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秘密書架
發(fā)布時間:2020-06-09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張旭(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
我的讀書喜好基本上可以歸為兩個理由,一個我稱作“享樂主義”,一個我稱作“智力主義”。“享樂主義”的理由說白了就是這書我讀著愉悅,非常地爽,會擊掌稱快,拍案叫絕。所謂“智力主義”的理由就是這書讀著讓我很不爽,但是我非要啃它,與作者比拼智力。所以,“我的秘密書架”也相應分為滿足“享樂主義”樂趣的和滿足“智力主義”需要的。前者的快感近乎聽古典音樂的純粹快樂,后者則近乎受虐,每次攻讀都會被折磨得身心俱疲。當然,痛苦有時是解放的標志。
帶給我生平第一次智力解放的書是劉小楓的《拯救與逍遙》。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啃掉這本書給當年那個大學生帶來的巨大痛苦。層出不窮的新奇思想、聞所未聞的哲學神人、各種番邦語言拼寫的術語、古今中西縱橫捭闔的視野,使得這本書顯得格外厚。好不容易用一年的時間爬過這道大山,松了口氣,讀了“后記”才發(fā)現作者說,這書是對他的《詩化哲學》的清算。原來還有一部“前傳”啊。謝天謝地,《詩化哲學》不厚,我讀得很快,也很快樂。半年就讀完了。之后我面臨一個二難選擇:究竟是要《詩化哲學》的“逍遙”呢,還是要《拯救與逍遙》的“拯救”呢?前一本書可以視為海德格爾式著作,而后一本書可以視為巴特式著作。多年后在《這一人的怕與愛》中看到劉小楓對海德格爾和巴特并行不廢,我這個結才算解開了。
給我?guī)沓志谜勰サ牡诙緯呛5赂駹柕摹洞嬖谂c時間》。不過,不管它究竟有多難,架不住我十幾年沒事就翻,對著原文翻,對著英譯本翻,現在看起來它比常讓人絕望的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要簡單多了。海德格爾把胡塞爾的現象學、狄爾泰的解釋學、克爾凱郭爾的生存哲學、亞里士多德的存在論熔鑄成一個體系,真是一項了不起的創(chuàng)作。再說,能教出伽達默爾、洛維特、克呂格、阿倫特、馬爾庫塞、約納斯、庫恩、馬克斯、圖根哈特、博德爾那么多鼎鼎大名的學生,能影響布爾特曼、蒂利希、拉納、馬塞爾、薩特、列維納斯、德里達、?、施特勞斯那么多響當當的一流哲學家,在20世紀恐怕再也不能找出第二人了。因此,當我讀《存在與時間》時,是把它讀作集前人之大成、啟后人之通途的一部“巨型之書”。
其實,也有很多帶來智力上巨大享樂的書,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神曲》。《神曲》恰好有足夠的細節(jié)要去絞盡腦汁,費心琢磨,查找資料,印證心得,我拿它填補了生命中很多無聊的時間蟲洞。博爾赫斯說但丁每一個句子都經過精心的構思,我讀得遍數越多,越相信他的話實為至理名言。我聽曼德爾施塔姆講但丁詩歌的韻律之后,真想學點意大利語,好感受但丁的語言變化多端的韻腳和極盡旋律的韻步,感受他如何使用動詞推動句子,如何用語音的質地表達形象,如何用語義的循環(huán)打造流動的詩鏈。我曾有幸聽到一位意大利但丁學者朗誦了幾段《神曲》,其音韻之美真可以用“美侖美奐”來形容。漢譯的文本給人的感覺真是疙疙瘩瘩,讓人困惑但丁的詩究竟好在哪里。錢稻孫先生前兩闋的譯文是美,但那更多是來自古漢語的美。說實話,我既不太喜歡奧爾巴赫講但丁的崇高文體的話,也不喜歡吉爾松對但丁神學的研究。畢竟,我只是一個票友,沒必要以做海德格爾的方式去讀《神曲》。非要以一個業(yè)余愛好者死鉆牛角尖去探究但丁為什么安排布拉班的西格出現在太陽天與阿奎那并列、貝亞特麗采的微笑次數及其象征含義、阿奎那為什么批評他的多明我修會、《天堂篇》中新柏拉圖主義占星體系與阿奎那神學中靈魂秩序的出入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那我就是以痛苦的方式追求快樂了。
