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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培云:陳獨秀和胡適,誰是新青年?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在經歷百年來的挫折困苦之后,對于中國人而言,心懷希望本身即是歷史的酬勞。

  

  1915年9月,陳獨秀在《青年雜志》(即后來的《新青年》)上發(fā)表《敬告青年》一文,感嘆中國人的衰老:在中國,人多以“少年老成”相謂,而在英美等國家,卻以“年長而勿衰(Keep young while growing old)”相勖!扒嗄曛谏鐣,猶新鮮活潑細胞之在人身。新陳代謝,陳腐朽敗者無時不在天然淘汰之途”。

  九十年后的今天,當我們重新回味這段話時,不難發(fā)現(xiàn),在早年陳獨秀身上所具有的某種改良傾向——新陳代謝必然是有序的、漸進的,是“天然淘汰之途”,而非“美麗新世界”里所寫的那樣急風驟雨般制造“新人”或“新青年”。

  談到實證主義時,陳獨秀表示,“舉凡政治之所營,教育之所期,文學技術之所風尚,萬馬奔馳,無不齊集于厚生利用之一途。一切虛文空想之無裨于現(xiàn)實生活者,吐棄殆盡!羰轮疅o利于個人或社會現(xiàn)實生活者,皆虛文也,誑人之事也。誑人之事,雖祖宗之所遺留,圣賢之所垂教,政府之所提倡,社會之所崇尚,皆一文不值也!”由此可見,在陳獨秀眼里,政治的終極目的是生活,是厚生利用,而非其他虛無的宏大理想與道德說教。

  無可否認的是,在經過二十世紀諸多波折之后,時至今日,生活文明已被視作政治文明的重要標竿。關于這一點,即使是在若干年以前,我們亦可從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中找到證據(jù)。在《生命不可承受之輕》中,昆德拉說,那些行進在大街上的捷克人民手里高舉某個主義萬歲的標語,而喊在他們心里的沒有寫出來的口號卻是“生活萬歲”。從某種意義上說,承認“生活萬歲”,就是從集體自負回到人的內心與本性;
讓極端的革命狂熱回到腳踏實地的改良,讓削足適履的政治從此服務于人的生活。所謂政治當為人所利用,而非人為政治所奴役。

  同樣,在談到科學時,陳獨秀抨擊了那些不切實際的臆想!坝撁擅習r代,羞為淺化之民”的中國人當以科學與人權并重,急起直追!盁o常識之思惟,無理由之信仰,欲根治之,厥為科學……夫以科學說明真理,事事求諸證實,較之想象武斷之所為,其步度誠緩,然其步步皆踏實地,不若幻想突飛者之終無寸進也。”

  上世紀初,中國正面臨一場文化與政治上的危機,在選擇急風驟雨的革命與潤物無聲的改良之間,陳獨秀最終選擇了前者。顯然,陳獨秀的家長式作風與激進的態(tài)度使他在參與社會改良時同樣保持著一種“舍我其誰”、“惟我獨尊”的立場。應該看到的是,在幾十年后的新啟蒙運動中,當中國知識分群起要求“告別革命”時,其所告別的,并非帶來社會進步的革命本身,而是在革命無序中滋生的“真理病”與強制。因為“真理”及其排它性的存在,在一定條件下,原來的進步力量會迅速轉向保守甚至反動。關于這一點,在二十世紀初期自由辯論的黃金時期,陳獨秀已經表露無遺。

  1917年1月1日,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在《新青年》上發(fā)表,因此引發(fā)了一場意義深遠的“白話文學運動”。在這場爭論中,主持《新青年》的陳獨秀的立場是“(白話文運動)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之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倍m所持的自由立場是,“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即熟,是非自明。吾輩主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絕不敢以吾輩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新青年》第3卷第3號)。在胡適看來,陳獨秀之“不容”,恰恰是中國政治與社會敗落的癥結所在,是迫切需要改進的地方。

  1925年12月,北京發(fā)生《晨報》報館被焚事件。時已成為“新青年領袖”的陳獨秀對此回答竟是一個“該”字。這個態(tài)度讓自由的胡適一時寢食難安。在給陳獨秀的信中胡適表示,爭自由的唯一原理是:“異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
今日眾人之所是未必即是,而眾人之所非未必真非。爭自由的唯一理由,換句話說,就是要大家容忍異己的意見和信仰。凡不承認異己者的自由的人,就不配爭自由,就不配談自由”。(《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20冊)

