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發(fā)云: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旅俄隨想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友人邀約,同游俄羅斯。一行七人,最小的四十出頭,最老的已是“80后”了。這樣的一群,與俄蘇就有了千絲萬縷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聯系。一個人名,一首歌曲,一段往事,一個場景……都會生出許多回憶或感慨來。俄羅斯是一個很自大的民族,不太用別國的語言文字,連飛機上一些人命關天的解說,也是俄語。這是很多人赴俄時最發(fā)怵的一件事。幸好此次有俄蘇文學專家、翻譯家藍英年先生同行,于是便有了耳目和喉舌——第一次,這兩個詞兒變得如此準確和親切。
行程中,藍先生成了最搶手的人物。
1:從中蘇友好宮到全俄展覽中心
2007年8月15日,上午9時許從北京起飛,一路上逐日而行,抵達莫斯科,還是正午,烈日當空。
入住那座碩大無比客房三千的宇宙飯店。那是1980年為莫斯科奧運會而建的,蘇法合資。據說法方要求在飯店廣場上豎一尊戴高樂像,錢不錢的都好說。戴高樂果然就立在那兒了,二十多年來,戴著他那頂著名的高帽子,看腳下人來車往世事變遷。
從客房窗口望去,對面有一片典型的蘇式建筑群。藍先生告訴我們,那就是著名的蘇聯國民經濟成就展覽館,沒事兒的時候可以去轉轉。他還記得里面有十五個小金人,代表前蘇聯15個加盟共和國。
于我來說,對蘇聯最早的印象,來自于一只精美的鐵皮糖盒,里面的糖果,用那種透明的,我們當時稱之為“玻璃糖紙”包裹。一個遙遠又陌生的異國,就是以這樣的五彩斑斕進入了我的童年記憶。在我們玩糖紙的孩子間,這樣的一張“蘇聯玻璃糖紙”可以換數十張普通糖紙。父輩們在1949年以前當然是見過這一類糖紙的,但是他們不說,似乎這樣的糖紙?zhí)焐椭挥刑K聯才有。就像報紙上蘇聯人打領帶,神氣又新異。父輩們也不說,他們數十年前就在脖子上掛過。直到文革來了,母親翻箱倒柜尋找那些“四舊”之物,翻出一些打領帶的照片,在廚房的水池里燒,又翻出一些領帶來,一刀一刀剪斷拆開攤平,讓它們面目全非,我這才發(fā)現蘇聯人使用的這類家什,我們早就有。
五十年代,對于我們來說,中國以外的全部世界只有蘇聯。如果說還有一個的話,那就是墻頭宣傳畫上,那些頭戴鋼盔,腳蹬皮靴,面目猙獰的美帝國主義。
1956年,繼北京,上海,廣州之后,武漢也建了一座“中蘇友好宮”,緊接著,在那里舉辦了《蘇聯經濟文化建設成就展覽會》。那盒糖,就是我父母參觀展覽后從那兒買回來的。很快,我也見到了那座對于武漢來說無異于神話宮殿似的建筑。寬闊的廣場,美麗的噴泉,莊嚴恢宏裝飾繁復的建筑群,華麗的穹頂,光潔的地面,還有那些精致又氣派的雕塑……那時候,武漢已經有了一批這樣的蘇式建筑,還有剛剛落成的萬里長江第一橋。連同那些精美的糖紙,“蘇聯”就以這樣直觀的方式,植入一個孩子心中。
晚飯后,八點多鐘,太陽還老高。我到那個展覽館去散步。從飯店過去,要穿過一條長長的地下通道。俄國人喜大,地下通道也是如此,搞市場經濟了,兩旁建起了一溜商鋪,中間留下的走道依然寬敞。商鋪門臉都不大,櫥窗中擺滿密密麻麻的各類商品,從煙酒服飾到手機相機,洋貨國貨都有。俄國人性傲,永遠一副愛買不買自得其樂的樣子,也不興討價還價。走出地下通道,一片熱騰騰的市井煙火氣撲面而來:一群年輕的街頭歌手已經架設好一應家雜唱起歌來,不再是我們熟悉的俄蘇歌曲,有看客應和著隆隆的節(jié)拍跳舞,也不是我們熟悉的蘇聯水兵舞或烏克蘭民族舞,倒像美國的街舞。胖胖的大媽在買那種棕色的飲料格瓦斯,還有賣花的,賣頭巾的,買玩具的,賣鮮果干果的……價格都不便宜,加之用盧布計算,數字是人民幣的三倍,開始總不能接受。后來知道,俄羅斯近年的人均收入增長很快,每年都是兩位數,今年的月均收入已達一萬多盧布,也就是三千多人民幣,莫斯科地區(qū)已達到兩萬。用世行報告中的話來說,是一種符合窮人利益的經濟增長。加上他們的福利不錯,那些對中國人來說要命的支出——上學就醫(yī)交通能源水電通訊供暖,不是免費就是廉價,所以他們大多數還是敢花錢的。
進了展覽館大門,這才發(fā)現,當年父母給我買糖果的中蘇友好宮,只是這個展覽館在中國的一個遠房兄弟,身架,眉眼,神氣,都像。只是武漢那個遠房兄弟早已在十多年前一串爆破聲中煙消云散了,連同數十年的風風雨雨——里面辦過的各類展覽,連綴起來,可以當一部武漢社會政治文化史來看——大躍進,劉連仁忘本回頭,四清,學雷鋒,文化大革命,收租院,一直到后來的各類商業(yè)展銷會,給武漢市民留下了許多歷史記憶。據說許多目睹炸館場面的中老年人都哭了,許多人的第一個隊日是在那兒過的。
如我們早已熟悉的國內同類場館一樣,這個當年蘇聯向全世界展示社會主義強大、先進與民族團結的教育基地,已經成為商業(yè)娛樂之海。歌廳,迪廳,游戲廳,水幕電影,射擊場,還有全世界無處不在的中餐館……布滿這234公頃的每一個角落。突然就看見了那個極熟悉的雕塑,男的舉一把鐵錘,女的舉一把鐮刀,雙雙前傾,仰望天際,一副純潔熱情志向高遠的模樣——莫斯科電影制片廠的廠徽!許許多多的蘇聯電影頓時涌上眼簾。孩提時代,坐在人頭涌動的電影院里,布簾關閉,燈光漸暗,音樂聲起,銀幕上出現的第一個鏡頭就是它!然后,一個壯麗的或歡樂的,陰郁的或驚險的故事開始了……
展館內大樹參天,綠茵蔥籠,情侶們摟著牽著,母親推著嬰兒車,男人們提一瓶啤酒扎堆聊天,姑娘們穿著簡潔,三五成群或獨自溜達。順便說一句,當今的俄羅斯女性風行低腰褲,一些在中國女人看來極不適合的身材極不適合的年齡,也穿,有的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據說那兒能夠暴露身子的日子不多,所以在短短的夏季里,盡量讓更大面積的皮膚見見天日,哪怕日頭再猛,極少有女性打傘戴帽子。姑娘們拿一瓶啤酒或夾一支香煙,也是街頭常景。我對她們照相,她們發(fā)現,一起轉過身,舉杯微笑。僻靜處,遇到一個白衣白裙的漂亮姑娘,胳膊上挽一個小坤包,會走近你,朝你笑笑,眼神中有一種意味深長的東西。有知情人說,這是性工作者。還好,挺淑女,沒有強人之難的舉動,身后也沒有黑衣打手一類人。
草地,樹林和建筑間,有寬闊的行道和空地,于是,滑旱冰就成了這里一道獨特的風景,漸漸降臨的夜幕中,男女青年們或中年們,像黃昏的蝙蝠一樣矯健又美麗地飛行,互相追逐,獨自翱翔,或做一些類似于冰球的游戲,有的則自得其樂地在空地上擺放一溜障礙物,猶如高山滑雪那樣在其間穿行,做出各種各樣好看的動作來。
