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鳴在美國哈佛大學(xué)讀書。他的父母是北方一所地級城市的副廳級干部。春節(jié)前夕,兒子給他們發(fā)來數(shù)封電子郵件。一封封信讓父母在震驚憤怒之余,不禁開始反思這些年來為“禮”所累的種種往事。記者征得當(dāng)事人同意后,將小鳴的信件整理如下:
　　
　　是讓兒子回家過年,還是忙于收禮送禮
　　爸爸媽媽,一切安好!
　　
　　兒子今年寒假恐怕不能回家過年了。請別擔(dān)心。不想回家,是因為我無法忍受你們的忙――為送禮和收禮而忙得焦頭爛額。
　　這段時間,一想到馬上就要回家了,就莫名地激動。一年沒見到你們了,真想馬上回到溫暖的家。可短暫的激動后,就會很痛苦。一想到你們從元旦前就開始忙著送禮和收禮,一直忙到農(nóng)歷的正月十五,就想遠遠地躲開。
　　還記得前年的寒假嗎?從我回家的那一刻起,就見你們拿著本子在合計給什么人送什么禮。那份愁苦和掂量讓我心疼,也讓我在悵然和落寞中備感委屈。一年沒見到你們了,好想和你們說說話聊聊天,可你們滿腦子想的只是禮!
　　更讓我難過的是,媽媽竟把我送她的禮物――印第安人的銀質(zhì)鑲天然綠松石的項鏈送給了別人。那是我在美國費盡心力淘來的,花了我整整一個暑假當(dāng)導(dǎo)游賺的錢。因為我確信那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禮物,它的原始與稀缺讓我一見傾心。只有它才能表達我對媽媽的深情……結(jié)果,媽媽的女領(lǐng)導(dǎo)喜歡上了這條不俗的項鏈,人家只是隨便問了一句在哪兒買的,媽媽就心領(lǐng)神會地送給了人家。媽媽,我真難過,那個禮物凝聚了兒子的一片孝心,是唯一的,再也買不到了……
　　那晚,媽媽來到我房間,坐在床邊低聲說:“兒子,爸爸媽媽也不喜歡這樣,可這就是現(xiàn)實的文化!我們有什么辦法!”
　　說得坦白和刻薄點,這是一種官場哲學(xué),是位低者對位尊者的仰仗與投資,同僚間的聯(lián)絡(luò)與交際。各懷心事的人們用禮品疏通出一個關(guān)系圈,在這個圈里一團和氣,相互照應(yīng),左右逢源,八面玲瓏。我不是在和你們賭氣,我已經(jīng)成人了,還是一個堪稱優(yōu)秀的哈佛學(xué)子。如果今年回家,再看到你們忙于這些,我會無法忍受。
　　好了,爸爸媽媽,告訴我結(jié)果,是讓兒子回家過年,還是繼續(xù)你們忙碌的禮事?我不想惹你們生氣,只是實在無法忍受了。
　　鳴兒敬上
　　2009年12月11日下午
　　
　　是無奈還是借口?
　　
　　爸爸媽媽,兒子惹你們傷心了。
　　看了爸爸的回信,明白了你們的委屈與無奈。我沒說你們是貪官!可是,不貪就是不腐敗嗎?
　　爸爸在信中說,收禮、還禮都是出于禮尚往來和聯(lián)絡(luò)感情的需要,不是為了得到好處,更不是為了升官發(fā)財。爸爸媽媽、如果真如你們說得這么簡單,那有必要花那么多時間和精力用到這上面嗎?
　　去年春節(jié)前,看到那些來送禮人的笑臉和討好的話語,我不禁心悸,想我父母給別人送禮時也一定是那副不堪的模樣,心里真的很難過。
　　為了避開那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場面,我躲到了姨媽家。
　　姨媽和姨夫只是普通的企業(yè)工程師,表弟還在上高中�？扇思业哪晡短珴饬恕４郝�(lián)是姨夫讓表弟寫的,擬好后,一家三口腦袋擠在一起研究平仄、對仗,不工整的地方三人一起修改。改好后,姨夫用他家祖?zhèn)鞯亩顺幯心?表弟用漂亮的行書寫出來,然后,姨媽和表弟貼在門上。那份喜慶祥和真讓我眼饞!幻想著什么時候咱家也能這樣從容地溫馨地過上一個年。
　　除夕夜,姨媽一家人圍在一起包餃子,邊包邊開心地聊天,總結(jié)這一年來家里每個人的成績和不足,進步最大的獎勵個大紅包,進步最小的罰他煮餃子。吃完餃子就放鞭炮、猜謎語……在探親訪友之外,姨媽規(guī)定在這個長假里每人要讀一本書,然后在自己的博客上寫出讀后感,看誰寫得最好……
　　人家的年才叫年啊!
