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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文學立場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我覺得,一個作家最重要的品質是愛祖國,愛人民,愛人類。在這三愛的基礎上,那些皇皇巨著才能有益于人,無愧于己。

  在生活平靜的情況下,常常是一年半載寫不出一篇東西來。原因是很明顯的,天天上班、下班、開會、學習、上課、會客,從家里到辦公室,從辦公室到課堂,又從課堂回家,用句通俗又形象的話來說,就是:三點一線。這種點和線都平淡無味,沒有刺激,沒有激動,沒有巨大的變化,沒有新鮮的印象,這里用得上一個已經(jīng)批判過的詞兒;
沒有靈感。沒有靈感,就沒有寫什么東西的迫切的愿望。在這樣的時候,我什么東西也寫不出,什么東西也不想寫。否則,如果勉強動筆,則寫出的東西必然是味同嚼蠟,滿篇八股,流傳出去,一害自己,二害別人。自古以來,應制和賦得的東西好的很少,其原因就在這里。

  即使是有病呻吟吧,也不要一有病就立刻呻吟,呻吟也要有技巧。如果放開嗓子粗聲嚎叫,那就毫無作用。還要細致地觀察,深切地體會,反反復復,簡練揣摩。要細致觀察一切人,觀察一切事物,深入體會一切。在我們這個林林總總的花花世界上,遍地潛伏著蓬勃的生命,隨處活動著熙攘的人群。你只要留心,冷眼旁觀,一定就會有收獲。

  你必須把這些常見的、習以為常的、平凡的現(xiàn)象,涵潤在心中,融會貫通。仿佛一個釀蜜的蜂子,醞釀再醞釀,直到醞釀成熟,使情境交融,渾然一體,在自己心中形成了一幅“成竹”,然后動筆,把成竹畫了下來。

  寫散文決不能平鋪直敘,像記一篇流水賬,枯燥單調。枯燥單調是藝術的大敵,更是散文的大敵。

  散文作家,不僅僅限于造句遣詞。整篇散文,都應該寫得形象生動,詩意盎然。讓讀者讀了以后,好像是讀一首好詩。

  整篇文章一定要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有一種內在的邏輯性。句與句之間,段與段之間,都要嚴絲合縫,無懈可擊。

  中國幾千年的文學史上,出現(xiàn)了不少的不同的風格:《史記》的雄渾,六朝的濃艷,陶淵明、王維的樸素,徐、庚的華麗,杜甫的沉郁頓挫,李白的流暢靈動,《紅樓夢》的細膩,《儒林外史》的簡明,無不各擅勝場。我們寫東西,在一篇文章中最好不要使用一種風格,應該盡可能地把不同的幾種風格融合在一起,給人的印象就會比較深刻。

  也許還有人要問:古今的散文中,有不少的是信手寫來,如行云流水,本色天成,并沒有像你上面講的那樣艱巨,那樣繁榮,我認為,這種散文確實有的,但這只是在表面上看來是信筆寫來,實際上是作者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的鍛煉,由有規(guī)律而逐漸變成表面上看起來擺脫一切規(guī)律。這其實是另外一種規(guī)律,也許還是更難掌握的更高級的一種規(guī)律。

  純詩主張廢棄韻律,我則主張詩歌必須有韻律,否則叫任何什么名稱都行,只是不必叫詩。

  所謂“朦朧詩”。我總懷疑這是“英雄欺人”,以艱深文淺陋。

  在中國,我喜歡的是六朝駢文,唐代的李義山、李賀,宋代的姜白石、吳文英,都是唯美的,講求詞藻華麗的。

  我覺得,中國散文最突出的特點是同優(yōu)秀的抒情詩一樣,講究含蓄,講究蘊藉,講究神韻,言有盡而意無窮,也可以用羚羊掛角來作比喻。借用印度古代文藝理論家的話來說就是,沒有說出來的比已經(jīng)說出來的更為重要,更耐人尋味。

  馮至先生的散文,我覺得,就是繼承了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的。不能說其中沒有一點西方的影響,但是根底卻是中國傳統(tǒng)。我每讀他的散文,上面說的那些特點都能感覺到,含蓄、飄逸、簡明、生動,而且詩意盎然,讀之如食橄欖,余味無窮,三日口香。

