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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木:談談學術與政治的和諧與寬容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青年時信奉孔夫子說的“學而優(yōu)則仕”,但隨生活閱歷的增長,才覺得孔夫子這句話,聽起來好聽,但不易實行。

  我們知道,“學”與“仕”是兩種不同的人生實踐形式,其運作也各有其難以替代的特殊規(guī)律。政界的運作規(guī)則多是垂直的,行政的有效性及其副作用均源自它的垂直性,垂直則要求人事服從;
而學術的運作規(guī)則多是橫向交流的,學術的有效性及其副作用則源自它的平等性,平等則拒絕服從。在學者那里,他們關注的是“天理”,而在為政者那里,他們關注的更多是“人欲”。[①]學者通過天理來改變人欲,而為政者則是通過人欲來實現(xiàn)學者認識到的天理。目標一樣,但操作途徑不同。同一目標下,對于為政者來說,實現(xiàn)目標的關鍵是選配得力而且還要自覺服從的干部。學者不考慮這些,他更多的只是與書本打交道和與人平等自由地交流。做學問難,最難的還不是皓首窮經(jīng),而是將死書讀活。為政也難,難不在于明理和用權,而在識人。識人比明理更難,更需要時間。曾國藩說:“辦大事者,以多選替手為第一義”;
[②]毛澤東也說,“政治路線確定之后,干部就是決定性的因素”。[③]為文者可以不識人,但不可不認字;
為政者可以少識字,但不能不多識人。當初唐玄宗在逃亡的路上,有農民問他,你怎么能用安祿山這種人呢,皇帝無奈地承認“此朕不明,悔無所及”。[④]

  現(xiàn)實的國家運動跟人的理論思維活動不一樣。理論研究能收放自如,可國家,特別是大國,尤其像中國這樣的大國的現(xiàn)實運動則有強大的歷史慣性:啟動已極不易,收住則更難。中國猶如巨型列車,啟動不能不猛,不猛則不能達到效果;
但由于國家太大,剎車又不能太快,快了就容易翻車。比如“文革”,來勢很猛,原計劃只有幾年,結果還是拖了十多年,就那還剎不住車,副作用很大?梢,為政者比學者更需要時間。即使如此,為政者一生往往也干不了幾件大事。尼克松曾贊揚毛澤東改變了世界,但晚年毛澤東則認為他只改變了北京附近的一些地方。[⑤]

  為政者側重“立功”,學者側重“立言”。立言多依重邏輯,有的學者所用邏輯體系如此嚴密和精致以至可用數(shù)學表達,甚至還可成為美學范本。熟練運用邏輯是學者的長處,但邏輯的極限便又是學者的短處所在。立功則多依重經(jīng)驗,而經(jīng)驗恰恰是人類彌補邏輯不足并實現(xiàn)邏輯改造的重要工具。[⑥]經(jīng)驗在相當?shù)那闆r下是反邏輯的。立言需要猜想與反駁,只要邏輯成立,學者完全可以提出諸如“上帝死了”之類的命題。與面對納粹德國的突然崛起,布哈林書本上的國家建設邏輯不得不讓位于斯大林的斗爭實踐經(jīng)驗的道理一樣,在偶然性,尤其是在偶然突發(fā)的重大歷史事件面前,學者的“邏輯”,尤其是所謂“科學”的邏輯,往往會集體失語并讓位于經(jīng)驗。偶然性是牽動歷史變革的先鋒,而應付歷史偶然性的成功經(jīng)驗,尤其是其中的政治經(jīng)驗往往是社會科學變革的偉大杠桿。道理非常簡單,所謂偶然性就是沒有被納入我們邏輯體系中的必然性,而將偶然性納入人類既有邏輯體系的最偉大的工具不并是邏輯本身,而是經(jīng)驗,尤其是其中的反邏輯的政治經(jīng)驗。

  經(jīng)驗介入學問是學問進入成熟階段的標志;
與此相應,學會從政治的角度看待學術,則是學者成熟的標志。學問須經(jīng)世,而經(jīng)世需要的主要是經(jīng)驗。傳世之作多是經(jīng)驗的集結,而非猜想大膽和邏輯嚴密的結果。毛澤東同志對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標準首先就是要在“大風大浪”中成長,要求學生抽一定時間到工廠和農村實踐,這是在強調經(jīng)驗在認識論中的重要性。中國歷史上的趙括、馬謖、陳獨秀等,蘇聯(lián)現(xiàn)代史中的蓋達爾,乃至以書生的眼光處理政治問題的戈爾巴喬夫等,敗不在于思辨不大膽,也不在于邏輯不嚴謹,而在于經(jīng)驗,尤其應對殘酷形勢的政治經(jīng)驗極不成熟。

