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瀚:被流放的大師——《卡米耶.克洛代爾書信》閱讀札記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可能沒多少人知道卡米耶.克洛代爾,但知道羅丹的人都知道“羅丹的情人”?寺宕鸂柕膫饔浻捌禖amille Claudel》,中文版譯名就叫“羅丹的情人”——阿佳妮和特帕迪厄兩位巨星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克洛代爾一生都希望從這五字魔咒里突圍,但至少在中國尚未成功。
法國克洛代爾專家安娜.里維埃與布魯諾.戈迪雄編纂的《卡米耶.克洛代爾書信》,去年9月有了中譯本,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吳雅凌翻譯。這本書信集收錄了迄今能夠找到的克洛代爾所有書信,雖然不完整但基本上比較真實地反映了克洛代爾從事雕刻藝術(shù)之后的生活概貌。
也許入道之初,卡米耶就知道自己會成為雕刻大師。然而,雕刻是男人的事業(yè),19世紀末20世紀初,不但是法國,就是全世界,都對女性主義沒有太大興趣。一個美麗少女從事雕刻藝術(shù),實在過高要求了人的理解力。而無論是羅丹,還是卡米耶自己都深知——克洛代爾將是無可替代的雕刻藝術(shù)大師。
然而,正如電影所展示的那樣,烈火一樣的性格使得卡米耶無法理智地處理和羅丹的感情,羅丹唯一的情人只是藝術(shù),現(xiàn)實世界中沒有哪個女子會成為羅丹永久的情人,雖然卡米耶是羅丹真正熱愛的女人。像無數(shù)大藝術(shù)家一樣,羅丹著迷于卡米耶的美麗與藝術(shù)天才,他是花心大蘿卜,但他真正的世界不在哪個具體人身上,而永遠在他自己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之中。
作為一個女人,同時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卡米耶則要得比羅丹更多,她除了要屬于她自己的藝術(shù),還要和羅丹在一起,羅丹無法在兩個女人之間做出選擇,逼他選擇,他只好選擇羅斯,這恰是羅丹的理性,他畢竟還是一位父親?滓x開羅丹只是為了尊嚴,并不是真的要離開羅丹。同時,她也為了躲開羅丹的光環(huán)——她在當時一直僅僅被作為大師的學(xué)生、助手、情人,而沒多少人看清楚她是完全有資格與羅丹并立的另一位大師,即使如此欣賞她、并且?guī)椭牧_丹本人,也沒有將她與自己相提并論——無法否認,于羅丹,這也許是不誠實的。
“書信”收錄卡米耶給羅丹的最后一封信,是1905年的,那時他們已經(jīng)分手將近十年,這封信已經(jīng)遺失,根據(jù)編者的注釋可以推斷信的內(nèi)容,是卡米耶向羅丹討要一件自己的作品“克洛索”,并且多次寫信辱罵羅丹,把羅丹當成盜竊其作品的盜賊。有文字內(nèi)容的書信里,該書收錄的最后一封致羅丹的書信,是1897年卡米耶對羅丹作品“巴爾扎克”的高度評價。
“書信”并沒有大量篇幅涉及愛情糾葛,更多的是反映卡米耶從事雕刻藝術(shù)之后,直到被作為精神病人送進療養(yǎng)院之后漫長的生活。最后一封書信是1938年寄給她弟弟保羅.克洛代爾的,在這封信里,卡米耶署名“你的流放中的姐姐”。
書信,尤其是后半部分,主要內(nèi)容只有四個字:“雕刻”、“錢”、“恨”。雕刻是她的工作,是她安身立命之所;
錢是她要完成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所必需;
恨,則是她針對羅丹以及她所謂的羅丹黨。
在這些書信中,可以看到卡米耶的工作量驚人,她忘我地工作,常常長時間不出門,她有著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需要去完成。這位杰出的藝術(shù)家毫無理財能力,她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基本上不能滿足日常的生活所需,因為她總是被工人們盤剝,而不是剝削工人們。這些書信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就是讓發(fā)來訂單的雕像收藏者預(yù)付部分報酬,同時她總是用最好的材料和最嚴謹?shù)墓ぷ鱽硗瓿蛇@些訂單,因此依靠這些訂單根本養(yǎng)活不了自己,雖然她常常接到國家美術(shù)部的訂單。她常常窮到?jīng)]有出門的裙子、衣帽,以至于取消一些必要的約會。
據(jù)說,郁達夫有次和朋友們吃飯,買單的時候,從鞋里拿錢,人問其故,曰:“以前這東西壓迫我,現(xiàn)在我也要壓迫它!”可見經(jīng)濟基礎(chǔ)對藝術(shù)家的重要性,而卡米耶卻一直就處在被經(jīng)濟壓迫的困局中。即使如此,卡米耶很有骨氣,羅丹一直或明或暗在支持她,但只要是來自他的支持,卡米耶一概拒絕,連見都不見,即使在他苦苦請求之下也不見。書信本身也反映羅丹確實一直在幫助她,但卡米耶認為羅丹在害她,在偷她的作品。也許卡米耶未必就真的認為羅丹偷了她的作品,只是她沒能在羅丹那里得到中肯的評價,以至于對他的品質(zhì)產(chǎn)生懷疑,從而在精神紊亂的狀態(tài)下,將這些潛意識中的誅心之舉都幻化成了羅丹剽竊甚至盜竊她的作品。
書信的后半部清晰地顯示,卡米耶在精神紊亂之后對周圍環(huán)境充滿無奈和疑懼,乃至仇視,尤其對羅丹及其所謂的羅丹黨。
如果將卡米耶的殞落放在當時的時代大環(huán)境下,便可以清晰地看到,卡米耶所感受的幾乎絕對的孤獨是真實的,她所感受到的那種來自周圍世界的敵意,在她的角度也是真實的——雖然人們并沒有那樣惡意地對待她。
那么,此話怎說?