  《儒林外史》完全用白描的手法,語言鮮明,諷刺不露聲色,惜墨如金,而描繪入木三分,實為中國散文(就體裁來說,它是小說;
就個別片段來說,它又是散文)之上品。

  李白的詩一氣流轉,這一股“氣”不可抗御,讓你非把詩讀完不行。

  杜甫也是一個偉大的詩人,千余年來,李杜并稱。但是,二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卻迥乎不同:李是飄逸豪放,而杜則是沉郁頓挫。從使用的格律上也可以看出二人的不同。七律要李白集中很少見,而在杜甫集中則頗多。擺脫七律的束縛,李白沒有枷鎖跳舞;
杜甫善于使用七律,則是帶著枷鎖跳舞,二人的舞都達到了極高的水平。

  李后主詞傳留下來的僅有三十多首,可分為前后兩期:前期仍在江南當小皇帝,后期則已降宋。后期詞不多,但是篇篇都是杰作,純用白描,不作雕飾,一個典故也不用,話幾乎都是平常的白話,老嫗能解;
然而意境卻哀婉凄涼,千百年來打動了千百萬人的心。

  中國古代贊譽文人有三絕之說。三絕者,詩、書、畫三個方面皆能達到極高水平之謂也。蘇軾至少可以說已達到了五絕:詩、書、畫、文、詞。因此,我們可以說,蘇軾是中國文學史和藝術史上的最全面的偉大天才。論詩,他為宋代一大家。論文,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筆墨凝重,大氣磅礴。論書,他是宋代蘇、黃、米、蔡四大家之首。論詞,他擺脫了婉約派的傳統(tǒng),創(chuàng)豪放派,與辛棄疾并稱。

  吳敬梓惜墨如金,從不作冗長的描述。書中人物眾多,各有特性,作者只講一個故事,或用短短幾句話,活脫脫一個人就仿佛站在我們眼前,栩栩如生。這種特技極為罕見。

  (〈紅樓夢〉)內容描述的是一個大家族的衰微的過程。本書特異之處也在它的藝術性上。書中人物眾多,男女老幼、主子奴才、五行八作,應有盡有。作者有時只用寥寥數(shù)語而人物就活靈活現(xiàn),讓讀者永遠難忘。讀這樣的一部書,主要是欣賞它的高超的藝術手法,那些把它政治化的無稽之談,都是不可取的。

  對于散文,我有偏愛,又有偏見。為什么有偏愛呢?我覺得在各種文學體裁中,散文最能得心應手,靈活圓通。而偏見又何來呢?我對散文的看法和寫法不同于絕大多數(shù)的人而已。

  五四運動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在文學范圍內,改文言為白話,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七十多年以來,中國文化創(chuàng)作取得了長足的進步;
但是,據(jù)我個人的看法,各種體裁間的發(fā)展是極不平衡的。小說,包括長篇、中篇和短篇,以及戲劇,在形式上完全西化了。這是福?是禍?我還沒見到有專家討論過。我個人的看法是,現(xiàn)在的長篇小說的形式,很難說較之中國古典長篇小說有什么優(yōu)越之處。戲劇亦然,不必具論。至于新詩,我則認為是一個失敗。

  我認為五四運動以來中國文壇上最成功的是白話散文。個中原因并不難揣摩。中國有悠久雄厚的散文寫作傳統(tǒng),所謂經(jīng)、史、子、集四庫中都有極為優(yōu)秀的散文,為世界上任何國家所無法攀比。散文又沒有固定的形式。于是作者如林,佳作如云,有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舊日士子能背誦幾十篇上百篇散文者,并非罕事,實如家常便飯!拔逅摹币院,只需將文言改為白話,或抒情,或敘事,稍有文采,便成佳作。

  常讀到一些散文家的論調,說什么:“散文的訣竅就在一個‘散’字。”“散”字,松松散散之謂也。又有人說:“隨筆的關鍵就在一個‘隨’字!薄半S者,隨隨便便之謂也”。他們的意思非常清楚:寫散文隨筆,可以隨便寫來,愿意怎樣寫,就怎樣寫。愿意下筆就下筆,愿意收住就收住。不用構思,不用推敲。有些作者自己有時也感到單調與貧乏,想弄點新鮮花樣,但由于腹笥貧瘠,讀書不多,于是就生造詞匯,生造句法,企圖以標新立異來濟自己的貧乏。結果往往是,雖然自我感覺良好,可是讀者偏不買你的賬,奈之何哉!讀這樣的散文,就好像吃摻上沙子的米飯,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進退兩難,啼笑皆非。