　　爸爸的信里說,中國是禮儀之邦,人們才會如此重視送禮。爸爸還說,不僅是官員們要互相送,就是普通百姓,也是要送禮和收禮的。爸爸這樣理解禮儀之邦,真讓我氣憤。姨媽家也有朋友來訪,也有薄物贈饋,卻毫無功利性,是知己問情義的傳達。像這種交往,才是真正的中國人的禮儀文化。
　　去年回家過年時,我看到的那幕,就是爸爸提到的“禮尚往來”?爸爸下屬單位的一個處長,送來一個非常精致的禮盒,處長走后,里面的東西讓我目瞪口呆:那是一只展翅欲飛的金雞,雞的旁邊還有一只低眉順眼的小兔……爸爸是屬雞的,這個處長也許是屬兔的,他拍馬屁竟拍到這種水平。
　　爸爸看著滿臉怒火的我,竟笑著說:“他拍他的馬屁,我做我的正直官。不過,我得找機會還禮,不能白收人家的�！眿寢屢彩且荒樀牟桓吲d:“這禮物既不能賣掉,又不能轉(zhuǎn)贈他人。一年光還這樣的禮,就把咱家還窮了!”
　　而媽媽說的還禮,讓我想起那件極難堪的事。那天,媽媽讓我拿著很重的禮物和她一起去一家小超市――得賣掉這些禮物才有錢再買東西還禮。
　　可是,那個小超市換了老板,新老板是個倔老頭。老頭當(dāng)場痛斥:“你們這些貪官,收了禮賣錢,花天酒地,你們知道老百姓的日子過得有多艱難嗎?我不掙這份黑心錢……”
　　當(dāng)時媽媽的臉漲得通紅。平靜下來后,我陪著她又到了另一家超市,以原價的六折成交,拿回了2.7萬元。
　　我在信里嘮叨這兩件事,因為對我的刺激太大了,一年來我一直在想,爸爸媽媽不再收禮送禮會怎么樣?會影響人際關(guān)系和仕途嗎?即使影響又怎么樣?我百思不得其解。
　　爸爸媽媽,你們別再收禮,也別再送禮,我好回家過年。非常想念你們!
　　鳴兒于2009年12月16日晚
　　
　　與禮決裂吧,做坦坦蕩蕩的好官
　　
　　爸爸媽媽,是兒子不好,惹你們生氣了。
　　媽媽來信求我回家。媽媽說,咱家沒辦法像姨媽家那樣過年,因為在社會上的地位不同,處理問題的方法也就不同。難道我們一家三口連選擇如何過年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了嗎?
　　那年,為了讓我們一家有難得清靜的團聚,我已經(jīng)訂好了去海南的機票,你們的答應(yīng)讓我喜不自禁�？墒�,當(dāng)我們收拾行裝時,家里的門鈴又可怕地響了……
　　又有人提著華美包裝的禮物送上門來。接著又收到領(lǐng)導(dǎo)打來的電話。領(lǐng)導(dǎo)說正月初四請客,一定要你們到。爸爸走到我面前說:“爸爸媽媽實在是身不由己呀!”
　　媽媽接著說,真的這樣走了,會得罪很多人。
　　我只有一個人去了海南。
　　你們以前多么有情調(diào),爸爸喜歡在我面前炫耀他的“瘦金體”,還喜歡吹笛子;媽媽喜歡讀小說、寫東西,如果在報刊上發(fā)表了“豆腐塊”,就會剪下來訂在一起。不過,那好像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媽媽在信中指責(zé)我不懂事,不理解父母的苦衷�？赡銈兙蜎]想過嗎?我是在幫你們擺脫困境啊!就為了送禮還禮,年年都讓自己不開心不痛快,值得嗎?
