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蔣子丹的荒誕小說分為兩個階段。細節(jié)荒誕小說是她的初期探索階段，小說過于追求細節(jié)的荒誕，呈現(xiàn)出刻意模仿黑色幽默手法的痕跡，是不成熟的荒誕小說。邏輯荒誕小說是她創(chuàng)作走向成熟的階段，走出了簡單的模仿，深入到了荒誕小說的本質(zhì)。
　　【關鍵詞】蔣子丹；細節(jié)荒誕小說；邏輯荒誕小說
　　【中圖分類號】I207.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309（2010）12-0088-2.5
　　
　　蔣子丹是當代一位特色鮮明的女作家。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主要包括前期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期的荒誕小說以及近期的生態(tài)主義小說。其中，她的荒誕小說是指她創(chuàng)作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的一系列表現(xiàn)世界的荒誕性，具有濃厚的黑色幽默和荒誕色彩的小說。她前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取得了一定成就，但是總的來說，并不被評論界重視。直到1985年寫出了《黑顏色》，她才逐步探索出屬于自己獨特風格的荒誕小說，逐漸獲得讀者和評論界的認可。
　　一、初期探索：細節(jié)荒誕小說
　　20世紀80年代中期，在文壇濃厚的創(chuàng)新氛圍影響下，蔣子丹有感于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手法難以表現(xiàn)深層復雜的人心，也使讀者感到審美疲勞，所以經(jīng)由徐曉鶴等文友的推薦，她接觸并接受了外國荒誕小說，進行了初期的探索寫作，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細節(jié)荒誕小說。
　　在《荒誕兩種》中，蔣子丹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荒誕小說進行了介紹，將它們分為細節(jié)荒誕小說和邏輯荒誕小說。她對自己的細節(jié)荒誕小說的描述是：“1985年我寫了一批仿幽默與仿荒誕的作品，如《黑顏色》、《藍顏色》、《那天下雨了》等等。可能是我過于追求皮毛的效果，對幽默與荒誕的深層含義并沒有吃透，這些小說太注重細節(jié)的荒誕而忽略邏輯的荒誕，在語言上實行地毯式俏皮話轟炸”①。概括起來，蔣子丹的細節(jié)荒誕小說指她20世紀80年代中期創(chuàng)作的一批通過追求細節(jié)的荒誕來表達自己對荒誕的理解，宣泄情緒，描繪病態(tài)社會的小說。它們是她荒誕小說初始階段的形態(tài)。細節(jié)荒誕小說表現(xiàn)出刻意模仿黑色幽默手法的痕跡，過于追求皮毛的效果，沒能深入荒誕小說的內(nèi)核，是不成熟的荒誕小說。但這種模仿是學習的一個必經(jīng)階段，有著積極的意義。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壇，這些荒誕小說以其新穎的面貌為作家贏得了不少贊譽。
　　在細節(jié)荒誕小說中，《黑顏色》是最早的一篇，也是一篇引起較大反響的小說。故事講的是一個分不清黑顏色和藍顏色的美術學院學生“我”，經(jīng)歷了一場流血車禍后，突然找準了黑顏色，并創(chuàng)作出獲許多大獎的作品《永恒》。小說通篇用了許多細節(jié)寫“我”的女友舒妤如何嬌媚、隨和、受人歡迎，如何敏捷、精明、被人喜愛。如機動車從斜坡上沖過來，一向柔弱的舒妤變得敏捷過人，“舒妤突然發(fā)出一聲非人的絕叫，然后以她肥胖的身軀絕不該有的速度運動到我的身后，并且用一雙男人般有力的手，緊緊掐著我的肩膀”②�！拔摇闭J為“舒妤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善于分析一切結果的原因，同時善于推斷一切原因的結果”③，正在“我”十分信任和感激的情況下，舒妤的“甜笑”、“提醒”、“循循善誘”把“我”引入肇事的圈套。小說中有許多這樣看似自相矛盾的細節(jié)，富于幽默色彩，但“一切的背后卻是逢場作戲、奉迎、虛偽，是扭捏作態(tài)、無中生有，是可恥的出賣和可怕的冷酷！”④蔣子丹采用貌似輕松的黑色幽默手法，很多細節(jié)讀起來讓人忍俊不禁，但可悲的結局發(fā)人深思。