  我認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這二字也可以分開來講:真,就是真實,不能像小說那樣生編硬造;
情,就是要有抒情的成分。即使是敘事文,也必有點抒情的意味,平鋪直敘者為我所不取!妒酚洝分性S多《列傳》,本來都是敘事的,但是,在字里行間,洋溢著一片悲憤之情,我稱之為散文中的上品。賈誼的《過秦論》,蘇東坡的《范增論》、《留候論》等等,雖似無情可抒,然而卻文采斐然,情即蘊涵其中,我也認為是散文上品。

  從高中直到大學,我讀了不少英國的散文佳品,文字不同,心態(tài)各異。但是,仔細玩味,中英又確有相通之處:寫重大事件而不覺其重,狀身邊瑣事而不覺其輕;
娓娓動聽,逸趣橫生;
讀罷掩卷,韻味無窮。

  留給我印象最深刻最鮮明的,有魯迅的沉郁雄渾,冰心的靈秀玲瓏,朱自清的淳樸淡泊,沈從文的輕靈美妙,楊朔的鏤金錯彩,豐子愷的厚重平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蒙田的《隨筆》,確給人以率意而行的印象。我個人以為,在思想內容方面,蒙田是極其深刻的,但在藝術性方面,他卻是不足法的。與其說蒙田是一個散文家,不如說他是一個哲學家或思想家。

  根據(jù)我個人多年的玩味和體會,我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優(yōu)秀的散文家,沒有哪一個是“散”的,是“隨”的。正相反,他們大都是在“意匠慘淡經(jīng)營中”,簡練揣摩,煞費苦心,在文章的結構和語言的選用上,狠下工夫。文章寫成后,讀起來雖然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實際上其背后蘊藏著作者的一片匠心。

  在中國古代,抒情的文或詩,都貴在含蓄,貴在言有盡而意無窮,如食橄欖,貴在留有余味,在文章結尾處,把讀者的心帶向悠遠,帶向縹緲,帶向一個無法言傳的意境。

  同世上的萬事萬物一樣,八股也要一分為二的。從內容上來看,它是“代圣人立言”,陳腐枯燥,在所難免。這是毫不足法的。但是,從布局結構上來看,卻頗有可取之處。它講究邏輯,要求均衡,避免重復,禁絕拖拉。這是它的優(yōu)點。

  我理想的散文是淳樸而不乏味,流利而不油滑,莊重而不板滯,典雅而不雕琢。我還認為,散文最忌平板。現(xiàn)在有一些作家的散文,寫得規(guī)規(guī)矩矩,沒有任何語法錯誤,選入中小學語文課本中是毫無問題的。但是讀起來總是覺得平淡無味,是好的教材資料,卻決非好的文學作品。我個人覺得,文學最忌單調平板,必須有波濤起伏,曲折幽隱,才能有味。有時可以采用點文言辭藻,外國句法;
也可以適當?shù)丶尤胍恍┵嫡Z俗話,增添那么一點苦澀之味,以避免平淡無味。我甚至于想用譜樂譜的手法來寫散文,圍繞著一個主旋律,添上一些次要的旋律;
主旋律可以多次出現(xiàn),形式稍加改變,目的只想在復雜中見統(tǒng)一,在跌宕中見均衡,從而調動起讀者的趣味,得到更深更高的美感享受。有這樣有節(jié)奏有韻律的文字,再充之以真情實感,必能感人至深,這是我堅定的信念。

  在某一些方面,一個門外漢反而能看出點門道。因為他所入不深,了無所蔽。沒有真正專家們的條條框框,沒有那一些“枷鎖”,跳起舞來,反而更能輕松如意。

  王國維先生說:“‘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彼e的例子中,別的我且不說,只說陶淵明的兩句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王先生把它列入無我之境。我認為,實際上是有我的,漢文可以不用主語,如譯為英、德、法等文,主語必赫然有一個“我”字( I, ich, je)在。既然有個“我”字在,怎么能說是“無我”呢?我覺得,在這里不是“無我”,而是“忘我”,不是“以物觀物”,而仍然是“以我觀物”,不過在一瞬間忘記了“我”而已。

  什么叫“人民性”呢?一看就明白,一追問就糊涂。對一些人來說,它是恍兮惚兮,其中無象,只可意會,不能言傳。于是一些文學史學家就在“人民”二字上下工夫。遍搜古籍,如果僥幸能找到“人民”——不管這兩個字古今是否同義——或與“人民”相近的字眼,就如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一般,狂喜不已。這樣怎能寫出好的文學史來呢?