  一些學者在進入政界后,往往將學術“立言”規(guī)則用于政治“立功”。他們不懂“為治不在多言”[⑦]的道理,不愿將大量時間用于下面細致的人事及其思想工作,而是愿意在臺面上表達其“新思維”。他們論人主才氣,論事以奇新,行文斷字則以所謂“邏輯”、“框架”或“范式”論高下,全然不顧實際運作的可行性。其結果往往因不適應而苦惱。歷史上有太多的才子——典型的如唐朝李白——在從政路上被折騰得丟魂落魄,更有許多還無謂丟了性命,但至死仍不知其所以然。

  政治和學術都是人類實踐的重要形式,盡管各自規(guī)則不同,但二者之間還是存在著一種互補關系;パa的前提是二者之間的和諧與寬容,學者不必也不應該用研究的規(guī)則要求政治操作,為政者也不必用政治操作的規(guī)則要求學者。學者的任務是實事求是地研究問題,提出正確的見解。為政者的任務是實事求是地解決問題。雙方各有其短,而相互不必盡究其短;
只有雙方取長補短,學術與政治才能發(fā)揮建設性的和自覺的合力作用。如學者真想從政,那就應放棄為學的“立言”規(guī)則并轉而遵守從政的“立功”規(guī)則;
為政者從學,也是同一道理;粮裨鴮Υ擞羞^深刻的總結,他說:

  學者分析國際體系的運作;
政治領袖則建立國際體系,分析者與從政者的觀點大異其趣。分析者可自定研究主題,而政治人物所面對的卻是客觀環(huán)境塑造的問題。分析者可投入充分的時間追求確切的結論;
但政治領袖最大的挑戰(zhàn)卻是時間壓力。學者沒有風險,如果結論錯誤,大可重新來過;
政治領袖卻只有一次選擇,一旦出錯便覆水難收。學者可掌握所有相關事實,其成敗取決于個人學養(yǎng);
政治人物必須在眼前無法斷定利弊得失的情況下當機立斷,歷史對他的評價將根據(jù)他如何明智地面對無可避免的變局,尤其是他如何維護和平而定。[⑧]

  基辛格——當然還有許多經(jīng)文緯武的人物——是成功地將學術與政治結合于一身的學者兼政治家,但這不是所有學者都能做得到的,做不到也不必自責,正如我們不能要求馬克思也要會打仗,拿破侖也能寫《資本論》一樣。我們不能設想為政者都是全才,為文者都是無所不知。對一般人而言,立功和立言,一生能做好其中一件就不錯了。別人不說,就說倡導“學而優(yōu)則仕”的孔子本人,他一生想作政治家,為此顛沛流離,東躲西藏,《論語》中充滿了“逝者如斯”[⑨]的踐行精神,結果還是文人的命!司馬遷在《史記》中說“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鬃又了酪蚕氩坏剿拿\竟如此富有戲劇性:不求,上進;
求之,反而不得。反觀錢鐘書先生,他選擇了“學而優(yōu)則學”的道路,一生平順,成就斐然,且獲政學兩面敬重。

  因此,我們要總結這份人生經(jīng)驗,用和諧與寬容的態(tài)度理解政治與學術的關系。埋怨為政者的學者和埋怨學者的為政者一樣,都要用自己衡量對方的標準約束自己,反之亦然。立言,立功,各行都有各行的難處。

  和諧與寬容當然包括時間上的和諧與寬容。年紀大些的人都明白,世界上有一些事,大到國事,小到家事,在特定時期內,許多都是能做不能說,而還有一些事是能說不能做。學者往往發(fā)現(xiàn)了真理就要看到結果,動輒就說某某建議他幾年前早就提出過,有時還往往不顧對方接受的程度或其建議可行與否而執(zhí)著“諍諫”,這多是由于誤讀歷史而產(chǎn)生的書生氣。發(fā)現(xiàn)的道理,即使在一個家庭里推行都要一段時間的說服和經(jīng)驗證明工作,更何況國家。學者往往不理解這些,要求為政者就某種提議快速表態(tài)并公示于眾,這就違背了政治運作規(guī)律:在政治操作中,有些決策需要透明,透明有利于公眾參與和支持;
還有相當一些事,尤其是公布重大決定,如果時機不成熟,這就讓政治家非常為難,這正如在珍珠港事件發(fā)生之前一定要羅斯福面對遠未取得共識的美國公民發(fā)布美國參戰(zhàn)宣言的要求無法辦到一樣。羅斯福說“如果日本人不進攻美國,他不大相信有可能把任何美國部隊派到歐洲去”;
[⑩]尼克松也說,如果要求事事透明,美國“就不可能在1972年打開與中國的關系”。[11]