　　《假月亮》中月亮竟是外婆切出的一邊厚一邊薄的蘿卜，這是謊言的形象化。一切都充滿謊言，都不可信任，醫(yī)院給病人灌進的藥丸“不過是些黃豆粒，一吞進肚子就在里邊發(fā)出芽兒來。到了明天早晨，這些黃豆芽可以在小菜市場賣個好價錢。糖衣片不能隨便吃，吃了長豆芽還是萬幸，說不定里邊是毒藥也未可料�！雹萜拮与y產(chǎn)死去，丈夫卻急著和旁人分析其妻的臉上凝固的表情是不是母愛，分析的結果是妻子殺死了親生的兒子，所以死有余辜，他即使今晚就結婚也不能說他不仁不義。丈夫的虛偽自私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蔣子丹用這樣一系列可笑的荒誕的細節(jié)構筑了一個充斥著虛偽、謊言和欺騙的世界。正因為看透了這個世界，女主人公才會選擇和未出生的孩子一起死去。
　　蔣子丹同一時期的其他小說也著力表現(xiàn)細節(jié)的荒誕。《那天下雨了》中因為一場雨沖毀了大字報，“我”連夜趕寫大字報，把“飽滿的蚊尸拈起來，一只只放進墨盒里，用筆輕輕一輾，黑色的墨汁就添了朱紅。蘸些紫紅的墨汁再寫，居然筆下生風�！雹蕖拔摇币驗橐匝�當墨寫春秋的英雄行為，被任命為文革領導小組成員，由此荒誕的起因，引出了文革中“我”匪夷所思的任職、升遷和被捕入獄的荒誕結果�！稕]顏色》中擰成麻花的自行車輪胎《即興×號》，丁教授認為極為出色，“我”用刀片割下蚊子咬出的人肉疙瘩來拼成的畫《蚊子的即興創(chuàng)作第一號》，居然被教授譽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藝術珍品�，F(xiàn)代主義藝術的不可理喻，丁教授極端的兩重性格正是通過這些荒誕的細節(jié)來表現(xiàn)的。《藍顏色》中溺水死去的“我”出現(xiàn)在自己的治喪會上和委員們一起討論自己的悼詞，借用這一荒誕的情節(jié)，作家批判了辦事機構低下的工作效率、呆板的工作作風以及人們庸俗無聊的生活狀態(tài)�！度Α分凶詰俚摹拔摇币驗橥禃�，以實驗纖維繩廣告的真實性為借口結束了自己的性命，到死“我”還是那么自戀，那么好面子，人物形象因有了這個荒誕的細節(jié)而更加鮮明。這些細節(jié)看起來十分好笑，仔細品味卻很沉重，讓人覺得惱怒、心酸或害怕。它們都揭示了生活中的某種荒誕，生活在荒誕中的人們都經(jīng)歷了或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蔣子丹細節(jié)荒誕小說運用黑色幽默的手法，通過細節(jié)的荒誕，來表現(xiàn)生活一隅的荒誕，新穎而獨特。然而，由于蔣子丹還只是一個探索者，嘗試寫作荒誕小說時間不長，她的小說并不成熟，模仿的印跡隨處可見。如《黑顏色》正是模仿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黑色幽默的風格，用一種不痛不癢、麻木冷漠的筆調(diào)，反向宣泄情緒。但是《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反映的深度和廣度遠遠超過蔣子丹的小說，它不僅有無數(shù)的荒誕細節(jié)，而且暴露了“有組織的混亂”和“制度化了的瘋狂”，表現(xiàn)了以美國空軍基地為代表的整個世界的荒誕。另外蔣子丹有些作品過于追求技巧，刻意制造荒誕，用力過度，難免會顯得生硬。《野渡》就是其中失敗的一篇，小說前半部分，通過她和獸在黑暗中的奔跑，努力營造荒誕的氛圍，后半部分卻轉為夫妻關系的寫實，前后風格不統(tǒng)一，給人割裂的感覺。