一頂帳篷,幾把遮陽傘,還有那全世界都認識的花體英文字樣——COCACOLA。一個有點苦,有點甜,還有點氣體的黑乎乎的飲料,就這樣不動聲色又無處不在地滲透到世界上每一個有人群的地方?煽诳蓸窋傸c背后,是那座建于1964年、高107米的宇航紀念碑,一道巨大又強勁的弧線沖上天穹,弧線的頂端是那架把人類第一個宇航員加加林送上天的宇宙飛船,這個曾把美蘇冷戰(zhàn)推向外太空的標志物,多少有些落寞地鑲嵌在晚霞中,宛如一道歷史的軌跡。
主樓前,有座列寧銅像。后來在莫斯科,彼得堡的一些地方也能看到,有一處,列寧手里抓一頂帽子,平伸出去,當地人將它稱作“列寧打的”。不過說實在的,我所見到的列寧雕像,大多準確生動,很有創(chuàng)意,也沒有將他那個小小的個子夸張到什么程度做偉人狀。
除了斯大林,俄國人幾乎把一切前朝舊物都留著,地鐵或前政府機構上的鐵錘鐮刀圖案,社會主義勞動英雄或紅軍戰(zhàn)士的塑像,各個時期的政治文化名人故居墻上的銘牌,還有大大小小的墓園里,各色人物的墓碑……這些舊物似乎都是他們往昔歲月的一部分。俄羅斯的歷史不算太長,從羅曼諾夫王朝算起,也就四百年。但是這四百年,幾乎全都擺放在他們今天的土地上,隨處可見——一座教堂,一幅油畫,一條街道,一座雕像,一面墻壁或一塊地磚……
一個身材健美衣著簡練的女孩獨自繞著列寧像滑行,做著許多花樣滑冰的動作,我給她拍了一張照片,與身旁那個曾經改變了俄國也改變了世界的留著山羊胡須的小老頭,構成了一副饒有意味的畫面。
走出幾里路了,果然就看到了那十五個小金人,在一座噴水池邊站了一圈,每個都有兩三米高,各自穿著自己本民族的服裝,全是美麗的姑娘,半個世紀了,依然是金碧輝煌楚楚動人,閑說著一個關于蘇維埃社會主義大聯邦的往事。水池中間是一大捆極夸張的麥垛,讓人想起了大躍進時候的宣傳畫。
2:1917——1967——2007
今年是“十月革命”90周年,從一踏上俄羅斯的土地,便想到這個曾經無比神圣的詞兒。也想起了我的1967年。那是整個文革十年中最動蕩最詭譎最具戲劇性的一年。幾乎也是這樣的季節(jié),我和一位少年摯友,決定出版一本詩集,紀念十月革命50周年。那一年我18歲,他19歲。我們13、4歲便在一起讀詩寫詩了——在那陰暗又饑餓的年歲,兩個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孩子,在節(jié)奏,韻律與文字美感中找到了一種快樂和惆悵。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星空晨曦,湖光山影,當然還有革命,理想,青春熱情與夢幻,在一行行詩句中排遣了許多的苦悶和茫然。文革開始,由于我們各自的家庭背景,都被排除在時代大潮之外。到了1967年,突然得到了許多做夢也沒有想到的自由。我們偶然間結識了一批黑幫作家作曲家,在他們最危險的時候,將他們中的幾個人藏到一所學校的宿舍里,并且作為責編,為其中一位被打成反革命的右派軍旅詩人出了一本詩集——也就是找一個群眾組織,弄一些紙張,找一家印刷廠,排版校對印刷裝訂,就這么簡單,連里面的插圖,都是我們自己在廢棄的舊鉛版中找來的。大約當年遇羅克們印刷他們的《中學文革報》也就是這么干的。只是這樣的“出版自由”很短命,不到一年就結束了。我們找到了“十月革命”這個主題,為什么這樣?已經記不太清楚,是我們喜愛的那種語言情調,還是心里其實深藏著一種對蘇聯的情素,抑或是它有著“反修”的合法依據?兩個多月后,十月革命50周年前夕,這本薄薄的,收錄了24首詩作的集子面世,其中的作品,有我們自己的,也有我們約來的,各行各業(yè)都有,包括文革前已經成名的詩人。我們給它起的名字是《十月的烈火》。旅俄回來,我又翻出這一本詩集,套紅的木刻封面,兩組重疊的人物造型,一組是十月革命的工農兵,一組是中國文革的工農兵。里面的內容語詞,今天讀來神圣又荒謬,恍若天書。
從一盒糖果,一座建筑開始,蘇聯——這個巨大的審美化了的紅色烏托邦,以它特有魅力,一種無比新奇的異質文化進入了我們這一代的生活。電影,報紙,歌舞,話劇,雕塑,繪畫,小人書,小說,收音機里或哥哥姐姐們嘴里唱出的歌曲……十月革命,就在這樣的熏染中成為我們的童話。這一切,都是以不可質疑的真理樣式交給我們的,包括那些暴力,血腥與恐怖。許多人都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誦某些電影中的臺詞,模仿各種角色的語氣和動作,陶醉于那種一瞬間改天換地的豪邁與瀟灑,犧牲與壯美……
在那個與歷史,與前輩,與整個世界都失去聯系的歲月里,俄蘇文化,成為我們貧瘠單薄的食譜中,色彩最豐富的那一部分。
俄蘇文化于我們,像一次包辦的婚姻,多年后,我們發(fā)現了那個男人的不堪背景和種種劣跡,看到媒婆當年撒下的無數謊言,但是曾經愛過,還有了孩子——那是一種植入生命的情感經歷。這種愴然,傷感和難以言說的苦楚,讓很多人不能釋懷。
在大陸的一片粗鄙肅殺之中,俄蘇文化也成為我們一個遙遠又朦朧的夢中情人。六十年代初,我們隱隱知道中蘇交惡了,內心竟有一種非常苦澀的情緒。那時候,我們是如何癡迷那些蘇聯電影——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阿·托爾斯泰的《兩姊妹》,《陰暗的早晨》,屠格涅夫的《復活》,還有他們拍的《牛虻》,《王子復仇記》,《第十二夜》,還有《短劍》,《天職》一類的青少年影片……我們已經預感到,再也沒有這一類電影看了。我記得,我們幾個十多歲的孩子,常常私下隱秘地談論這件事,宛如敏感的孩子談論自己父母即將破裂的婚姻,內心充滿緊張和不安。那時候,有些和蘇聯某一個男孩或女孩保持著通信的人,突然間再也接不到對方的郵件了。
到了文革,中蘇早已是撕破臉皮徹底絕裂了。當年那一群尚還懷著童稚之心的孩子,已經在數年的教化中,在不絕于耳慷慨激昂的《九評》聲中,漸漸培養(yǎng)出仇恨與堅硬!疤K修”,“赫禿子”,“新沙皇”,“社會帝國主義”已經是比美帝國主義更加惡毒的形象,也是文革中出現頻率最多的貶詞,連中國自己的壞人,也要冠以“中國的赫魯曉夫”之惡名。“變修了!”這個短語,既可以斷送一個高官的政治生命,也可以責罵一個孩子的挑嘴。中蘇蜜月期間,誰要說蘇聯一個不字,(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便會遭難,一轉眼間,誰要說蘇聯一個好字,更是大禍臨頭。其實蘇聯還是那個蘇聯,中國也還是那個中國。只是這樣的荒謬,誰也沒有去想過。
一個我們從未真正了解過的北方鄰邦,在一只大手的操縱下,像皮影戲一樣,轉過身來,已是一副妖魔鬼怪模樣。這樣的戲劇性變化,也讓我們進入了戲劇性。重讀當年那些詩作,可以讀出一種自作多情的舞臺感來。
這本詩集中,有我一首《老布爾什維克的心》,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五十年了,
克里姆林宮的紅星亮了,又暗了。
它失去了耀眼的紅光,
慘淡的余輝像紐約霓虹廣告;
“半個世紀了,
伏爾加河的水漲了,又落了,
它像俄羅斯的眼淚默默地流淌,
再不像從前那樣奔騰呼嘯。
“蠹蟲蛀空了鉆天的白楊,
克里姆林宮在糖彈中傾倒!
