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狡黠·權謀·民族心靈自戕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一
陳行之先生一談和再談“狡黠是一種智慧”(天益網(wǎng))的兩篇文章所揭示的其實是當下鄉(xiāng)村——國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狡黠既是生存手段又是精神支撐”。讀著讀著我卻漫涌一股濃濃的苦澀感。是的,“正是因為有一個強大的存在,所有弱小都得重新制定生存法則,否則你將‘不在’;
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狡黠才成為一種必不可少的智慧。”(農民)“只是一些在極為苛刻的社會條件下用苛刻的非常手段討生存在的人”,從這個角度,他肯定了農民的狡黠:“你能要求在這種境況下討生存的人品質高潔、道德偉岸、信念正義么?”
狡黠化生存是我們國民(包括干部)普遍的一種生活景象。
其實,在“強大的存在”即權勢(官方是最大的權勢)里,由于他們自己就是靠狡黠而取得一席之地一席發(fā)言權的,甚至握有別人的生殺大權,狡黠也就不能被否棄,而有著伸展的空間,他們也就無法堵死作為個體的農民(國民)的狡黠。這樣的空間雖然小,但足夠使人耗盡畢生的精力。處在權勢中的一員自己也面臨“向上司交差”即運用狡黠使自己利益最大化的選擇,這等于給底層人無勢者留下或培養(yǎng)了“狡黠”的生長點,“狡黠導致成功、導致體面、導致更大利益”的樣板。對農民——國民(包括干部)來說,對一個現(xiàn)代國家來說,幸還是不幸?
二
凡是存在就是合理的;
君不見,豈止農民,在整個社會層面,包括各個層次的民各個層次的官員,好像都在玩“貓抓鼠”“鼠戲貓”的把戲,狡黠正大行其道,大家縱然累得不堪忍受,也好像樂此不疲,狡黠也就花樣百出層出不窮。這里有不情愿的,由不情愿轉為情愿的,在情愿中得到好處嘗到樂趣而成為一種生活方式的,有由低層次狡黠轉為高層次狡黠——權謀的,難怪青年毛澤東懷有“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的壯志豪情,果然給他走出了一條外表“革命”內里狡黠(要當皇帝)的金光大道,中國有足夠的供狡黠馳騁的土壤。
仔細想想,從《三國演義》《水滸傳》大概可以認定,這種狡黠性生存在中國已有幾千年歷史了,它們?yōu)閲私器镄愿竦乃茉熳⑷肓嘶蛐缘臇|西,所以現(xiàn)在在分析世界態(tài)勢,往往以“三國斗法”類比于中、美、俄的較量,我們很有用狡黠之法即用權謀領頭走出一條世界金光大道的雄心。其實不然,中國自古崇尚文化但文盲極多(所以有字紙金貴的傳統(tǒng)說法),加上地域廣大山重水阻,狡黠長期在極少有權勢欲的官家小圈子里盛行,而更多的草民在直接與大自然交往中休養(yǎng)生息,他們接受狡黠滲透過程十分漫長,何況,長期的鄉(xiāng)民自治(以姓氏、家族為基礎的社群聚落),只有大自然條件的苛刻而少有社會條件的苛刻,因而這樣時段狡黠難以在鄉(xiāng)間立足,純樸、善良、智慧是鄉(xiāng)間的主導面(也伴隨著封閉落后)!短一ㄔ从洝反_有其事,大概是當年被官場狡黠之術弄得心灰意懶的讀書人的一個驚喜發(fā)現(xiàn),決不是后來受階級斗爭思想武裝的知識分子所斥責的“農民烏托邦”。那時,不務正業(yè)、小偷小摸——《水滸傳》里的“潑皮”之類乃被視為狡黠之徒,這里狡黠意即狡猾和詭詐,顯然是貶意的。