　　記得那年,爸爸還只是個處長。離春節(jié)還有一個多月,你們就商量著送禮的事。那是我第一次明白送禮有多難。因為爸爸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是新調(diào)來的,你們想盡辦法托人了解這位新領(lǐng)導(dǎo)的興趣愛好。送的禮既不能讓領(lǐng)導(dǎo)有壓力,又得讓領(lǐng)導(dǎo)高興。爸爸費盡周折弄到名家的書法送了出去,然后就擔(dān)心領(lǐng)導(dǎo)喜不喜歡。送禮前焦慮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送禮后還是整天憂心忡忡……
　　一個有求于爸爸的企業(yè)家,送來幾盒茶葉�？腿藙傋�,爸爸就緊張地打開茶葉盒,里面竟有一張銀行卡和一張字條:“感謝處長的幫助,今后望多扶持和幫忙……”還附了銀行卡密碼。爸爸媽媽商量了好幾天,終于想出了辦法,爸爸買了禮物把卡放在中間寄回給那人,附言說對方不小心把銀行卡忘在茶葉盒里,奉還。寄走東西那一刻,爸爸才放松下來。
　　咱家的“禮尚往來”,讓我感受到的都是不快和曲意逢迎,是不陽光的。我希望爸爸媽媽與“禮”決裂,做坦坦蕩蕩的好官。那樣,兒子回家,才會有真正的快樂……
　　鳴兒于2009年12月20日晨
　　
　　真的希望爸媽不再過苦不堪言的節(jié)日
　　
　　看到媽媽的來信,知道爸爸大怒,媽媽很傷心,兒子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爸爸媽媽,你們不貪不占,勤勞工作,是好人也是好官�？墒�,兒子就是覺得,像你們這樣陷入“禮”的怪圈,惡性循環(huán)疲于應(yīng)付,失去了很多生活樂趣,也是不良社會風(fēng)氣的幫兇。
　　爸爸媽媽,兒子永遠感謝你們的恩情,是你們省吃儉用供我讀書,我才能有今天的成就。當(dāng)那些貪官的兒女因我打工而嘲笑我父母無能時,我卻感到驕傲。不過,其中一個家伙卻說:“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你敢說你父母沒收過禮嗎?收禮就是受賄!”我無言以對了。
　　媽媽在信里說她也懷念過去的日子,可現(xiàn)在不行了,已經(jīng)越來越身不由己了。爸媽好像被拖上了一輛慣性十足的列車,欲罷不能。你們知道嗎,我是多么想讓這該死的列車停下來,讓我的爸媽好好喘息一下,可是我卻無能為力。心疼你們,可憐你們!
　　那年元旦前,爸爸摔傷腿住院。前來送禮的人真是太多了,這可愁壞了爸爸媽媽。送禮人都知道爸爸的性格,自然沒有人敢送現(xiàn)金和銀行卡,送的禮物便更加五花八門。媽媽邊認真登記邊發(fā)愁地說:“腿沒有大傷,可還禮得還得咱家破產(chǎn)啊!真盼大家別送了�！蔽矣浀�,爸爸的腿剛好一點,爸媽就張羅著還禮,那年過得真慘。
　　爸爸媽媽,不收禮也不送禮,從今年開始,我們一起出去玩,或者到姨媽家去過年,清靜又安逸,我們連續(xù)兩年這樣做就會給那些送禮者一個信號:我們拒絕禮物。
　　我愛爸爸媽媽,比愛自己更愛你們。
　　鳴兒于2009年12月23日深夜
　　爸爸媽媽,看到你倆分別給我的回信,我難過了一周。我一直在痛苦地思考,是我錯了嗎?是我對父母太苛刻了嗎?還有兩天就是新年了,我還是決定,今年不回家了。原諒兒子的不孝……
　　我一個人在美國過新年過寒假,很孤單很寂寞。真的希望爸爸媽媽,不再過那苦不堪言的新年和春節(jié),而讓節(jié)日成為一家人團聚的歡樂的日子。
　　我盼著這天早點到來。
　　祝爸爸媽媽新年快樂、健康幸福!
　　鳴兒于2009年12月29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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