　　二、走向成熟：邏輯荒誕小說
　　細節(jié)荒誕小說為蔣子丹贏得了一些贊譽，但這些小說還不夠成熟。創(chuàng)辦《海南紀實》的挫折，家人的告誡，讀者的反饋，對外國荒誕小說的閱讀，特別是受到她推崇的加繆的影響，這些都促使蔣子丹進一步思考和探索，來完善和深化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
　　在《荒誕兩種》中，蔣子丹也描述了自己想寫的邏輯荒誕小說：“所有細節(jié)都真實可信（至少是貌似真實可信），沒有一句話讓人費解，但在骨子里橫著一個荒誕的內(nèi)核，這個內(nèi)核里又包裹著某種險惡的真實�！雹哌壿嫽恼Q小說是指蔣子丹20世紀90年代創(chuàng)作的通過追求邏輯的荒誕和細節(jié)的真實來表達她對荒誕的理解，挖掘表面正常的社會隱藏的荒誕內(nèi)核，以及內(nèi)核中包裹的險惡真實的小說。它們是她荒誕小說成熟階段的形態(tài)。她的小說逐步走出簡單的模仿，深入到了荒誕小說的本質(zhì)。從細節(jié)荒誕小說慢慢走向邏輯荒誕小說，是蔣子丹荒誕小說發(fā)展中的一個質(zhì)的飛躍。
　　蔣子丹邏輯荒誕小說的可讀性大為增強，減少了許多荒誕的細節(jié)，加強了邏輯性和故事性�！敦懖儆螒颉�、《左手》、《絕響》都以偵探小說的面貌出現(xiàn)，故事引人入勝，并不費解，但讀罷發(fā)人深思。《老M死后》、《最后的艷遇》、《從此以后》、《桑煙為誰升起》都是引人入勝、極具懸念的故事，但已經(jīng)不再是傳統(tǒng)的講故事，故事包含的邏輯常常是荒誕的。
　　《桑煙為誰升起》是蔣子丹這一時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故事的邏輯充滿悖論。在男權社會性文化熏陶中成長起來的蕭芒，正統(tǒng)、矜持，不善于表達個人情感和需求，是典型的“淑女”，而同一個她又被期望著能嬌嬈獻媚、熱情主動。因為掙脫不開傳統(tǒng)性道德觀念的束縛，她的丈夫總認為她不夠愛他，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深愛的丈夫離去。蕭芒試圖改變生活，開始了相親，見到的拳擊運動員體格與精神成反比，老好人記者就想找個保姆，生物學洋博士趣味近乎低下。蕭芒的“抑郁氣質(zhì)決定了她的愛情觀的超凡脫俗”⑧，這些相親對象讓她無法接受。小說安排她與小警察的一段浪漫愛情卻被世俗所不容，所以，“她只能寄希望于脫離了愛情物欲化的宗教，然而理想愛情的幻影能使她成為天使也能使她變成自虐狂或苦役犯”⑨，她又被宗教騙子“不語”利用了。作家給蕭芒安排了三種結局，最后一種，蕭芒的日記寫到她夢見了巨翅的白鷹和裊裊青煙，這也許是蕭芒最可能的結局。女性執(zhí)著地追求理想愛情與現(xiàn)實生活不能滿足她的追求形成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這種矛盾使她的追求走向虛空。
　　創(chuàng)作于同一時期的其他作品也具有邏輯荒誕的特點�！蹲笫帧分欣详P的兒子小關因為一次生病，心跳呼吸停止了七分鐘，左手因此變得遲鈍。父親老關執(zhí)著地培養(yǎng)兒子的左手，左手做錯事無需受罰，右手做錯事則會受到極嚴厲的懲罰。最后老關死于兒子用左手開槍的射擊，還面帶微笑，似乎在為自己的成功而高興。過度偏執(zhí)的父愛，荒誕的邏輯讓人心酸�！独螹死后》中的老M明知自己兒子是精神病的事實而堅持改變輿論，依據(jù)僅僅是“他（老M）說有一個作家為了體驗生活住了一段精神病院，以后便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精神病人的名聲，最終真的變成了精神病人。他說既然輿論可以讓一個正常人成為精神病，又為什么不能讓一個精神病成為正常人呢”⑩。老M的荒誕邏輯導致他最終死于兒子之手�！蹲詈蟮钠G遇》中，一心投在工作上、精力充沛的44歲女廠長，在一個交易會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別的男人，他長著她熟悉喜愛的又寬又扁的指甲蓋，因此女廠長對他特別注意。