讀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也給我?guī)砭薮蟮木裼鋹,我拿它抵擋瑣碎與平庸的日常生活!蹲窇浭潘耆A》的書名多么好聽啊,盡管它是個錯誤的譯法。早已熟悉的“馬德萊娜點心”段落原來并不是書中絕無僅有的精彩篇章,可以說,全書字字珠璣。莫洛亞的序言多么精彩,這位普魯斯特的傳記作家談到了小說中的隱喻、不由自主的回憶、時間的主題、大教堂式的結構、愛情的虛幻等。當年我用了一個下午和晚上,又在校園昏黃的路燈下用了一個通宵,以讀金庸和古龍小說練出來的閱讀速度,將“貢布雷”和“斯萬之戀”一口氣讀完,然后曠課一天再接再厲把“地名:那個姓氏”看完。之后整整一年的時間里我都沉浸在巨大的狂喜之中。我服膺普魯斯特的眼光、他的敘事手法、他的美學、他的形而上學或反形而上學,更欽慕他的幽默、他的智慧、他以寫作為生活以藝術為救贖的生活方式?簇惪颂、莫洛亞、塔迪埃、熱奈特、魯塞、普萊、德勒茲的研究之后,我覺得,那些都比不上原書帶給我的知識更深刻。前年我拿到周克希的新譯本后見人就推薦。似乎除了自己獨享偷情式的快樂,又多了一份布道的樂趣。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一開始在給我巨大的樂趣的同時,也搞得我稀里糊涂:有5個何塞·阿卡迪奧、5個奧雷良諾、3個蕾梅苔斯、3個阿瑪蘭塔·烏蘇拉,還有五花八門的動物,比如蝴蝶、蜜蜂、蜘蛛、螞蟻、蟑螂、臭蟲、蚊子、蝎子、蜈蚣、云雀、鴿子、兔子、魚、騾子、野牛、牛犢、驢子、馬、豬、雞、貓、狗等,用現在時髦的話來說,“我暈”。書讀到第三遍的時候,稀奇古怪的魔幻形象和時空的交錯總算理清了,對那些亂倫情節(jié)、吉普賽人的密碼或馬貢多的香蕉工人大屠殺也不再有抵觸情緒了,從那時起,我方能專注聆聽那位神奇的魔術師講馬貢多的興衰故事。他真是個講故事的頂尖高手。學者總喜歡把《百年孤獨》看成是以神話方式寫就的南美大陸的歷史,可是,我還是喜歡把它當作撼人心魄的故事。有人說《百年孤獨》在世界文學領域中就像是世界上最大的鉆石,我不得不說,“不,這是冰”,而且,我愿意把手放在這塊冰塊上高聲說,“這是我們時代的偉大發(fā)明”。
有兩本有點枯燥的書也帶給我巨大的愉悅,一本是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一本是福柯的《古典時代瘋狂史》。盡管學者們一致認為維特根斯坦晚年的《哲學研究》徹底顛覆了《邏輯哲學論》,但這些學術研究成果嚇唬不了我,也無法阻擋我對《邏輯哲學論》的崇拜。我做夢都想寫得像他那樣清晰神秘,如同水晶一般。它籠罩在一片與維也納學派干巴巴的實證主義完全不同的神秘主義之中,它的完美使它在維也納學派已進歷史墳墓之后仍然像大理石般不朽。我一直以為哲學著作可以是一部偉大的藝術作品和一種純正的信仰。因此,我喜歡這部表現主義風格的藝術作品,喜歡這部擁有虔敬而堅定信念的啟示之作,而一點都不喜歡《哲學研究》,F象或表象的世界都可以形成圖畫,形成圖畫的都可以用語言描述,用語言描述的就是自我的視野,也是世界的盡頭。然而,在這之外呢?他說:“對于不可說的東西,我們必須保持沉默。”“保持沉默”是什么姿態(tài)呢?有一次我看到他在《文化與價值》中談論克爾凱郭爾,我頓悟到,“保持沉默”不就是“要去生活”或者“親自去體驗”嗎!墩軐W研究》打破了他自己的禁令,于是他的晚年學說變得了無趣味。
使自己的哲學后來變得無趣的還有?隆K缒甑摹豆诺鋾r代瘋狂史》寫得何其輝煌華麗,何其大氣磅礴,何其激情瘋狂,何其抒情寫意,簡直就是法蘭西加強升級版的尼采。浩如煙海的歷史文獻資料掩蓋不住那燦爛的文學性和詭異的哲學性。到了《規(guī)訓與懲罰》,他炮制出了一套“權力-知識”理論,他甚至相信他第一次接觸到現代性的真實運作機制,而《瘋狂史》還保留了太多的神秘的東西。現在,那個制造出瘋狂和沉默的理性或文明無非就是權力-知識關系。我不能說?抡`解了他早年的哲學,也不能說他對自己的“去神秘化”不夠哲學,但是他的“權力-知識”分析被用得很濫之后變得很沒意思。不管怎么說,《古典時代瘋狂史》我讀過N多遍,都不是為了徹底搞懂它,而是讀著實在快樂。
還有一本是讓我獲得極大滿足的書,它是施特勞斯的《自然正當與歷史》。讀它帶來的快感是那種發(fā)現和重新發(fā)現的樂趣,原來讀過的那些枯燥的“大書”在施特勞斯筆下統(tǒng)統(tǒng)化腐朽為神奇。施特勞斯的文體遠離福柯式的聳動人心的華麗文采和戲劇化的情節(jié),也沒有?率降目犊で榈呐泻土x憤填膺的控訴。他糅合了修昔底德的強勁有力和色諾芬的審慎節(jié)制,卻沒有前者的悲涼和后者的瑣碎。讀《自然正當與歷史》讓人感到痛快,也讓人感到親切。感到痛快是因為它痛批了西方的現代性以及后現代性,感到親切是因為它似乎也能印證我們自己古典傳統(tǒng)中那些思想的偉大。一本西方人的著作能讓人感到非常親切,我怎么想都覺得這有點不可思議。
這就是我的一排私人藏書。本雅明在《開箱整理我的藏書》中所記的那種藏書的雅致我一點都沒有,我的書架都是大路貨,好在這只是一份個人偏好的私人供狀而已。
《南方周末》 2007年08月09日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