永生不再顯現,只有少數極頑強者在被剝奪政治生命二十年之后才又重露輝煌,但已虛擲了寶貴生命中的三分之一錦秀華年。而表面上成為“勝利者”的一方,除了極少數幸運的“既得利益者”外,就連那些資質出眾、才氣縱橫的青年學人,到頭來也只落了個“大器晚成”者。廝殺過后,在以后的許多年里,昔日的同窗好友成了陌路人,彼此也難得有機會再度見面。直到后來的某一天(那已是很多年以后了),人們才有了徹悟。此時,大家的兩鬢已染上了秋霜。
整個夏季,校園里吵吵嚷嚷,劍撥弩張,這使我想起了“一二·九”運動中的一句名言,不由得自語著:“燕園之大,已經安放不得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就在這年的秋天,我畢業(yè)了。此時,我已經在這里住得膩煩了。但是,在離校的前一天,我還是獨自沿著未名湖走了一圈,算是向她告別。我想:我大概永遠不要回來了。第二天,當一輛出租車拉著我和我的行李走出南校門時,我心中默默念叨著:“我終于離開了,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然而,離開北大不久,我就又想念她了。在以后的許多年里,我的燕園情結與日俱增,每當憶起在未名湖畔那美好的青春時日,我的身上就陡然增添了一種力量,我就不會頹唐,不會消沉,不會懈怠,我的體內就會鼓蕩起一種“少年氣象”的青春活力,不斷地上進、求索、創(chuàng)造。
正是這種永生擺脫不掉的未名湖之戀,我才在母校百年華誕之時,用筆和心寫出了《燕園師友記》和《負笈燕園》兩部書。
2004年盛夏于紫騮齋(五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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