政權,政權!
多少蘇聯人沒有很好地想過,
勝利后,
它還會不會重新失掉……”
海風吹動著銀絲般的白發(fā),
阿芙樂爾水手立在涅瓦河濱,
他的心像河底的激流一樣翻滾,
老布爾什維克懷念著列寧。
……
我知道,今天,當我滿懷不安愧對少作的時候,依然有人心里保留著這樣的情愫。但是俄羅斯人卻早已理性地告別了從前。行程中,沒有誰主動和我們說起他。
到莫斯科的第二天,我們剛走進紅場,突然就看見了列寧,他閑散又謙和地坐在樹陰下的一只小凳上,示好地望著過往的游人。他胸襟上綴著一個蘇維埃代表胸徽,兩腿間靠著一竿半人高的蘇共黨旗,緊挨他身邊的,是當年他親自下令斃掉的沙皇尼古拉二世。這是兩個俄羅斯人裝扮的,酷似,給游人照相用,每次收費十盧布。半生研究蘇俄,多次來過俄國或前蘇聯的藍先生,終于有機會和這兩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一起合影,他一手摟著列寧,一手摟著沙皇。再往前走,這樣的列寧和沙皇竟有好幾對,他們互相聊著天,鴿子飛到他們的肩頭,偶爾有人來合影,他們便很敬業(yè)地擺好姿勢。
不遠處,一條數百人的長隊,耐心等待著去瞻仰列寧遺體,大陸人占了很大比例。
在俄羅斯期間,就我們目力所及,沒有見到關于十月革命90周年的動靜。幾年前,俄羅斯當局已經將中小學課本中關于十月革命的提法改為“十月政變”。因為推翻沙皇,結束帝制,是在資產階級的二月革命中就完成了。十月政變中被推翻的臨時政府,倒是一個合法的政府。而我們糊里糊涂敬奉大半個世紀的蘇維埃,并不是蘇聯的蘇,而是1905年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時產生的一種組織形式。意為“代表會議”。布爾什維克奪權后沿用了這個組織形式。而蘇聯這個詞兒,是1922年才出現的。
數日后,我們在涅瓦河上見到那個給中國送來“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的阿芙樂爾號,這艘曾被我和無數人寫入詩句的神話戰(zhàn)艦,當時其實在彼得堡船廠大修,沒有下水,也沒有武器裝備。布爾什維克涌向冬宮的時候,船上的一個機械師發(fā)出幾枚空彈,冬宮的大門早已由里面的防衛(wèi)長官親自打開了。一次不流血的政變就這么輕易地成功了,近乎一場兒戲。連一直擔心暴動過于輕率而持反對意見的盧那察爾斯基都大感意外,他在一封信中寫道:“事變竟輕易實現!
3:又是8·19
在俄羅斯期間,適逢“8·19”十六周年。
1991年8月19日,蘇聯一批保守派政要突然發(fā)動政變,非法成立了“蘇聯國家緊急狀態(tài)委員會”,由副總統亞納耶夫代行總統職務,廢黜了遠在克里米亞休假的總統戈爾巴喬夫(與1964年赫魯曉夫的故事如出一轍),要終結剛剛開始的艱難改革。在黑海之濱的別墅里,戈爾巴喬夫冷靜又堅決地拒絕了來人對他的逼宮,在危急之中,表現了一位大政治家的尊嚴。與此同時,莫斯科俄羅斯議會大廈前,葉利欽跳上叛亂部隊塔曼師110號坦克,呼吁莫斯科人和俄羅斯全體公民進行反擊(奇怪的是,那些當兵的沒有傷害他甚至沒有阻止他)……俄羅斯人民,包括一千多萬蘇共黨員,在這歷史關頭,冷靜又堅決地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那些被派來鎮(zhèn)壓或威懾的部隊,也倒戈了。數日后,戈爾巴喬夫回到莫斯科,他以一種多少有些悲壯的鳳凰涅槃的方式——辭去蘇共總書記,解散蘇共——簡潔平和地完成了俄羅斯一次歷史劇變。
想來也很巧,當時我正在俄羅斯遠東的一個城市,對于莫斯科發(fā)生的那個事變。居民們保持了令人震驚的冷靜。沒有哄搶,沒有騷亂,沒有不同觀點人群之間的沖突,只有報刊亭前買報的長隊,透出他們內心的激越與動蕩。市面上一切如常。連排隊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兩個人之間,空出一個人的距離,沒有加塞插隊,許多人拿一份報紙或一本書,耐心地讀,耐心地等。如果有一點小小的騷動,大多是我們的某些同胞不太守規(guī)則了。那正是蘇聯副食日用品供應緊張的歲月,貨架上空空如也,讓人想起了我們的三年饑荒。偶有一些黃瓜西紅柿牛肉火腿腸擺放在里面,價格都極高。當時盧布貶值厲害,一元人民幣可以換100盧布。揣上幾千元人民幣,便像八十年代初期那些港臺闊佬來到大陸一樣。只是他們的售貨員并不見錢眼開,常常會優(yōu)先照顧本地的顧客。在肉食極度匱乏的時候,滿大街的鴿子卻依然過著安詳的日子,在草地上嬉戲,在人群中流連,沒有誰將它們擰了脖子拿回去燉湯。我至今記得,一位賣爆玉米花的老太太,生意清淡,每每有鴿子飛來,她都會撒一把喂它們。還有滿大街的狗,各色各樣的狗,沒人打了回去下火鍋。
俄羅斯人是沉靜的,隱忍的,其中有一種堅守與高貴。這或許和他們的宗教傳統有關。74年的專制制度下,有過內戰(zhàn),有過鎮(zhèn)壓,有過特務恐怖,有過告密與叛賣,有過排山倒海般的外敵入侵,但是沒有大規(guī)模的面對面撕破臉皮的群眾運動和大規(guī)模的文化毀滅與打砸搶,沒有那種全民的瘋狂,囂張、野蠻與粗鄙,也就是說終于沒有毀掉他們人性中最后的一絲恥感和尊嚴。所以,對于那些干了惡事最終因絕望或羞辱而自殺的人物,我總會報以某種敬重。像著名作家法捷耶夫,像8·19政變策動者之一的前蘇聯內政部長普戈。
今年的8·19剛好是一個禮拜日。滴血大教堂人群熙攘,唱詩班和諧空靈的圣詩在教堂的穹頂下回蕩,教堂外臨時搭建的舞臺上,孩子們純凈如天籟的合唱傳布到很遠。
戈爾巴喬夫實行《宗教自由法》十七年來,俄羅斯的東正教信眾已達總人口的百分之六十多,還有百分之十幾信奉其他教派?粗烫脙韧饽切┢胶万\的人們,年老的七八十歲,年輕的二十上下。為什么一個被禁絕74年的信仰,會如此蓬勃地在這片土地重新生長出來?這里面最年長的,當年也才是一個牙牙學語的孩子。這是一個傳遞之謎。
十二月黨人廣場上,一對新人正在舉行婚禮。他們接受著一對宮廷裝扮的男女的祝福。俄羅斯的青年男女喜愛在一些具有紀念意義的地方舉行婚禮——教堂,公園,海濱,烈士墓,名人紀念碑,不像我們,總是在喧嘩的酒筵上。
不遠處,那個因普希金《青銅騎士》而聞名遐邇的彼得一世騎馬雕像前,一個舊俄士兵裝束的青年,也如雕像一樣,持槍站在這位沙皇身邊。對游客的拍照,如雕像一樣不為所動。