我舉一個剛剛得來的例子。最近我無意中接觸了贛南某縣一位八旬老翁老劉(糧食局退休職工)寫的回憶母親的小冊子《母親的足跡》,此書不是正規(guī)出版物,是作者在母親去世20年由于戀母太深(母親守寡把他帶大),逐筆寫下的一些與母親有關的文字,近于“口訴歷史”。他不是為張揚和見證什么“積極而有意義的主題”,而是“略知她老人家的路,走得艱難和持之不易,僅此而已!辈涣稀斑@次是專尋她的足跡,卻想到了許多讓我痛心和動情的地方,想不掉淚也難!痹谖也坏懒诉@么一位智慧而堅強的鄉(xiāng)間女人,此書無意中還敞現(xiàn)了一個與意識形態(tài)宣傳的“蘇維埃贛南”(革命贛南)不同的本真的贛南——這樣的贛南早已不復存在了(恰恰已被大面積“狡黠”所取代),我不禁感慨唏吁。
那時還是20世紀初年。老劉的父親是獨子,由于家境不好,27歲過繼到一個叫香山的地方,因為老劉的祖父是董坑人,所以劉家后來又回到董坑(當?shù)赜幸蛔禹攦煞康睦砟,董坑是無法拒絕的)!爱敃r董坑什么都沒有,好在我在窯崗的一個姑奶給我家保留了一個契約箱子,父母便根據(jù)這些契約,尋找我家曾經(jīng)失散的財產(chǎn)。找回了幾丘田,幾塊荒山。上人曾有兩間破房也典當給一個距十多里路的叫苦筍的人,父母把它贖了回來,作為居住的場所!笨梢姰敃r贛南鄉(xiāng)村講傳統(tǒng)(根苗)講信用,決不因家貧勢弱受歧視,因隔代而受漠視。劉家據(jù)理力爭,也說不上狡黠。
1928年2月農民(蘇維埃)暴動失敗,老劉的祖父是紅軍連長,四處躲藏后被叛徒出賣入獄,他的父親沒主見,母親就背著剛出世的他去另一個縣探監(jiān)。此時贛南農村動蕩,政治化加速,人心急劇變異,狡黠開始大行其道,老劉祖父死后,當?shù)卮跞司拖敕ㄔ趯懞玫馁u店契約上叫父親簽字,但“我母親比我父親更有主見”,她找到當?shù)亍氨容^通道理”的小學校長說理,結果保住了房子,父親也放了回來,“后來這間店還是被國民黨政府充了公。”這里顯示了較豐富的社會細節(jié),既有趁火打劫的狡黠者,也有鄉(xiāng)間良知的體現(xiàn)者,至少還有弱勢女人說理的地方。一路下來,老劉的母親憑的是勇氣和智慧——人品質高潔、道德偉岸、信念正義,這些都跟狡黠無關。
所以,我們的農民——國民普遍性的“狡黠”不是歷來如此。
按照“價值的實現(xiàn)必須依仗于強力的認可和支持”、“強勢是價值的唯一裁判者,在這個裁判者面前,生存技能比生存信念本身更為重要”的原理,當今社會我們很容易會把強力和強勢理解為政府、領導、政治和主流政治意識形態(tài),可在我們傳統(tǒng)的草根社會——尚未被政治踐踏或污染的社會,這種強勢不在政府,也不在當?shù)仡^人,而是在一種看不見卻可以充分感受的鄉(xiāng)間道德良心,它屬于一種軟性即精神性的文化形態(tài),在鄉(xiāng)民看來就是“天理和人情”,村里無分尊卑都要遵守。顯然,它不同于后來意識形態(tài)化、物質化、具體化的強勢。帶頭遵守它的是鄉(xiāng)村中間(中農、富農和中小地主及鄉(xiāng)村知識分子)階層。上面說的那個小學校長身上就體現(xiàn)了這樣的文化和精神強勢,由他肯定了老劉母親及老劉一家的價值,但在強勢的國民黨政府面前,這位小學校長又黯然失色了。
小學校長身上所體現(xiàn)的文化形態(tài)的強勢當然也有個現(xiàn)代轉型——向現(xiàn)代公民社會轉型的過程,但這一過程被共產(chǎn)黨與國民黨意識形態(tài)的拉鋸戰(zhàn)中斷了。對大陸而言,它被階級斗爭意識形態(tài)即鄉(xiāng)村徹底的政治化所摧毀,姓氏家族的社會民間組織不復存在,那種農耕社會的親情與親和越來越稀薄地殘存于人的心靈深處。幾十年下來,隨著政治化社會一體化,越來越被劣質充斥的狡黠大開“順風船”,它甚至披上了“革命”的紅色光芒,狡黠者不再諱忌原有的文化律令,因為他們看清了誰是真正的強勢(黨組織和政府)——這些都是看得見摸得著,利害可以立竿見影的存在,迎合和適應,費力無多卻可以大得好處,屁股決定腦袋,于是生存技能上升到第一位,有奶便是娘,而狡黠由貶意轉向了褒意,狡猾、聰明、靈動的人如魚得水。