  其實,有些為政者一時半會辦不到的事,與民主不民主沒有關系,只是政治運作與學術研究有不同的規(guī)律。不了解這一點就容易產(chǎn)生誤會,這種誤會在歷史上曾釀成過太多的悲劇。如果不是有意逃避風險的機會主義,負責任的為學者與負責任的為政者一樣,都需要時間實踐檢驗其“立言”或“立功”正確與否,這樣做是對歷史和國家負責而非軟弱的表現(xiàn):歷史機會的喪失固然可惜,但還會出現(xiàn);
而國家翻車,則是瞬間且無法彌補的事。欲速則不達,相互不要催:把為政者催緊了國家容易出現(xiàn)蘇聯(lián)式的翻車;
將學者催緊了,要么是鴉雀無聲,要么就是假話成災。[12]為學者與為政者,雙方都要為對方預留充分的自主比較鑒別和嘗試探索的余地,各司其職,為國家盡好公民的本份,這樣對國家的前進有利。

  但是,必須指出的是,學術與政治的和諧與寬容絕不是無原則和無底線的,就是說,不管是為政還是為學都必須在現(xiàn)代公民的基本守則即效忠國家的前提下共事;
換言之,愛國主義是學術與政治之間不變的紐帶和價值底線,失去了國家利益,學術與政治間的和諧與寬容就失去了基本前提。對于出賣國家利益的學術活動或政治行為,在任何國家都不會有寬容可言。

  那么,在學術和政治之間,究竟那種人生對歷史的貢獻大呢?換言之,是否人生一定要“學而優(yōu)則仕”呢?

  這很難說。歷史上,大行動總有大思想支撐,立大言者總有立大功者緊隨。亞里士多德之后追隨的有亞歷山大,盧梭之后有拿破侖,康德和黑格爾之后有俾斯麥;
馬克思、恩格斯之后則有列寧、斯大林、毛澤東等一大批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不同的只是前者奔馳在思想王國,而后者則多奔馳在現(xiàn)實沙場。思想創(chuàng)造活動是人類實踐的形式之一,也是歷史創(chuàng)造的形式之一。所以恩格斯說:

  歷史是這樣創(chuàng)造的:最終的結果總是從許多單個的意志的相互沖突中產(chǎn)生出來的,而其中每一個意志,又是由于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才成為它所成為的那樣。這樣就有無數(shù)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shù)個力的平行四邊形,而由此就產(chǎn)生出一個總的結果,即歷史事變,這個結果又可以看作一個作為整體的、不自覺地和不自主地起著作用的力量的產(chǎn)物。因為任何一個人的愿望都會受到另一個人的妨礙,而最后出現(xiàn)的結果就是誰都沒有希望過的事物。所以以往的歷史總是象一種自然過程一樣地進行,而且實質也是服從于同一運動規(guī)律的。但是,各個人的意志——其中的每一個希望都得到他的體質和外部的、終歸是經(jīng)濟的情況(或是他個人的,或是一般社會性的)使他向往的東西——雖然都達不到自己的愿望,而是融合為一個總的平均數(shù),一個總的合力,然而從這一事實中決不應作出結論說,這些意志等于零。相反地,每個意志都對合力有所貢獻,因而是包括在這個合力里面的。[13]

  歷史一定是合力創(chuàng)造的,也就是說,歷史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對個人人生言,學術與政治活動都是值得尊重但并非是唯一高尚的人生活動,“學而優(yōu)”不一定要入仕,仕而優(yōu)也不一定要從學,學術和政治與農民種地、工人做工一樣,都是一種為人民服務的工作形式,人生的高尚與否不在于其工作形式,而在于他是否能通過這種形式,為人民、為國家,為歷史,繼而為人類作出貢獻。

  歷史一定是合力創(chuàng)造的,但只有在和諧與相互寬容的前提下,歷史合力,尤其是學術與政治這兩種力量,才能組合成為一種人類的自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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