藍寶石一般的冬宮博物館,用玻璃罩住的達·芬奇原作《麗塔的圣母像》前,靜靜的,圍滿觀眾。
進入冬宮的鏤花鐵門,踏上冬宮的寬闊樓梯,想起那部經典電影《列寧在十月》,那一場激烈的夜戰(zhàn)——炮火,槍聲,犧牲與占領,想起那個赤衛(wèi)隊長馬特維耶夫喊著,別朝那些雕塑開槍,那是尼古拉留給我們無產階級的禮物!然后他沖進會議室,一邊用小梳子梳著頭,一邊笑對那些目瞪口呆的人們?yōu)t灑地說:“臨時政府的先生們,你們的公事辦完了,從現在、直到永遠……”
后來知道,那一場攻打冬宮的激烈戰(zhàn)斗場面,是二十年后的一次電影虛構,它真正的導演是斯大林。
但是,這些沙皇的禮物,確實被保存下來了。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今天它已經成為世界四大博物館之一:四百多間展廳,三百多萬展品,22公里長的展線……每天都有河水一般的人群從這里緩緩流過。
涅瓦大街游人如織。這依然是當年普希金的涅瓦大街,是安娜·卡列尼娜的涅瓦大街,也是列寧格勒保衛(wèi)戰(zhàn)中那個寒冷又饑餓的涅瓦大街——因為它的一切幾乎都沒有改變。你幾乎可以碰到在這里散步的馬雅可夫斯基和喝茶的阿赫瑪托娃……看到一幢大樓有些怪異,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幢正在修繕的舊樓,里面幾乎掏空,但是一幅巨大的畫布蒙在工地的外面,畫著這幢大樓的外墻,幾乎可以亂真,大概是怕施工破壞了大街的美麗。
一只漂亮的黑白兩色花貓,在人們來去匆匆的路邊四肢伸展地呼呼大睡。我以為是一只死貓,蹲下一看,肚皮在微微起伏。它半張開眼,看了看我,又睡去。俄羅斯的大街小巷公園景點,常常有這樣在大庭廣眾前酣然入睡的流浪貓狗。我常常為它們的這種安全感,這種對人類的信任而感動。還有在游人腳縫間覓食的鴿子。樹林里有松鼠,河岸邊有野鴨和海鷗。
所有的露天咖啡吧都坐滿了人。一個女孩要了一杯啤酒,在夏日的陽光下讀一本書。在公園,車站,河岸邊,地鐵上,常?匆娺@樣的讀書圖。不是那種時尚畫刊,也不是快餐口袋書,而是一本厚厚的,樸素的書。地鐵列車上,我和藍英年先生坐在一位年輕姑娘的身邊。她心無旁騖讀著一本書,一直沒有抬頭。我忍不住,讓藍先生問問她,讀的什么。藍先生不好意思打攪,但還是問了。姑娘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藍先生想了解這個女孩子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理解多少,又提了幾個問題。女孩子回答得很聰明:“您都知道,我就不回答了!
入夜,一場《天鵝湖》在涅瓦河畔的一個古老的劇院靜靜地開始了。環(huán)形的樓座,精美的包廂,還有金絲絨的幕布,讓你覺得這就是兩百多年前的一次演出。觀眾大多是中老年人,穿著規(guī)正,舉止儒雅。沒有音響,音樂聲起,每一句最細微的旋律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美麗的奧杰塔,英俊的王子,快樂的小天鵝還有那個惡魔,全身心地演繹著這個古老動人的故事。有兩場戲之間,大約演員換裝出了一點問題,大幕拉開,沒人出來,樂隊于是停下,全場一片靜寂,靜得像空無一人,一直到演員出場。
……
這就是彼得堡,16年之后的8·19。
短短十六年,俄羅斯人民的精神生活發(fā)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告別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向上,皈依宗教,向下,返回世俗。把政治交給政治家,把選票收回自己手中。
4:它有無數的田野和森林
還記得那首無比壯麗無比豪邁的歌:
我們祖國多么遼闊廣大,
她有無數的田野和森林。
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
可以這樣自由呼吸……
它的旋律是莫斯科廣播電臺對華廣播的開始曲,當年在鄉(xiāng)下偷聽敵臺,一聽見那鐘聲,血液就要凝固。后來知道,后面兩句是世界上最無恥的彌天大謊。但是,前兩句是真的。
從北京起飛,一路山嶺褐黃,一路煙塵迷蒙。當萬米之下的大地突然變綠的時候,有人說,進入俄羅斯了。大半行程就在這樣的綠茵之上飛行?煲德涞臅r候,看見那廣袤的綠色是一望無邊的參天大樹,就像鋪在大地上的厚厚的栽絨毛毯。
后來,走鐵路,走公路,漫漫長途,直通天際,從車窗望出去,永遠是田野田野田野。森林森林森林,不是種了莊稼的田野,是長滿野草開滿野花的田野,不是一溜夾道林或防風林,而是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
近年來,莫斯科房價飆升,據說已經是世界上房價最貴的城市,但是市區(qū)內依然是大片綠地和樹林,街區(qū)間樓房間依然是大片空地,空曠得讓人心疼。我對友人笑說,中國的房地產商見了要號啕大哭:“真是暴殄天物!”彼得堡房價也不低,但是一眼望去,依然是一片百年老房,三五層高,沒見扒拉了蓋高樓。城中林園和草地比莫斯科更多,還有那縱橫交錯密如蛛網的河道,也沒見填了修路建房。他們保留這些,并不是將它作為示人的城市景觀,而是認為生活本來就該這樣。俄羅斯人愛國,從一棵樹木,一條河,一片草地,一幢房愛起,他們的自豪也來自于斯。他們說,我們的城市是建在森林中的,你們是在城里種樹。