一個老是在生存技能上皓首窮經(jīng)的人,一個由這樣的人組成的團體,說對說錯就憑一句話,也不必反思,頭一陣在“前門”即大庭廣眾中對某人(包括外國人)大加撻伐,過一陣子就“后門”請進優(yōu)禮相加,根本不用向民眾出示可信的理由(是“某人”之過還是我們自己之過),倒使人看出這只是權謀的運用也,是“胡日鬼”也。于是狡黠向權謀升級,一般民眾恨不得自己馬上精通厚黑學,成為一個萬人仰慕的權謀家(人生成功的楷模)。中國已經(jīng)成為產(chǎn)生謀略大師的良田沃土。就是在搞市場經(jīng)濟的今天中國,光有搞實業(yè)的本事還不行,還得精通狡黠,成為狡黠大師,從事的正當事業(yè)才能軟著落。
如此能建成一個真正有活力、良性互動的好社會?
三
農民——國民的普遍狡黠與生存環(huán)境的惡化息息相關。從人與大自然關系而言,人口多資源少是一個因素,但不是決定性因素。決定性因素是制度因素,也就是人為的因素,惡性政治化——體制君臨一切,占有了社會的一切資源,使原本就少的大自然資源更為稀缺,更不要說社會性的文化政治資源了。于是狡黠化生存成了我們當今的一個普遍的現(xiàn)實,而且由一般性狡黠向權謀化發(fā)展,也就是由個人性或者是小團體性的的行為,構成一種集體行為,即集體性狡黠。很少有人懷著正義感去揭穿陰暗的狡黠,大多數(shù)人悉心培養(yǎng)與提升已經(jīng)變成光明正大的狡黠,成為狡黠化生存的有機構成。
許多寫農民智慧的當代文學作品,其實寫的就是當代農民狡黠史。已故作家高曉聲就是寫農民狡黠的高手,他以含淚的微笑贊賞農民的狡黠。以他的《陳奐生上城》為例(當時還拍了“陳奐生”的電影),陳奐生身上浸透了1949年以來農民的狡黠,他在1970年末(改革開放初期)進城賣油繩,利用自己原生態(tài)的狡黠很快賣完了,但因喝了生水著了涼身子發(fā)熱昏倒在城里候車室里,醒來才知自己被安排在舒軟的席夢思上,原來是曾在他生產(chǎn)隊蹲了兩個月的縣委書記吳楚路過此地認出了他,讓他坐自己的吉普車,并對他做了安頓。接著他又有了住賓館在沙發(fā)上蹦幾蹦的的經(jīng)歷。他總算有點自豪的東西可以講講了,全大隊的干部、社員,有誰坐過吳書記的車,僅花5元住了一夜高級房間,老婆保證服貼。“果然,從此以后,陳奐生的身份顯著高了,不但村上的人要聽他講,連大隊干部對他的態(tài)度也友好得多;
而且,上街的時候,背后也常有人指點著他告訴別人說:‘他坐過吳書記的汽車!瓘拇耍悐J生一直很神氣,做起事來,更比以前有勁得多了!鞭r民陳奐生這次進城的遭遇印證了“價值的實現(xiàn)必須依仗于強力的認可和支持”,“強勢是價值的唯一裁判者”。這就是被集體化了的農民陳奐生的價值觀。
這跟我上面提到的那個青年鄉(xiāng)婦處世所依仗的“強勢”多么不同,其文化和精神內涵有多大的區(qū)別!陳奐生可比她狡黠多了,這不正是時代社會造成的么!在電影里,陳奐生為求吳書記辦事,帶了點土特產(chǎn)住在吳書記家里,等待中閑不住幫助種菜,在我看來,這是陳奐生內心的權謀之舉,就是說,他的狡黠由低級向高級提升了,由此達到吳書記盡快給他解決問題的目的。這是一個必然的趨勢。
“狡黠既是生存手段又是精神支撐”已經(jīng)成了當代中國農民的生活現(xiàn)實,進步還是退步?