  在胡適看來,沒有寬容精神的新青年就不是真正的新青年,他們注定會重拾舊勢力的道路。誠如是,有同鄉(xiāng)同人之誼的陳獨秀不但無法做朋友,“簡直要做仇敵了”。

  無疑,胡適之于近現(xiàn)代中國的貢獻,在于倡言精神獨立與思想寬容。胡適提倡“做學問要于不疑處有疑,做人要于有疑處不疑”、“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1926年5月,當魯迅、周作人和陳源之間的論爭轉向彼此對罵時,胡適“懷著無限的友誼的好意,無限的希望”,致信給魯迅、周作人和陳源:“……三位這八九個月的深仇也似的筆戰(zhàn)是朋友中最可惋惜的事……我最怕的是一個猜疑、冷酷、不容忍的社會。我深深感覺你們的筆戰(zhàn)里雙方都含有一點不容忍的態(tài)度,所以不知不覺地影響了不少的少年朋友,暗示他們朝著冷酷、不容忍的方向走!保ā逗m書信集》,上冊)

  如胡適所說,二十年代,“不容忍的空氣充滿了國中”。這一切與“五四運動總司令”陳獨秀等人啟蒙下成長起來的“新青年”不無關系——“并不是舊勢力的不容忍,他們早已沒有摧殘異己的能力了,而是來自一批自命為最新人物的人!焙m所擔心的是,“如果一個社會不容忍的風氣造成之后,這個社會要變成一個更殘忍更慘酷的社會,我們愛自由爭自由的人怕沒有立足容身之地了”。

(《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20冊)

  然而,早在1915年,陳獨秀在《敬告青年》一文中如此詮釋個體解放與精神自由:“解放云者,脫離夫奴隸之羈絆,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謂也。我有手足,自謀溫飽;
我有口舌,自陳好惡;
我有心思,自崇所信;
絕不認他人之越俎,亦不應主我而奴他人;
蓋自認為獨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權利,一切信仰,唯有聽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斷無盲從隸屬他人之理!

  顯然,陳獨秀早先的這一主張與胡適奔走呼號的自由思想不謀而合:“現(xiàn)在有人對你們說:‘犧牲你們個人的自由,去求國家的自由!’我對你們說:‘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胡適,《介紹我自己的思想》,1930年)

  孰料,當陳獨秀成為新青年們景仰的導師之時,他已自封為真理的絕對擁有者,以致當日有志同道合者拂袖而去。二、三十年代,胡適偎心掛懷的是,只有每個人爭自由,中國才會有自由;
與此相反,陳獨秀認為只有跟著陳獨秀本人爭自由,中國才會有真正的自由。

  自由遲早是要到來的,然而不容辯說。在寫給陳獨秀的信里,胡適堅持即使是一個常識,每個人都應有機會自己判斷,而非通過強力灌輸。如其所言,“我的根本信仰是別人有嘗試的自由”。

  英人卡爾•波普爾有言,多見一只白天鵝不能證明所有天鵝是白的,因為只要有一只其他顏色的天鵝出現(xiàn),“天鵝皆白色”這個命題就會被推翻。既然誰也無法保證此“真理的白天鵝”可以永遠不被證偽,那么“非真理”、“非主流”的價值就有自我嘗試的權利。換言之,人類沒有一勞永逸的真理,只有基于經驗與創(chuàng)造而生的源源不斷的知識,人類只能“通過知識尋求解放”。

  1920年9月,陳獨秀發(fā)表《論政治》,公開與年輕十二歲的胡適決裂。九十年前的這場風云際會不歡而散,新文化運動從此綁上了政治的馬車沖出了原有的跑道,其本質上是中國知識精英關于真理標準的一次分道揚鑣。如果說陳獨秀曾經代表著與帝王中國決裂的新青年的勇氣,胡適則在某種意義上代表著新青年的靈魂。陳獨秀一生滇沛流離,思想多有流變,至晚年重新回歸五四時期民主、科學的立場,而胡適一以貫之地堅持自己最初的關于自由與容忍的理想。

  親歷了二十世紀的風雨洗禮與返樸歸真的中國人漸漸知道,真正政治文明必定奠基于生活文明之上。沒有生活文明,政治文明就會失之空洞與輕佻。應該說,今日中國人多以生活訴求(而非政治訴求)為旗,為自己的權利奔走,它非吊詭而是真實地表明了中國的進步。正是這種對生活文明的瑣碎而真實、循序漸進的追求與爭取,在一點點鍛煉中國的政治文明,推動中國積百年之沉郁的轉型。

  2005年9月15日,時值《新青年》創(chuàng)刊90周年。筆者相信,探討“二十一世紀,中國需要怎樣的新青年?”是我們紀念《新青年》最好的方式之一。應該說,在經歷百年來的挫折困苦之后,對于中國人而言,心懷希望本身即是歷史的酬勞。當“新新中國”勞力于還世界一個經濟奇跡時,我們同樣有理由對中國的“新新青年”勞心以待——立于歷史之維,新新青年概是那樣一些人,他們以樸素知識為信仰,以幸福生活為目的,視自己的前程為國家的前程,視自己的人格為國家的國格,既努力謀求自己的進取,又承認異己的自由;
他們將秉承人類普世的關于自由與幸福的想象,在多元化與寬容精神的感召下,從今天起,做一個至“年老而勿衰”的世界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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