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邵飄萍:幸還是不幸?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在邵飄萍殉難80年后,一部磚頭般的大書《亂世飄萍》悄然問世,大概是對這位生于亂世、死于亂世的一代報人最好的紀念。80年的時光不算短,幾代人的時間過去了,人們?nèi)杂浀蒙埏h萍慘遭殺戮的那個日子,記得他從容赴死的一幕,當然更忘不了他在報業(yè)史上四射的光華,同時代的報人胡政之在他遇難第五天曾寫下一篇《哀飄萍》,對這位文采斐然、才氣煥發(fā)、具有采訪天才的新聞同業(yè)充滿悲傷,認為這是民國以來新聞界空前的慘事。那一年,邵飄萍只有四十歲,正處在新聞事業(yè)的巔峰狀態(tài),他手創(chuàng)的《京報》巍然屹立,已是北方輿論的重鎮(zhèn),受到知識分子、青年學生和各界讀者的喜愛,當然也受到強勢集團的側(cè)目。轉(zhuǎn)眼80年過去了,當我們再次回望新聞史上永遠傷痛的天橋時,仍然會有強烈的在場感,仿佛邵飄萍一直沒有離開,一直在我們的身邊,邵飄萍赴義的那個清晨仿佛與我們近在咫尺。對他而言,這是幸還是不幸?
邵飄萍不幸生在一個動蕩的亂世,軍閥混戰(zhàn),政局詭譎,有槍便是王,新生的共和國徒有國會、總統(tǒng)、憲法,卻不能保障真正的民主,在槍桿子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自從辛亥革命那年開始新聞生涯,15年間,他曾一次又一次地遇險,下獄、流亡、封報、流言的誹謗、權(quán)勢的恫嚇……這一切他都曾一一飽嘗。
從杭州《漢民日報》到《申報》駐北京特派記者、再到獨立創(chuàng)辦《京報》,他一路走來并不是一帆風順,路上并不是鋪滿了玫瑰花,而是有荊棘、有坎坷,年輕的邵飄萍正是在不平坦中顯示出了活力,他是新聞的全才,對采訪更是有無與倫比的天才,這一點只有黃遠生可以和他相提并論,連報業(yè)巨人胡政之、張季鸞都自嘆不如。他的評論也往往是一針見血,鋒利無比,他之所以為有權(quán)勢者所嫉恨,就是因為他那支不饒人的筆。他始終熱切地關(guān)懷社會,站在一個報人的角色推動社會進步,對當時的丑惡現(xiàn)象,對形形色色的軍閥、政客、無恥議員都進行了毫無顧忌的批評、嘲諷和鞭撻,他不太喜歡用曲筆,他的針砭往往是直截了當?shù),這是新聞這種文體本身決定的。難怪手握槍桿子的軍閥對他恨之入骨,非殺之而后快。
他的聲音穿透了時代的黑幕,借助當時最有影響的那些報紙公諸陽光之下。他的通訊、時評因此成為一個可憎時代的有力見證,他本人因此屢遭迫害。先是民國初年,他在杭州,因為直言不諱而得罪當?shù)氐臋?quán)貴,他曾站在被告席上,又因批評袁世凱而被捕,他在獄中過了9個多月,獲釋后只能東渡日本避禍,時在1913年。1919 年“五四”浪潮過后不久,因為公開批評當權(quán)的“安福系”,他遭到通緝,創(chuàng)辦不足一年的《京報》第一次被查封,被迫再次亡命日本(一年后因政局變化才得以復(fù)刊)。等到“三一八”慘案后,奉系張作霖兵臨北京城下,他面臨的是難以回避的血光之災(zāi),幾路軍閥已合謀將他——這個手無寸鐵的一介書生送上刑場。他走到了生命的終點,但他并不后悔,他就義時是面含笑容的。這一天的來臨對他也許并不突然,在此之前,他拒絕過張作霖的30萬元支票,更早的時候,他還拒絕過袁世凱10萬大洋的收買。他的夫人祝文秀回憶,當時曾勸他不要在《京報》過多地得罪張作霖的勢力,以免遭到不測。他坦然回答:“張作霖的那些倒行逆施,我不講,沒人敢談;
就是槍斃我,我也要講!”