我忽地明白,自己寫于2003年的長篇小說《恍惚遠行》寫的就是當代鄉(xiāng)村各個層面的狡黠及其惡果。陳躍新原是個民兵,靠狡黠擠掉了競爭對手凌維森當上了民兵隊長,土改操別人家又私藏金銀,但他一輩子聽鄉(xiāng)里頭頭的話,做穩(wěn)了村支書,他還有一手宰殺和烹調芒鼠的絕技,從而得到更高級領導的贊賞(肯定),由此他實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改革開放年代,他完全知道如何胡弄上級,更能得到鄉(xiāng)里的認可和支持,實現(xiàn)自己的最大利益(兒子較早地成了房產(chǎn)開發(fā)商,自己臨近退休轉到鄉(xiāng)里做干部),對各種人持不同臉色,外表一直保持農民的狡黠相,電視臺記者采訪,他能流利說出一套讓領導希望并喜歡的農民話。此時農民的狡黠被看作當代農民的智慧——新時期農民的風采——而被社會接受并推廣了。對于陳躍新,他的狡黠完全權謀化了,充滿了算計,他完全可以勝任鄉(xiāng)領導甚至縣領導角色(現(xiàn)實生活中確是如此)。這樣的“價值”只能自欺欺人,毒害社會,大家學習他的決不是表以辭章的優(yōu)秀品質,而是學習他如何把狡黠做得滴水不漏,討領導歡心。
而60年代出生的鄉(xiāng)民凌世煙,身上有父親凌維森傳導的正義感,但其精神的主導面已被權勢腐蝕,不安心農活,天天往鄉(xiāng)里跑,希望得到鄉(xiāng)領導的發(fā)現(xiàn)和重視。就是精神病變,他去糾纏村支書陳躍新,逼使陳躍新下臺,他接著去鄉(xiāng)里糾纏,揪強奸姐姐的包工頭,以實現(xiàn)自己做大英雄的價值,最后死于鄉(xiāng)干部的捆打之下,其實他內心等待鄉(xiāng)領導(強勢)認可他是有價值的。他的“小狡黠”敗于鄉(xiāng)里的“大狡黠”。他的狡黠沒派上用場,某種程度他為自己的狡黠所害,他無法像陳躍新一樣由一般性的農民式狡黠向權謀方向提升。比較起來,他的狡黠更有本真農民的味兒。這也說明,當今即使農民用狡黠換來小小的好處(利益),也是損失慘重。最慘重和可怕的,莫過于人心的渙散、頹敗向惡方向滑行了,這就是農民——民族心靈的自戕。
具有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作品都是以蘊藉的現(xiàn)實生活為支撐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情形比作品中所揭示的更普遍,更觸目驚心。狡黠——權謀——心靈自戕俯拾皆是。
農民式的狡黠是雙刃劍,它希望也可能得到某種好處(實惠),具有實用功能,但會污染人的良知,當社會普遍地麻木良知,或褻瀆良知,這個社會能健康發(fā)展嗎?