彼得堡由一百多座島嶼,六十多條河流和四百多座橋梁構成,對于一個人口五百多萬的城市,交通可想而知。但是,從三百年前彼得大地建城之初,他們就立下了一個不變的宗旨:把水留下。他們不光沒有填平那些涅瓦河的枝枝汊汊,還將它們擴寬,挖深,還新開了許多條人工運河,將散亂的水系連接成網。許多年前,我去紹興,問起魯迅先生筆下的小橋流水烏篷船。友人指著我腳下的馬路說,這就是,填了。但是,彼得堡沒有填,甚至一些偏荒的河溝都沒有填。還有那些沙俄時期的花園古堡宮殿林苑,依然是兩三百年前的模樣。各種各樣的云,潔白如棉絮的,燦爛如錦緞的,溫暖如油畫的,清淡如蟬翼的,便是烏云,也是那么潔凈,層次豐富像一幅舞臺布景。常常美得讓人覺得不真實。都說在海外拍照,(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怎么拍怎么好看,其實很簡單,天好看。想起國內那些可憐的搞攝影的朋友,碰上一個能見度好的天氣,立刻會互通聲氣,背上攝影包就往外面跑,似乎遇上千年流星雨一樣。還有水,海水,河水,湖水,藍色的,綠色的,灰色的,都是透明的清新的。鬧市區(qū)的橋上岸邊,常有人釣魚或游泳。自來水可以直接喝。一個曾以重工業(yè)當家的國度,一個聚居著數百萬上千萬人口的古老城市,他們的工業(yè)廢水和生活污水呢?他們的垃圾呢廢氣呢?我想起我的家鄉(xiāng)武漢,它和彼得堡十分相似,是在中國最大水系邊的沼澤地上建起來的,應該說,地理環(huán)境武漢更優(yōu)于彼得堡,兩大河流都是淡水,氣候更宜于萬物生長,湖泊密布,河網縱橫,城里還有許多山巒。很久以前,也像彼得堡一樣,高地蓋房住人,低地是湖泊河渠,如今,只留下許許多多天門墩,鄂城墩,六渡橋,云架橋,三角塘,四美塘,八卦井,九龍井,曬湖長湖歌笛湖一類的地名,讓人依稀記起這里曾經是云蒸霞蔚的云夢澤。城里那些蔥蘢青山,炸毀了,削平了,被層層鋼筋水泥包裹了。一些填湖而建的時尚小區(qū),懷舊似的在樓房間挖幾條小水溝,偶爾向里面灌幾次散發(fā)著氯氣的自來水。
5:墓地,你說吧!
俄羅斯的歷史和文化,是用青銅和花崗巖記錄的。是書寫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公園廣場教堂和墻壁上的。人們天天都和它們擦肩而過,成為他們生活的一個背景。一個建筑師,一個圣像畫家,一個科學家或一個雜技小丑,當然還有許許多多的作家作曲家民族英雄無名戰(zhàn)士各種各樣的政治家和影響過這個國家造福過這個社會的人——從數百年前的彼得大帝、庫圖佐夫到剛剛去世的賴莎、大提琴家羅斯特羅波維奇,都以物化的方式被大地保存著。走在大街上,不經意間,就會看見墻上一塊銘牌,記錄著這幢房屋曾經生活過的某個人物,哪年哪月,他在這里干過什么寫過什么。那些為保衛(wèi)祖國獻出了青春與生命的人,總會得到最高的尊敬——最高大的紀念碑和最寬闊的廣場都屬于他們。在偏遠的公路上,也常常會看到一座小小的烈士墓或一處當年曾經阻擊過德軍的堡壘。它們時刻在向人們訴說著兩個詞兒:犧牲和崇高。
作為個體的生命,保存得最完全最豐富的,是墓地。所以,在俄羅斯期間,我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墓地。
俄羅斯是一個如此尊重死亡的民族。看一看他們的墓地,你會相信我的話。他們把這個恐怖,壓抑,悲慘,不祥的空間,裝扮得如此莊重,寧靜,豐富又美麗,充滿了讓人激動讓人遐想的詩情。讓許多活著的人都生出一份禁忌:我死去之后,靈魂還會接受審判或贊美。而不像有的人,那怕洪水滔天。
在同一座公墓里,會有極權主義意識形態(tài)家日丹諾夫、也有非斯大林化的始作俑者赫魯曉夫。有不堪丈夫凌辱而自殺的斯大林妻子阿里盧耶娃,也有《保爾·柯察金》的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卓婭和舒拉這樣的蘇維埃英雄。有中國的流亡者王明和他的夫人孟慶樹,也有曾經流亡西方的天才男低音歌唱家夏里亞賓——他將那首震撼人心的《伏爾加船夫曲》唱遍了全世界。有在《第七交響樂》中表達對極權主義恐懼與憤怒的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也有在斯大林時期一手遮天迫害過許多同仁的法捷耶夫。有那個跳上坦克振臂一呼結束了一個紅色帝國的愛喝酒的葉利欽總統,而與他相鄰的,是那個拉大提琴的羅斯特羅波維奇……有的墓地很冷清,只有茂密的綠草,有的常年擺放著花束。斯大林的遺體從列寧身邊起出并焚化后,埋在紅場的外墻下,漸漸被人遺忘。他那剛烈的妻子總有許多人來看望她,不知為什么,人們總愛撫摸她憂郁的臉龐,墓園管理者只好將她的半身像用有機玻璃罩起來,但還是有人從縫隙中將花朵塞進去。藍先生告訴我們,在一次有許多達官貴人參加的宴會上,斯大林將一顆煙頭彈到她的臉上,語言粗俗地喚她喝酒。她憤然離席而去。第二天早上,她被傭人發(fā)現躺在血泊中。關于她的死,多年來也一直眾說紛紜。
在沃爾科沃公墓,那位美麗的俄羅斯文史學者柳德米拉一路引領我們拜謁各種人物的陵墓。她突然探問我們:“這里還有一個,不知道你們還有沒有興趣看看?”我們問是誰,她說:“列寧的一家。”她說的是列寧的母親和他的兩個兄弟。列寧的母親瑪麗婭·布蘭克被譽為俄羅斯最偉大的母親,列寧的哥哥亞歷山大·烏里揚諾夫是刺殺亞歷山大三世的民意黨烈士。
我們說當然要看看,那也是一段歷史。
關于列寧的一家,是一個長長的話題,前蘇聯國家工會副主席拉里莎·瓦西里耶娃在前蘇聯檔案解密之后,查閱了許多資料,包括列寧母親和亞歷山大三世的通信,寫了一本書《克里姆林宮的兒女們》,其中說到那位偉大的母親曾是亞歷山大三世的情人,那位英勇的烈士,是亞歷山大三世的兒子,他的名字都和那位沙皇有關。聽起來幾乎是一個俄蘇版的《哈姆雷特》,只好存疑待查。
在彼得堡,涅瓦河畔,下榻莫斯科飯店,客房的窗口正對著涅夫斯基修道院。透過圍墻的雕花欄桿,遠遠地可以看見里面樹影中參差雜陳的墓碑。他們一點也不忌諱將一個埋死人的地方擺放在這樣一個熱鬧區(qū)域。下樓,過街,5分鐘就可以走進它。兩三百年來,陸續(xù)進入的各類人物,密集或疏散地靜臥于花草林蔭之中,沒有統一的排列,也沒有特別的打理,宛如一個自然村落千姿百態(tài)。在一面矮墻下面見到了強力集團的5位重要成員。鮑羅丁,穆索爾斯基,里姆斯基-柯薩科夫,巴拉基列夫,居伊。他們似乎生前約好,死后依然相鄰。
今天說來常常令人難以置信,對于上述幾位,以及克拉姆斯科伊,列賓,蘇里柯夫等巡回展覽畫派,以及列維坦等畫家,還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丹欽柯等等俄羅斯表演藝術家,我們是在一個最荒謬的時期開始熟悉他們的——文革開始之后。文革之前,我們這一代人在一個嚴密的體系中生活,所有的資訊,幾乎都是由學校和媒體灌輸給我們。在停課后的校園,在失控后的社會,在父母自顧不暇的家庭,我們突然得到了一種難以想象的自由。許許多多“封資修”的東西大舉侵入了我們的生活。
同行的幾位師長非常驚異,在文化專制最為酷烈,他們那一代人動輒為此得咎罹難的歲月,恰恰是我們這一代走進異端文化的開始。文革從它一開始,反叛之火同時也燃著了。