不久前,具有世界影響的女記者法拉奇去世,國內(nèi)許多媒體紛紛報道了這個消息,有些新聞從業(yè)者不約而同地談到法拉奇之所以受到尊敬,關(guān)鍵在于她作為記者的獨立性,這是值得中國同業(yè)學習的。其實,這種獨立性在我們本國的新聞傳統(tǒng)中照樣存在,黃遠生、邵飄萍等人的采訪報道就是有力的證明,他們留下的文字幾乎可以當作信史來看。追根究底,就在于他們堅持了新聞的獨立性,而沒有依附于當時的不同勢力和利益,他們的不幸下場都是因為不愿向強權(quán)屈服,都是因為忠實地守護了新聞記者、報人的獨立選擇。新聞自由還沒有制度性保障的年頭,我們的選擇注定了他們的命運,這不僅是他們的不幸。
邵飄萍有幸生在一個社會轉(zhuǎn)型的時期,那是一個王綱解紐、天下未重新定于一的亂世,延續(xù)了幾千年的集權(quán)專制解體了,辛亥革命將皇帝從紫禁城的寶座上拉了下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破土而出,古老社會暫時獲得了自我解放,有了在夾縫中喘一口氣的機會,大學、報紙、書局這些近代的新生事物第一次有了伸展翅膀的空間,從辛亥到“五四”、再到“五卅”、“三一八”,他有幸遇到了一個個重大的歷史事件,這里有滾燙的理想、有青年的熱血、有澎湃的民族浪潮、有對普世文明的真誠向往……也只有在這樣一個時代,他才有可能登上新聞的大舞臺,施展自己的全部才華,并最終赤手空拳辦起自己的報紙,并影響了一個時代?梢钥隙ǖ卣f,那是一個不穩(wěn)定的亂世,一個充滿不安的時代,但是包括邵飄萍在內(nèi)的許多人還可以在一個沒有路的地方堅持找路,在沒有自由保障的地方享受追尋自由、實踐自由的快樂,在風險莫測的時局中保持自己獨立的人生抉擇,賦予自己的人生以意義。換句話說,即使有性命之憂、有流血的危險,但他們還可以努力、可以奮斗,可以把自己生命的活力全部發(fā)揮出來。
邵飄萍有幸生在那個時代,“人味兒”尚存,當他殉難,北京彌漫著一片肅殺之氣,風聲鶴唳,他的家屬、新聞界的同行都不敢出面為他收尸、下葬,挺身而出的是幾個戲曲界的朋友,昆曲名角韓世昌拿出大洋兩百元,拜托師傅侯瑞春出面為飄萍收尸,被譽為“義伶”。京劇名角馬連良也親自出面,參與其事,F(xiàn)在保存下來的邵飄萍殉難后的照片,那些帶著彈孔的面容,就是馬連良親手拍下的!耙魂囷L留下了千古絕唱”,京劇大師義薄云天、手葬一代報人邵飄萍的故事不僅值得報業(yè)史永久記誦,而且也應(yīng)該載入戲曲史。還有一個小說家陳慎言寫了三十萬字的《斷送京華記》,在自己辦的《中華新報》上連載,抨擊軍閥暴行,被張作霖下獄,關(guān)了三個月,僥幸獲救。
這就是一個時代的真實風貌,嗜血、殺戮、赤裸裸的暴力決勝負游戲盡管走馬燈一般上演,但是在民間社會,在這個有深厚文化底蘊的大地上,畢竟還有溫情、有義氣、有人味兒,這是軍閥的槍彈奪不去的,是貪婪、狡詐的官僚政客們毀不了的。這也是邵飄萍的有幸,所以我們看到,在他身后,雖然北京新聞界被卡住了喉管,在上海、在其他城市,他的朋友、同學、同行包括胡政之、張季鸞、陳布雷等人都發(fā)表了沉痛的紀念文字,社會各界、各團體譴責軍閥殺人的宣言、電文、通告也都刊登在當時的報紙上,如《申報》、《商報》、《民國日報》、《國聞周報》等等。即使在北京,當年《清華周刊》也刊登了紀念他的文章。當時,張學良面對北京新聞界代表為邵飄萍的求情,表示自己無能為力,還說了一句話,“飄萍雖死,已可揚名,諸君何必如此,強我所難!
《亂世飄萍》不是第一本邵飄萍傳,但這不是一本簡單的人物傳記,作者將邵飄萍放在整個近代中國和新聞史的大背景下,而不是將傳主孤零零地拔出來,這是一個特點。歷史人物都是他生活的時代的產(chǎn)物,幸與不幸都離不開那個時代。對于傳記這不失為一種好的處理,雖然我不太同意作者對一些歷史背景的判斷,比如關(guān)于“三一八”的定性,比如對其他一些歷史事件的解釋等。邵飄萍不是完人,不是沒有缺點的,他有才子的瀟灑,有講排場、講究享受的一面,生活消費水準很高,為了維持《京報》和他自己的開銷,他也接受過包括北洋政府、馮玉祥的國民軍在內(nèi)的各種政治力量的津貼、贈款,他沒有因為收了錢就改變自己的主張,這是軍閥對他惱羞成怒的原由之一。《亂世飄萍》澄清了當年有關(guān)邵飄萍的一些流言,為他做了一些辯護,但也沒有回避他的“私領(lǐng)域”,他的一些缺點。不過,我們不會忘記魯迅的那句斷語,有缺點的戰(zhàn)士終究是戰(zhàn)士。即使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也遮沒不了邵飄萍作為新聞界戰(zhàn)士的光彩。他一生雖短,15年的新聞生涯也并不漫長,但他生逢一個重要的歷史階段,經(jīng)歷了大時代的起伏煙云,他終生沒有離開新聞事業(yè),咬定青山不放松,最后以身殉報,在近代中國他樹立了一個新聞報國的榜樣。我個人更看重邵飄萍這個特有的個體生命的 活力,他在新聞事業(yè)中屢仆屢起、披荊斬棘的那股子勁,他在紛亂時局中長袖善舞、得心應(yīng)手的那種灑脫和豪邁,本書提供的細節(jié)還是太少了些。
《亂世飄萍》大概是目前為止關(guān)于這位報人最詳實的一本傳記,作者與邵飄萍雖無血緣關(guān)系,卻有著特殊的感情,其父親郭根就是飄萍的長女婿,也是一位報人,曾做過《大公報》要聞版編輯、《文匯報》總編輯,受到徐鑄成等人的賞識,盡管作者沒有從事新聞業(yè),對新聞史有著濃厚的興趣,小時候他在京報館曾聽外婆湯修慧談?wù)撏,他們一家可以說是報人世家,在精神上也算是一脈相傳。80年來,邵飄萍的身影在邵家后人心中一直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現(xiàn)在這本傳記不光是作者多年勞作的結(jié)晶,同時帶著湯修慧、郭根幾代人未盡的心愿,這本書因此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散木著:《亂世飄萍——邵飄萍和他的時代》,南方日報出版社,2006年9月,5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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