四
我是1968年10月下放農村的,此前我對農村沒有真切的了解,(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依照宣讀的文件和報刊文章相信農村熱氣騰騰欣欣向榮。融入農村生活后,從大家的聊談中,我逐漸知道了更多“狡黠”的行狀?h城郊區(qū)農家屋向著大路的墻上畫著畝產(chǎn)十萬(幾十萬)斤放衛(wèi)星的大型宣傳畫,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下放后一次跟著當?shù)厝藫竦?0里開外的圩場去賣,一個中年鄉(xiāng)友指著一大片平展的稻田說,“大路進時候”這里把幾塊田里的蘿卜漏夜連苗拔起堆到一塊田里放衛(wèi)星。何止是糧食,一切農作物都要放衛(wèi)星,“拔苗助長”在全社會花樣翻新。在隊里勞動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聽人扯起:1960那幾年搞勞動競賽,漏夜舉火把(搞通宵)耘田,一條坑十多畝稻田打個吆喝就過去了,這是“搞”(土話玩的意思)社會主義。這類集體性的“胡日鬼”跟農民的狡黠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大家都知道“人哄地,地就哄人”的道理,但這些花樣確是農村基層干部受上級慫恿叫出來和做出來的。隊長一點不臉紅地說:沒辦法呀,你不這樣就要受抬(批評),坐冷板凳。這個隊長是狡黠的,但狡黠的內容及方向與農民原生態(tài)的狡黠毫不相關了。
但也有不少與農民原生態(tài)的狡黠相關的。如1958年全民大煉鋼鐵,許多農民被派去山里燒木炭,還要按時挑到指定的地點,分配了任務,激勵機制就是“插紅旗”。
農民的狡黠就派上了用場,他們在竹簍下塞干燥的松毛,上面放木炭,這樣人輕快又完成了任務受表揚(我的長篇小說里描述過這種情形)。砍了這么多樹木燒土高爐,煉出的盡是廢鐵屎,那些挑炭弄虛作假的農民算值了。你可以想像當時他們竊喜的得意相。
下放期間,打農藥是樁苦活累活,一般總是叫家里成份不好的人或沒什么背景的人做,這些人倒聽從使喚,默默去做,有時也會叫成份好的青年打藥,他們就大講價錢,說要打兩倍的工分,隊長當然答應,隊長笑著說:你要多少工分?我給你,工分打不完哪。結果那人偷偷把幾瓶農藥倒在水溝里,自己躲在一個地方睡覺。晚上記工分時,那人振振有詞說:打藥減陽壽,還要加工分!此人的狡黠就體現(xiàn)為詭詐了。
當然農民的狡黠也有利于自己得到實實在在的好處的。比如夏收或秋收,把精谷摻到秕谷里當秕谷分掉,隊長對上面說:減產(chǎn)呀,年成不好呀。這就要全隊人搞攻守同盟,不過每每出“叛徒”,有人很快報告給大隊頭頭。又比如食油(茶油,即木梓油),上面(一般是公社)規(guī)定每人(一年)不得超過4斤或6斤(不等),多余的一律賣“超購油”,隊里就想辦法,說“洗禾鐮”(解放前單干,夏收秋收結束要像樣地吃一頓)大家聚餐,于是熱鬧幾天,炸米果(糕點),宰豬,用這樣的方式把糧油分掉。
狡黠向著惡性發(fā)展。人民公社年代幾乎年年交公購糧都有故意摻沙石的。我所在的生產(chǎn)隊有石灰和泥面兩種曬場,石灰曬場曬的稻谷沙子少,留作社員口糧,而泥面曬場沙子多曬的稻谷就用來交公購糧,當然還要跟公社收糧員搞好關系,檢查才能過關。全隊上下沒誰說不對,農民還口出怨言:讓城里人吃吃沙子也好(其實城市居民的大米是去了沙子的,當然是國家受損失)。這也可以看出農民對國家的感情在淡化。自然農民自己的心靈也受毒害。