不遠處是柴可夫斯基。他身邊有兩位長著翅膀的美麗天使,他是強力集團哺育出來的俄羅斯天才。還有今天依然有人讀著,惦記著的陀斯托耶夫斯基。一群上了年歲的男女正靜靜地看著陀氏,他有一雙憂郁的眼睛。
許許多多在俄蘇文學藝術史上留下了名字的人,散布在各種各樣的墓園中。他們無語,但是不斷地訴說著從前,詮釋著從前,或顛覆著從前。世上沒有蓋棺論定。一些在蘇聯時期如日中天或權焰薰天的人,被揭示出殘酷,卑瑣,令人發(fā)指的一面,一些“蘇維埃最惡毒的敵人”,日益顯現出人性的光彩和不屈的意志,還有一些人,復雜得讓人悵嘆。那個有些怪異有些孩子氣的杰出詩人——曼德爾施塔姆,消失在遠離他家鄉(xiāng)萬里之外的遠東,只知道他最后死在一個勞改犯的中轉站。今天,越來越多的俄羅斯人和其他國家的人在說他,讀他那些不朽的詩。那個中國讀者耳熟能詳的諾貝爾獎獲得者肖洛霍夫,也寂寞地躺在他的故鄉(xiāng)。另一個諾獎的獲得者索爾仁尼琴告訴全世界:他不相信一個出賣他人,支持當局政治迫害的人,能夠寫出《靜靜的頓河》!肚嗄杲l(wèi)軍》風靡了一代中國青年,它的作者法捷耶夫躺在莫斯科最顯赫的新圣女公墓,書中的幾個人物在墓碑上陪伴他。他們不知道,作家除了讓他們英勇抗擊德國法西斯之外,還簽署過對本國作家的逮捕令。斯大林死后,他成了文學界的眾矢之的,他惶然,苦悶,無度酗酒,后來自殺了?魄型蟹,是一個比法捷耶夫影響更大讀者更多的作家,他的《茹爾賓一家》,《葉爾紹夫兄弟》,《州委書記》和《你到底要什么》等八本長篇,從“必讀經典”到“供批判用”,在中國大陸連續(xù)風行二十年。我至今記得,七十年代中期,偷偷讀他的《你到底要什么》和《落角》感受到那種異端氣息。后來才知道,科切托夫是一個頑固的斯大林分子,他的作品是對當時一些正直作家的反擊,對一些人——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施塔姆……他竟通過小說中的人物,指名道姓地貶毀他們,只是當年,我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名字,還以為是一些隨意塑造的人物。柯切托夫在蘇聯作家協會書記的位置上,也做過許多整人的壞事。九十年代,我國又重新出版了柯氏當年的那些內部書籍,我曾以一種懷舊的溫暖購買了它們。而在俄羅斯,或者更早一些的前蘇聯,柯氏已經失色,當年他抨擊的那些人,從半個世紀濃重的陰霾中升起來,發(fā)出了他們的光彩。
事情就是如此吊詭,同一個人,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語境中,竟會得出如此不同的結論。是我們當年比柯切托夫走得更遠,還是今天的俄羅斯比我們又走得更遠?這也是一個吊詭的問題。
這次游歷中,我曾和同行的師長友人談起一個近乎于無厘頭的問題:如果沒有無可選擇的俄蘇文化灌輸,我們這幾代人會如何?一是延續(xù)五四以來開放多元的文化傳統,一是全面倒向歐美,一是全面封閉,如北韓那樣(到了六十年代之后,實際已經是那樣了。)在這幾種可能性當中,俄蘇文化的強力入侵,還不算是最壞的一種。起碼它的意識形態(tài)文化沒有我們曾經走得那么決絕,那么徹底,那么粗暴。它多少還殘留著許多人性之美和藝術之美。它還以老大哥之威勢裹挾了那些優(yōu)秀的古典文化藝術進入到這一片荒漠的土地上來——普希金,柴可夫斯基,果戈里,列賓,列維坦,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可夫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便是最嚴酷的斯大林時期,有些東西也成為我們的一絲清新之風——《小路》,《燈光》,《喀秋莎》,讓我們知道除了“說打就打說干就干,練一練手中槍刺刀手榴彈……殺——嘿!”之外,還有這樣的戰(zhàn)爭歌曲,還有愛,期待,與悵惘。文革前一年,我在那個前身叫做中蘇友好劇院里,看過一個蘇聯歌舞團的演出,其中竟還有穿著白短裙的《天鵝湖》片段——那時候整個中國大陸都在學雷鋒,許多家庭富裕的孩子,有意在自己好好的衣物上綴上補丁以示艱苦樸素。
6:那些說不盡的俄蘇歌曲
去俄羅斯之前,心里便有一種隱隱的期冀,希望能聽見那些我們熟悉的,感動過的歌曲,能夠在這樣的旋律中和他們有一種默契和溝通。我們語言不通,但是能夠通過音樂互相抵達對方的心靈嗎?他們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些歌曲曾經越過千里萬里來到中國寂寞荒涼的土地上,撫慰過無數青年男女悵惘的心!氨└采w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有位馬車夫,將死在草原”,“但愿從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冬天收割后的空曠田野上,在四處透風的水利工棚里,在夏夜禾場的清涼月光下,在夜雨淅瀝的知青小屋中,是如何陪伴過我們蒼白的青春歲月。還有紅軍歌舞團,紅旗歌舞團那些浩瀚如大海,寬闊如長天的大合唱,曾經是如何地震動過我們。
在賓館,在商店,在旅行車上,常常希望聽見一段熟悉的旋律,就像舊地重游時,邂逅一個多年前的戀人。但是一直沒有。有一次,我終于對那位開長途車的司機說,有古典音樂嗎?有那些當年的俄蘇歌曲嗎?他說沒有。也許對于他們,這些已經過去。他們已經有了他們今天的歌,今天的明星。但是我們卻沒有過去。我知道,一些眷戀俄蘇歌曲的人,專門組團來到這里時,早已是物是人非,只留下滿懷悵然。
那天在莫斯科阿爾巴特街——一條類似于王府井的商業(yè)步行街上,突然聽見了《燈光》,雖然是俄語,但是立刻聽出了它的歌詞來:“有位年輕的姑娘,送戰(zhàn)士去打仗。他們黑夜里告別,在那臺階旁……”匆匆走近一看,是姐弟仨的重唱,姐姐十一二歲,還拉著手風琴,非常地道,弟弟六七歲,竟唱二聲部。有一種溫暖涌上來,想和他們一起唱唱,想讓他們知道,一個黑頭發(fā)黃皮膚的中國人,當年為這首歌感動過。在我們失去了所有關于愛的表達的時代,那句朦朧的歌詞“透過淡淡的薄霧,戰(zhàn)士看得見,在那姑娘的窗前,還閃亮著燈光!笔侨绾螠嘏^我們的心。
姐弟仨的面前,放著一只紙盒,里面已有了許多紙幣硬幣。