卡米耶的支持者,主要是她父親,她弟弟保羅,還有極少數(shù)幾位藝術(shù)商(例如歐仁.布洛),與她父親形成鮮明反差的是,卡米耶的媽媽一直視其為家庭的災(zāi)星而拒絕她。羅丹雖然在具體支持方面可能遠遠超過其他人,但卡米耶所需要的最重要支持——一個大師對另一個大師的承認,羅丹是沒有的。雖然卡米耶的父親老克洛代爾很清楚自己女兒的天才,歐仁.布洛也清楚并且真誠地視卡米耶為大師,但是他們的支持遠不能抵御巴黎貴婦人們的庸俗詆毀——而雕刻的展出之所永遠是這些附庸風(fēng)雅者最常去之地。當她們迷戀羅丹的時候,任何一個羅丹喜歡的女人都會成為她們團結(jié)一致瘋狂中傷的人,更何況卡米耶那么美麗動人,那么無所顧忌,那么天資卓絕,那么得羅丹之心,這四項沒有一項不是給人嫉妒用的——說穿了,于當時男權(quán)世界里的巴黎上流社會,卡米耶是一個雙料的造醋大王——才華與美貌。羅丹對她的提攜是大師對后學(xué)的提攜,而不是讓人們將她作為一位獨立的雕刻大師來推舉的,關(guān)于此,影片對羅丹有點過分美化了。
因此,卡米耶也就被更加無情地投入一個不公平的世界去競爭——無論是對她善意的,還是惡意的,都僅僅認為她是個天分不錯的藝術(shù)家,而不是認為她有資格與羅丹平起平坐,從這個意義上,甚至那些善意的支持比惡意的詆毀更讓她絕望,而這也正是理解卡米耶為什么會把羅丹視為敵人的鑰匙。
正是在這一背景之下,才能理解卡米耶為什么會如此看待這個世界,為什么她對這個世界那么猜忌,毫無信任,也才能理解她為什么那么恨羅丹,以至于最后發(fā)瘋——我甚至懷疑她并沒有真的發(fā)瘋,這從她的書信可以推斷,只是藝術(shù)家身上常見的躁狂抑郁癥。
出現(xiàn)在卡米耶身上的不是理解力問題,而是氣量問題。
也就是說,卡米耶憎恨羅丹,從常理來說,確實不應(yīng)該,羅丹對她沒有惡意,甚至還幫了她很多忙,即使做得不夠,那也不是他的義務(wù),是不能要求的。但卡米耶恨羅丹的理由卻又很本質(zhì),可以不同意她,但不能不理解她——畢竟羅丹這樣的大師不可能不識貨(例如她的雕塑中除了表現(xiàn)力之美以外,還有來自女性特有的柔韌,是男雕刻家們?nèi)狈Φ模緫?yīng)該給卡米耶最根本的支持,即將外界有意無意籠罩在卡米耶頭上的羅丹光環(huán)去掉,但羅丹顯然不愿意——如果誅心一點的話,羅丹對卡米耶的支持與提攜或許只是要進一步證明自己的偉大,卡米耶正是這樣看待的,以至于她在任何場合都千方百計地要證明自己獨立原創(chuàng)的藝術(shù)品質(zhì),而事實也正是如此,她不需要羅丹啟發(fā)她,倒是她常常給羅丹帶來新的靈感。
當家人們實在無法容忍卡米耶的乖張之后,在她最重要的精神和經(jīng)濟支柱——她的父親老克洛代爾去世之后,1914年,她在一次家庭會議中被決定送進精神病院。此后30年的歲月里,這位注定了后世必將重新承認的世界上最偉大的雕塑家之一的美麗女人,永遠失去了她視之為生命的雕塑事業(yè),直到她在精神病院去世。
卡米耶的悲劇,可以從社會中找到許多原因,她自己也要負很大責(zé)任?滓粫讌f(xié),只會一往無前;
卡米耶也缺乏真正的付出能力,與羅丹的相處可能表明了她所能達到的最高付出能力。從書信里,無法讀到卡米耶對其他人有沒有付出能力——也就是愛的能力。
卡米耶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全身心撲在藝術(shù)上,這本無可厚非,然而感情糾葛一出現(xiàn),非此即彼式過于激烈和決絕的處理方式,成為悲劇的起點。而這往往也反映出感情上的放手,作為一種愛的能力之表現(xiàn),卡米耶是沒有的,非情即敵的思路,除了給自己制造苦難,甚至給別人制造痛苦,沒有任何意義。
也許,完整的卡米耶就是這樣的:既風(fēng)華絕代,又難以相處;
既才華橫溢,又心胸狹窄;
她是大師,但不是偉人。作為一種感激,在享受著她的藝術(shù)之際,不妨帶著憐惜與同情,接受她的全部。
100年前,全世界都對卡米耶——僅僅因為她是個女人——裝作視而不見,她在憂憤之中走向毀滅;
100年后,人們終于意識到自己錯了,雖然有點晚,但還不算太晚,從1980年代開始,藝術(shù)界一直在試圖恢復(fù)她的大師地位。
被流放的大師終于回到了她本該有的寶座,卡米耶.克洛代爾是不朽的。
2008年12月8日於追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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