但是一場艷遇竟是游戲，那個男人只是在除夕夜靠扔硬幣決定單雙號的方式給新朋友打電話而已�！督^響》寫了青年女詩人黛眉原是為了讓心愛的男人難受幾天而自殺，調(diào)查的結果卻成了為兩尾黃花魚而死的鬧劇�！稄拇艘院蟆分胁贾昧伺�人偷換的詭計，巧妙地窺視了老實正派的副局長聞布衣心底里喜新厭舊的秘密。《貞操游戲》寫的是K女士死后，在W鎮(zhèn)的全體鎮(zhèn)民高度關注下，該鎮(zhèn)政府官員們頗費心思撰寫悼詞的過程，悼詞的核心是K女士的貞操問題。為了弄清K女士的貞操問題，官員們開會、調(diào)查、反復取證，還讓A大夫驗尸。但隨著A大夫與D婆情侶關系的公開與惡化，人們懷疑A大夫報告的可靠性。最后將悼詞寫成：“由于沒有充足的依據(jù)，K女士是否一生守身如玉尚屬無法證實之事，現(xiàn)暫時將此項評語擱置一邊，待今后取得充足證據(jù)再另行判定。”??????事實上，W鎮(zhèn)官員們借寫悼詞的名義來調(diào)查K女士的貞操問題，K女士是否貞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過程滿足了眾人窺私欲。
　　蔣子丹邏輯荒誕小說與細節(jié)荒誕小說追求細節(jié)的荒誕不同，這些小說細節(jié)是真實可信的，至少貌似真實可信，但仔細思考，就會發(fā)現(xiàn)故事的邏輯是荒誕的。邏輯荒誕的內(nèi)核都指向了生活中某種“險惡的真實”：偏執(zhí)的父愛、女性對理想愛情的執(zhí)著、喜新厭舊的心理或集體的窺私欲。邏輯荒誕小說挖掘現(xiàn)實荒誕的深度大大超過了細節(jié)荒誕小說，從表面的荒誕進入了邏輯的荒誕，并探尋了邏輯荒誕背后“險惡的真實”。
　　蔣子丹曾說：“寫實比較強調(diào)一般意義的再現(xiàn)，現(xiàn)代主義不同，這加深了對人的認識，它的表達是其他藝術所不能達到的，現(xiàn)代主義既然畫人能畫到骨，我們?yōu)槭裁匆�局限于畫�?”??????正是為了畫人畫社會能畫到骨，蔣子丹不斷地思考和探索荒誕小說的創(chuàng)作，從初期的細節(jié)荒誕小說走向成熟的邏輯荒誕小說，對現(xiàn)實社會荒誕性的揭示逐漸深化。
　　
　　【注釋】
　�、佗呤Y子丹：《荒誕兩種》，載于《作家》，1994年第8期，第22、23頁。
　�、冖凼Y子丹：《黑顏色》，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3頁。
　�、軓堉居�，張學正：《繽紛的小說世界――新潮小說選評》（三），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421頁。
　�、菔Y子丹：《假月亮》，選自蔣子丹：《貞操游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96頁。
　�、奘Y子丹：《那天下雨了》，選自蔣子丹：《昨天已經(jīng)古老》，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279頁。
　　⑧⑨王緋：《蔣子丹：游戲與詭計――一種現(xiàn)代新女性主義小說誕生的證明》，載于《當代作家評論》，1995年第3期，第125、126頁。
　�、馐Y子丹：《老M死后》，選自蔣子丹：《蔣子丹自選集》，�？冢汉Ｄ铣霭嫔纾�2008 年版，第500頁。
　　??????蔣子丹：《貞操游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19頁。
　　??????蔣子丹，單正平：《兩棲人生――蔣子丹訪談錄》，載于《作家》，1999年第2期，第24頁。
　　【收稿日期】2010年11月10日
　　【作者簡介】孫平：吉林大學珠海學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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