而后,普希金皇村,在彼得夏宮,我又聽見過一些熟悉的旋律——《喀秋莎》,《山楂樹》,甚至《義勇軍進行曲》。長笛,手風琴或管樂小合奏。樂手們見到中國人過來,就會立即演奏起來,然后,有人向他們腳下的帽子里投下一些零錢。我知道,這只是專門為我們演奏的,和他們的心性無關。在音像店,找不到我們希望聽到的那些歌曲和音樂。我此行得到的唯一一張碟,是一個教堂的門票中附送的,那是一盤圣詩合唱。
回國沒幾天,深圳一位友人來電話,說不久前剛看了“紅旗歌舞團”的一場演出,那個陶醉!(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知道了,俄蘇歌曲在中國。
7:阿赫瑪托娃和野狗俱樂部
陰暗,傷痛,屈辱和苦難,也被記錄著。
阿赫瑪托娃,對于今天中國的許多讀者或愛詩的人,不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是在她的祖國,幾乎半個世紀歲月中,她被深深地遮蔽著。
一百年前世紀之交的那一段歲月,是俄羅斯文化藝術最活躍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迷人時期,那是一個舊專制風雨飄搖,一個新專制尚未來臨的一段時光,類似于我國的清末民初。這二三十年,被史家稱之為“白銀時代”,以與那之前的普希金,果戈里的“黃金時代”銜接并相映生輝。
如果說,普希金是黃金時代詩歌的太陽,阿赫瑪托娃則是白銀時代詩的月亮。她幾乎從少女時期就開始了和眾多才華橫溢縱橫捭闔的人們一起開始創(chuàng)造這個星光燦爛的時代了。那許多星辰的名字,直到今天依然閃爍著光輝。短短二三十年間,他們在哲學,文學,音樂,戲劇,繪畫,批評等各個領域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讓古老的俄羅斯幾乎在一瞬間走入了世界現代文化的前列。這樣一個風起云涌波瀾壯闊的進程,在1917年冬天嘎然而止。一個突如其來的全新的社會橫亙在他們面前。這一支風流倜儻自由無羈的隊伍在社會大變故到來之后迸裂了,飛往各自的方向。有的高升,有的消失,有的逃離,有的墜落于深淵。阿赫瑪托娃屬于后者。她一些最親近的,也是最有才華的人們紛紛罹難。很快她也落入同樣境地,開始了長達近半個世紀的苦難的歷程。
費了一番功夫,終于在噴泉河畔找到她的故居,一幢帶花園的黃色樓房,現在是她的紀念館。從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除了流放,疏散,她前前后后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年。那是她人生中最陰暗的歲月。第二任丈夫普寧關進監(jiān)獄并死去后,她孤獨地在這里守望,她的兒子列夫也在監(jiān)獄。
在最困窘的時候,她寫道:“在未來的某一天,在這個國家,倘若要為我豎起一座紀念碑,我可以答應這樣隆重的儀典,但必須恪守一個條件—— 不要建造在我出生的海濱,我和大海最后的紐帶已經中斷,也不要在皇家花園隱秘的樹墩旁,那里絕望的影子正在尋找我,而要在這里,我站立過三百小時的地方,大門始終向我緊閉的地方!毕裨S多被禁絕的蘇聯作家一樣,她一直在寫作,用自己的心血和良知寫作,所以,當那個時代過去之后。他們還留下了關于人和那個時代的些許記錄,這一點和我們這里不一樣。
她說的那個大門緊閉的地方,是監(jiān)獄。她曾一次又一次地在在嚴寒中守候在那里,期望見到自己的親人和友人。
一樓,進門是一個放映廳,循環(huán)放映著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昔歲月。樓上有七八間展廳,很樸素地放著她的詩稿,照片,衣物雜物,還有一張1921年的《真理報》,上面有一條消息:古米廖夫被判處死刑。那是她的第一任丈夫。
一面裸露的紅磚墻上,貼著許多陳年黑白照片,大多是白銀時代那些卓越的人們。他們有的是她的友人,戀人,同路人或天涯落難人。
在另一處與她相關的地方——“野狗俱樂部”,我又看到了這些照片。
那天從彼得堡國家藝術博物館出來,在大街上漫步。藍先生突然指著街對面喊起來:“野狗餐廳!”要不是藍先生的這一嗓子,誰也不會注意這里還藏有一個世紀的遺跡——那是路邊一條陡狹的石梯,通往一間陰暗逼窄的地下室。八九十年前,這里是俄羅斯文學藝術群英薈萃的地下宮殿,是一個引起過世界關注的藝術沙龍。這里留下了“白銀時代”終結之前,俄羅斯繆斯最后的舞姿。
“野狗俱樂部”是一個文學藝術界的內部酒吧,開張于1911年的最后一天。它陳設簡陋,最大的一個房間,也只能擠下五六十人。用它做一個契卡的刑訊室可能更合適——空間低矮,光線暗淡,大片裸露的紅磚墻,粗糙的原木桌椅散亂地擺放著,順墻是一溜長箱,可以放雜件,也可以坐,吧臺有一些簡單的酒水點心,自己去買,沒人招待。在華屋遍地的彼得堡,你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取名為“野狗”的地方,會聚集那么多聲震遐邇的人們:普寧,古米廖夫,勃洛克,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紅極一時的旅居法國的“詩歌之王”巴爾蒙特,后來成為蘇聯紅色詩圣的馬雅科夫斯基,憂郁的詩歌王子葉賽寧,(這兩位浪漫的,先后都擁抱了紅色革命的天才詩人,也先后用自殺的方式遠離了他們鐘愛的俄羅斯。)他們在這里跳舞,歌唱,朗誦詩歌,演小戲劇,討論關于文學藝術和幾乎所有的問題。這里有的是熱情,奔放,自由,創(chuàng)造,愛戀,嫉妒,痛苦,失落與瘋狂……許多人的名作都在這里誕生。許多名媛貴婦,把來到這里,見到自己景仰的人當作一種至高的榮幸。阿赫瑪托娃一直是這里的中心人物,她在這里朗誦過許多自己的詩。連高傲不羈的馬雅科夫斯基也曾在她面前激動得失態(tài)。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野狗俱樂部是由沙俄警察查封的。對美與真理的追尋,哪一種專制制度都不喜歡。不過,沙俄警察只是查封而已!耙肮肪銟凡俊笔鞘裁磿r候恢復的,不得而知。按我們中國的思維路數,平反昭雪常常是改朝換代之后的一種舉措。但是,我們得知,阿赫瑪托娃的紀念館,是在前蘇聯時期開辦的。那黑白照片上的許多人,也是在前蘇聯時期被恢復了名譽。
