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達:我們的美國作家朋友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剛來美國的時候,打工在室外。陡峭的山坡,一片湖水,風景好極了。半山坡上一棟小屋,住著個閑人,那是租屋的房客,也是我來美國后認識的第一個美國人。他叫普萊斯頓。
普萊斯頓大學畢業(yè)沒幾年,一臉棕色大胡子,精精神神。我剛到,正趕上他要去度假,就問我能不能幫他照看他養(yǎng)的狗。他的狗大大的,一身棕色長毛,蓬頭蓬腦,有他一樣的神氣。他說這狗的祖先來自中國,品名是“Chaw”。琢磨半天,中國人叫草狗草狗的,就是那“草”字的音譯吧。后來我跟普萊斯頓熟起來,就是被這位“中國老鄉(xiāng)”咬了一口。
這條狗照現代人說法,是“自我保護意識很強”。我當時特別喜歡狗,對狗卻完全沒有經驗。每日給它喂食,自忖也算是個熟人,在它大快朵頤的時候,就試著伸手去撫摸它的頭,沒料想,剛伸出手去,幾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它轉頭就咬,差點沒把我的手指當了點心。
普萊斯頓休假回來,馬上很緊張地找到我,聽說了這個事故,他怕我見面第一句就是“我們法庭上見”,所以一臉緊張。我說沒事沒事,他還是放松不下來,最后,總算相信沒有索賠官司跟在后頭,回復到原來的神氣,和我聊了一會兒天。原來他是個寫政治評論的自由撰稿人。
他很激動地要跟我聊美國政治。我剛來,見著那么多美國人還滿是新鮮勁,對它的國內政治更是兩眼一摸黑,根本分不清是七上還是八下,他跟我說的自由派保守派,我更是一筆糊涂賬。但是知道他對自己國家的狀態(tài)很是憤憤然,決心要靠自己的一枝筆扭轉美國乾坤。我們離家的時候,正是中國大肆改革開放前的一段特別沉悶時期,整體面貌都有點后古代。我心里不免嘀咕,您老就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后來才知道,這是美國人的愛國方式之一。
當時美國還是今天美國總統(tǒng)的爹老布什當政,而普萊斯頓是自由派撰稿人,他不僅在當地小報上刮起一陣旋風,引出大批言辭激烈的讀者來信雪花般飛向編輯部,還把自己攻擊里根總統(tǒng)的文章自費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這給我們開了眼界。原來此地出書不用刊號,罵總統(tǒng)是最安全的事情。普萊斯頓在報上為自己的書刊登了一條小廣告,隨便發(fā)出邀請:本人于某日下午在寒舍舉行新書發(fā)布派對,對公眾開放,歡迎光臨。
記得那是個周六。我們覺得每天和他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算是朋友,就提了半打啤酒去祝賀。誰知一敲門,遲遲疑疑沒開門,然后,普萊斯頓一閃而出,迅速掩上身后的門,感覺門后不是新書發(fā)布的派對,倒是一個不想被人撞破的女朋友。普萊斯頓見到我們一臉驚訝,后來才悟出來,所謂歡迎公眾光臨云云,只是一個壯聲勢的說辭,他知道沒有一個外人會來的,沒料想有兩個中國新移民對美國門道還渾然不清。
確認是我們,我們又顯然“無害”。普萊斯頓爽快地把我們讓進去。一進去,香氣撲鼻。有了這次經驗,后來只要有人在幾里外抽大麻,我遠遠地就會知道。幾個普萊斯頓的鐵哥們在那里吞云吐霧。那是昂貴品,所以規(guī)矩是只卷一支,圍著個桌子轉圈抽。這讓我們想起黑龍江的鄂倫春人,他們喝酒,也就是這樣轉瓶子的。進門就是自己人,還在莫名其妙,我們也被讓到桌邊。我是個好奇心極重的人,狠狠吸了一口。然后等著眼前出現地獄抑或天堂,結果非常失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磥砦抑缓每洫勛约,別的沒有,定力還是有的,妖鬼不侵。
就這樣,陰差陽錯地見識了美國自由派。出門我還納悶,這大麻違禁,也就昂貴稀罕,普萊斯頓那幾個稿費,日子都過得結結巴巴,哪來的錢買這個。
答案很快就出來了。
不久后的一天,我們正在他小屋對面干活,一輛破破爛爛的汽車停在我身邊,門一開,下來幾個普普通通利利索索的年輕人。其中領頭的梳個馬尾辮,當然,男的。我想定是普萊斯頓的自由派朋友了,誰知馬尾巴向我走來,掏出皮夾伸到我面前,皮夾上亮閃閃一枚大警徽。同時自報山門,“我是警察”。他一定很奇怪,我一點沒受到驚嚇,反而一臉驚喜。我確實喜形于色:電影中的鏡頭在眼前真實發(fā)生!他問普萊斯頓住在哪里,我想,這哪是我能瞞得住的事情,就一伸手把他給“出賣”了。
他們敲敲門進去了。再出來,個個兩手不空。謎底揭曉,原來,普萊斯頓在小屋里養(yǎng)盆景,盆景不是五針松,六月雪,而是大麻。便衣警察人贓俱獲。大麻、專用的紫外線燈,等等,都被警察裝上車去。向警察揭開謎底的,恰是他的一個小兄弟。普萊斯頓卻留了下來。他一臉喪氣,把自己關進小屋,久久沒有出來。數日后,普萊斯頓漸漸緩過來,走出小屋和我們聊天。對警察如此侵犯百姓自由煞是氣憤。我們那天知道,私種大麻在我們這個州,最高可以被判十年。
馬尾巴后來又來過一次,在小屋和普萊斯頓長談。內容不詳。結果是相當合情合理?丛谄杖R斯頓是初犯,關鍵是他種的數量少,只是“自用”而不是銷售,所以沒有起訴他。只是要求他寫一本種大麻的指導手冊,給警察破案作為參考。沒想到,普萊斯頓的寫作才華最后落到這樣的“實處”。
普萊斯頓從此一蹶不振。終于,有一天,來了一輛相當好的汽車,兩個白發(fā)蒼蒼一臉慈祥的老人走下車來。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普萊斯頓的父母。老人很有風度,穿著保守,看得出是“好人家”。他們來接兒子。原來普萊斯頓付不起房租,賣了車,剩下的全部家當都可以塞進爸爸媽媽的那輛小車。兒子走投無路,父母永遠是最后的避風港。
老人向我們道謝,我們向他們全家告別。那是很奇怪的景觀,一輛好車,一車雜物,兩個老派老人,一個自由派兒子,最后跳上去的,是我們的中國同鄉(xiāng),那條大草狗。
汽車搖搖晃晃,駛下陡峭的山坡,又搖搖晃晃爬上又一個坡去,如同我們的人生?粗絹碓叫〉钠,“祝你好運”是每個人在這一時刻都會想到的一句話。我想,除了運氣,普萊斯頓或許還需要一點別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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