  根據(jù)我個人的淺見,衡量一部文學作品的標準,藝術性應該放到第一位,因為藝術性是文學作品的靈魂。如果缺乏藝術性,思想性即使再高,也毫無用處,這樣的作品決不會為讀者所接受。有一些文學作品,思想性十分模糊,但藝術性極高,照樣會成為名作而流傳千古,李義山的許多無題詩就屬于這一類。

  從詞源學上來講,《說文》:“美,羊大也!毖虼罅巳夂贸裕头Q之為“美”。這既不屬于眼,也不屬于耳,而是屬于舌頭,加上一點鼻子,鼻子就能嗅到香味。

  我們中國的文藝批評家或一般讀者,讀一部文學作品或一篇詩文,先反復玩味,含英咀華,把作品的真精神燦然映照于我們心中,最后用鮮明、生動而凝練的語言表達出來。讀者讀了以后得到的也不是干癟枯燥的義理,而是生動活潑的綜合的印象。

  我不愿意寫小說,因為我厭惡虛構的東西。

  有時候,搞那些枯燥死板的學術研究疲倦了,換一張桌子,寫點散文,換一換腦筋。就像是磨刀一樣,刀磨過之后,重又鋒利起來,回頭再搞學術研究,重新抖擻,如虎添翼,奇思妙想,紛至沓來,亦人生一樂也。

  寫散文,我沒有那么多真情實感要抒發(fā)。(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主張散文是不能虛構的,不能講假話,硬往外擠,賣弄一些花里胡哨的辭藻,我自謂不是辦不到,而是恥于那樣做。

  我們國內有一些人特別迷信諾貝爾獎金,迷信的勁頭,非?尚。試拿我們中國沒有得獎的那幾位文學巨匠同已經(jīng)得獎的歐美的一些作家來比一比,其差距簡直有如高山與小丘。同此輩爭一日之長,有這個必要嗎?

  對于語言,包括外國語言和自己的母語在內,學習任務是永遠也完成不了的。真正有識之士都會知道,對于這一種語言的掌握,從來也不會達到絕對好的程度,水平都是相對的。據(jù)說莎士比亞作品里就有不少的語法錯誤,我們中國過去的文學家、哲學家、史學家、詩人、詞客等等,又有哪一個沒有病句呢?現(xiàn)代當代的著名文人又有哪一個寫的文章能經(jīng)得起語法詞匯方面的過細的推敲呢?因此,誰要是自吹自擂,說對語言文字的掌握已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這個人不是一個瘋子,就是一個騙子。

  在極渺遠的時代,我看就看到小品文的萌芽,似乎一出生就走著黑運,給大人先生們拿來做載道的工具,一直到魏晉六朝,我們才第一次看到人們用小品文來說自己的話,然而引起了哄笑和嘲諷,說自己話的小品文也就被埋在這哄笑和嘲諷里,度著自己的暗淡的命運。

  在混亂龐雜里,我們要救救小品文,我們要小擺設,只要它真的是從內心里流出來的,我們將不;笥诩埡拇髷[設。我們也要匕首,只要它是真鐵真鋼的,我們將不;笥诩埣舻耐嬉鈨骸N覀兘^不能忽視了文藝里的“真”。

  寫文章,是交流思想、傳達信息的重要手段。要想交流、傳達得準確忠實,就必須注意語法修辭,不能望文生義,數(shù)典忘祖,甚至生編硬造,寫出一些除了自己誰也不懂的詞句。

  我為什么喜歡讀序跋呢?我覺得,序跋同日記一樣,在這里,作者容易說點真話。在其他體裁的文章里,作者往往峨冠博帶,在不知不覺中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
裝腔作勢,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
這些東西,讀起來讓人感到膩味,讀不下去。

  序跋這一種體裁沒有什么嚴格的模子,寫起來,你可以直抒胸臆,愿意寫什么就寫什么,愿意怎樣寫就怎樣寫。如果把其他文章比作峨冠博帶,那么序跋(當然也有日記)則如軟巾野服。寫起來如行云流水,不受遏制,欲行便行,圓融自如,一片天機。寫這樣的文章,簡直是一種享受。

  中國古代文學中真正的悲劇很少。羅摩故事在印度是一個悲劇,但到了中國卻多被改成喜劇結尾,以適應中國人的心情和愛好,最突出的是插曲睒子的故事。這本來是一個悲劇。但《六度集經(jīng)》卻讓老天爺出馬干預,使被射死的睒子復活。