一個國家的容忍與彈性,保障了它的變更與進步的安全。
1966年,我們這邊一場紅色狂飆拔地而起的時候,阿赫瑪托娃在莫斯科郊外的一家療養(yǎng)院悄然離世。許多人,包括一些年輕人,自發(fā)參加她的葬禮,批評家馬科戈年科說:壓迫她的人的名字早已被人們遺忘,而她將永遠活著。
四十年過去了,時間證明這句話后半句是對的,但是那些壓迫她的人,那些作惡的人,并沒有被忘記。
在阿赫瑪托娃故居,買了一張她的黑白照片,側面照,冷冷的,沉靜的,有些憂郁,有些蒼白。想起她的一句詩:“白銀的月亮凝立如詩,燦爛地照耀白銀的時代。”
“野狗俱樂部”數年前恢復,重新開業(yè),人們到這里喝酒,品茶,憑悼這個如彗星一樣在俄羅斯夜空中一閃而過的輝煌景象?粗璋禑艄庵心且粡垙埼羧盏呐f照,覺得這是一座讓人心悸的地下陵寢。
阿赫瑪托娃和“野狗”時代的那些人們,留下了一些東西,那就是堅韌,尊嚴和高貴。
8:永遠的普希金
普希金是我走進世界文學殿堂時遇見的第一個人。
生活中常有一些偶然的人和事,連綴起來,可能會影響一個人的命運。少年時,喜歡音樂,因為韻律與節(jié)奏,又喜歡上了詩。一個比我大5歲的鄰居,常和我一起寫詩念詩,到上初中的時候,一只緞面日記本里已經記下了十多首。我發(fā)現,我經歷的那么多極普通的事情進入詩里,竟是那樣美麗動人。在小河邊釣魚,在涼床上看星星,和小伙伴一起玩游戲,做功課,還有知了的叫聲和涼爽的風……我第一次體驗到某種神秘的詩的情緒。
1962年.我上初中。語文老師一個剛剛畢業(yè)的女大學生。圓臉,羊角辮,布拉吉,愛笑,有時也愛哭,上學放學都和我們泡在一起,喜歡家訪,星期天還帶我們去公園劃船,有時候把男朋友也捎上。一身的羅曼蒂克氣息。她喜歡我的作文。我悄悄將那個日記本給她看。一天,她私下對我說,星期天到她家去一下。我去了,她很神秘又很莊重地給我一本書,并說,千萬不要弄丟了,也不要告訴別人?赐暌。那本書已經很舊,暗綠色的硬皮封面上有一個卷頭發(fā),尖鼻子,長著半臉絡腮胡須的人,書名是《普希金詩文選》。里面有《皇村回憶》,《致恰達耶夫》,《紀念碑》,《驛站長》,《黑桃皇后》,《漁夫和金魚的故事》《茨岡》,還有那首《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我第一次知道,文字還可以這樣寫的。
盡管那之前我的閱讀量遠遠超過一般同齡人,但那些讀物都是家長,老師,少先隊圖書角和新華書店提供的。我想,那時我已經讀過數百本書了,童話,民間故事,大躍進民歌,新詩,各種少年和成人的小說……但是,普希金的這一本書,在我的閱讀空間中,無異于一道眩目的電光,讓我激動又緊張。從此,沿著普希金,我又找到了許多俄羅斯文學星空中讓人迷戀的星座們。那些年中,我?guī)缀跏强駸岬卦谖业淖x書伙伴中搜羅這些禁忌之書,在舊書店里一次次心懷僥幸地翻尋,并且不斷地與一種犯罪感搏斗,同時又享受著一種犯罪的快感。在最惶惑的時候,普希金的詩句總能給我一些解脫和寬慰:
我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
在人們走向那兒的路徑上,青草不再生長,
它抬起那顆不肯屈服的頭顱
高聳在亞歷山大的紀念石柱之上。
……
我所以永遠能為人民敬愛,
是因為我曾用詩歌,喚起人們善良的感情,
在這殘酷的時代,我歌誦過自由,
并且還為那些倒下去了的人們,祈求過憐憫和同情。
……
一百七十年過去了,其間有多少不可一世的人,已經灰飛煙滅。一個只活了三十八歲,一生與詩文為伴,有些多情,有些怠墮,有些浪漫不羈,最終死于一次率性決斗的人,成為俄羅斯最令人愛戴的人。他的雕像遍布俄羅斯。在莫斯科和彼得堡最多,不經意間,就可以在街頭或廣場遇見他。新人在他身邊舉行婚禮,老人默默地坐在長椅上,久久凝望他。國內外的游客絡繹不絕地來和他合影。
普希金被流放過,被貶謫過,也被寬赦安撫過,但他總還是幸運的,他沒有被剝奪最后的尊嚴,沒有因為失去最后果腹的食糧,御寒的衣物或被迫檢討唾面自干而斯文掃地,便是在流放時期,他還神氣活現的與一位高官共去高加索旅行。他最后窮愁潦倒的時刻,家里還有七八個馬夫和傭人,還有一幢屬于他的樓房……而他的那些后世同仁就沒有這樣幸運了。在勞改營中,穿死人身上扒下的衣物,吃垃圾堆里撿來的食物,不斷地痛罵自己揭發(fā)他人,最后依然勞苦凍餓而死,死無葬身之地。高貴不羈的阿赫瑪托娃,被那位日丹諾夫罵作“半是修女半是蕩婦”,開出作協,連糧本都沒收了。她在詩句中寫道:“丈夫在墳里,兒子在牢里……”
一個世紀的歷史,被無數的謊言,虛飾,涂抹,生造塞滿,有許多進入我們的血肉,欲祛除而不能。只能寄希望于時間。
一直記得普希金那首詩,它曾撫慰過許多人: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憂郁,也不要憤慨!
不順心時暫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樂之日就會到來……
俄羅斯依然有著它許許多多的問題,腐敗瀆職,效率低下,貧富懸殊,管理混亂,道德滑坡,在整個世界格局中的利益與野心,專制主義文化也還有著它深厚的土壤和強大的慣性。但是,在那里,這些是受到制約的——那就是不再被控制的信息和人民手中的選票。
剛從74年的桎梏中掙脫出來,又經歷了如此兇猛的休克療法,能夠保持總體的和諧與穩(wěn)定,應該說是讓人欣慰的。赴俄之前,常聽說那兒的治安如何如何,有幾次,我將貴重物件放在飯店,獨自一人在夜色濃重的大街小巷漫游,直至凌晨,我想看看會遇到什么。燈影下繾綣的情侶,臺階上喝醉的男人,街角拉小提琴的姑娘,出門遛狗的老人,甚至還有在櫥窗燈光下為夜游者畫肖像的民間畫家……我迷路了,拿出我飯店的卡片,遞給一個青年,他陪我走了一段路,然后用手勢告訴我剩下的路該如何走。
最普通的人,會告訴你這個國家的明天是怎樣的。不管他們的政治家們有怎樣的私欲和陰謀,也不管歷史留下過多少傷痛和苦難,人心那塊最柔韌的地方——希望,尊嚴,寬容與愛,永遠不會被擊穿。
祝福俄羅斯。也祝福我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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