  梵文是印度古代語言,不能算作中國語言,但是,吐火羅文A和B的殘卷只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中國境內,應該看作是中國古代的民族語言,用這種語言寫成的劇本也應該歸入中國戲劇之列。

  我常想,陳寅恪先生從一個不大的切入口切入,如剝春筍,每剝一層,都是信而有征,讓你非跟著他走不行,剝到最后,露出核心,也就是得到結論,讓你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你沒有法子不信服。寅恪先生考證不避瑣細,但決不是為考證而考證,小中見大,其中往往含著極大的問題。

  至于哪幾部書對我影響最大,幾十年來我一貫認為是兩位大師的著作:在德國是亨利希•呂德斯,我老師的老師;
在中國是陳寅恪先生。兩個人都是考據(jù)大師,方法縝密到神奇的程度。從中也可以看出我個人興趣之所在:我稟性板滯,不喜歡玄之又玄的哲學;
我喜歡能摸得著看得見的東西,而考據(jù)正合吾意。

  在寫書、出書方面,我有一個“狹隘的功利主義”觀點。我認為,出書必定要有用,對個人有用,對社會和國家有用。這個“用”,當然不應該理解得太窄狹。美感享受也是一種“用”。如果一點用處都沒有的書,大可以不必出。

  一篇文章,尤其是文學作品,倘若譯成另外一種文字,連葉也不能相似,當然更談不到味了。

  我從30年代起陸續(xù)讀過一些美學的書,對美學我不能說是一個完全的外行。但是淺嘗輒止,也說不上是一個真正的內行,只能說是一個半瓶醋。常識告訴我們,只有半瓶醋才能晃蕩出聲。我就是以這樣的身份提出了一個主張:美學必須徹底轉型,決不能小打小鬧,修修補補,而必須大破大立,另起爐灶。

  我常?紤]一個問題:為什么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除了《文心雕龍》、《詩品》等少數(shù)專門著作之外,竟沒有像西方那樣歷史悠久、內容豐富,而又派別繁多、議論蜂起的。許多專家的理論往往見之于《詩話》中,不管什么“神韻說”、“性靈說”、“肌理說”、“境界說”等等,都見之于《詩話》(《詞話》)中,往往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而內容卻包羅無窮。

  我們中國文藝理論并不是沒有“語”,我們之所以在國際上失語,一部分原因是歐洲中心主義還在作祟,一部分是我們自己的腰板挺不直,被外國那一些五花八門的“理論”弄昏了頭腦。

  科學和哲學的著作不得已時當然可以重譯,但文藝作品則萬萬不能。也許有人要說,我們在中國普通只能學到英文或日文,從英文或日本轉譯,也未始不是一個辦法。是的,這是一個辦法,我承認。但這只是一個懶人的辦法。倘若對一個外國的詩人戲劇家或小說家真有興趣的話,就應該有勇氣去學他那一國的語言。倘若連這一點勇氣都沒有,就應該自己知趣走開,到應該去的地方去。不要在這里越俎代庖,魚目混珠。我們只要有勇氣的人!

  評斷一本書的好與壞有什么標準呢?這可能因人而異。但是,我個人認為,客觀的能為一般人都接受的標準還是有的。歸納起來,約略有以下幾項:一本書能鼓勵人前進呢,抑或拉人倒退?一本書能給人以樂觀精神呢,抑或使人悲觀?一本書能增加人的智慧呢,抑或增強人的愚蠢?一本書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呢,抑或降低?一本書能增強人的倫理道德水平呢,抑或壓低?一本書能給人以力量呢,抑或使人軟弱?一本書能激勵人向困難作斗爭呢,抑或讓人向困難低頭?一本書能給人以高尚的美感享受呢,抑或給人以低級下流的愉快?

  池田大作在他那波瀾壯闊的一生中,通過自己的眼睛和心靈,觀察人生,體驗人生,終于參透了人生,達到了圓融無礙的境界。書中的話就是從他深邃的心靈中撒出來的珠玉,句句閃耀著光芒。讀這樣的書,真好像是走入七寶樓臺,以現(xiàn)到處是奇珍異寶,揀不勝揀。又好像是行在山陰道上,令人應接不暇。

  

 。ū疚脑d于《季羨林生命沉思錄》國際文化出版公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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