70年代每年秋冬由于學大寨開路開荒造田,無暇墾復油茶山,導致油茶山荒蕪,茶油產(chǎn)量銳減,上面就出臺按茶山墾復面積補貼大米指標(平價)的政策,于是隊里就謊報了許多面積,套取了國家的糧食(當時平價糧是一毛多,高價糧是六毛多)。這跟我們讀書時(文革)去“串聯(lián)”,在外地接待站虛報人名多拿一點補貼差不多。只不過類似這樣帶有集體商量的事,大家還有個限度,決不敢變本加厲。大家都這樣搞,因而也就理直氣壯。得逞了,大家偷著樂。大家嘴上念的唱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忠于人民”與己毫不相關。
80年代贛南出現(xiàn)了販賣假銀洋的一陣風,某縣是“源頭”或叫“賊窩”,原來這一拿手好戲早在30年代蘇維埃紅軍時代就上演了,那時紅軍用假銀洋到白區(qū)的贛州換真銀洋。作案的狡黠心理和手法如出一轍。
到了90年代,狡黠向權謀化發(fā)展,成了一種政府行為,其主體是市縣鄉(xiāng)村各級干部。比如報數(shù)字,贛南某縣一個管農業(yè)的副縣長(我的一個朋友),比較起來他還是比較實在的,年報農民純收入,他報的較低,還是有不小的水份,可是市里一個管農業(yè)的副書記一個電話“不要拖全區(qū)(市)后腿”,他還是把指標大大抬高了。他敢拿自己的政治前途開玩笑么?自然,在運作(翻來覆去改數(shù)字)中,他得指示(暗示)手下“一條線”層層做手腳,也就是說謊要說圓全,不要露出明顯破綻。這不是集體性的權謀嗎?還有,某縣爭取到改建公路的一個項目,錢款可觀,很大一筆錢縣里挪用,年底省里派人來驗收,可急壞了縣交通局,他們?yōu)槟苡行У刈柚跪炇,不惜動用炸藥堵塞路道,幾百上千方石塊堵住了去路。一邊把驗收人員招待得好好的,一邊裝出農民的誠懇相,說連日雨雪塌方,路道危險,我們把修好這條路提高到對老區(qū)人民負責的講政治高度,你們完全可以相信哪。這樣通過了驗收。這樣叫會辦事。
再舉前些年一個例子。某中央首長到贛南一個老區(qū)縣視察,地方上層層布置做準備。路邊的土房刷上白灰,過于破爛的趕緊拆除,還得計算在首長下車“方便”之地搶建鋪瓷磚的廁所。選擇很農民化的農家做“踩點”,把公家的彩電、沙發(fā)、電冰箱等現(xiàn)代家俱搬到那幾戶人家里。進村的水塘放著臨時收集的各家各戶的鴨子,為好辨別,各家的鴨子做記號,有的腿上系了紅繩,有的背上(或頭或尾)涂了紅色或綠色,有的頭或尾剪毛。有的臨時把柑桔“嫁接”(也就是捆扎)到別的灌木上。雞鴨成群欣欣向榮農村小康生活的效果就出來了。豈能用農民的狡黠來解釋?這是一種包括在記者和農民在內的合謀與權謀。其實有農村生活經(jīng)驗的人很容易看出破綻,比如在水塘里的鴨子來自各家各戶,是不會扎大堆的。當然這里面也有農民式的狡黠。中央首長走后,鄉(xiāng)里要搬回那些家用電器,那幾戶農民就不肯了,說你們干部是這樣向領導介紹的,進了屋子就是是我的,不然我去告狀!一句“告狀”就嚇倒了鄉(xiāng)官和縣官,他們馬上聯(lián)想到自己的政治前途,只有作罷。此時此刻這幾個農民成了鄉(xiāng)干部的強力者。其實他們是在應付在演戲,并不是存心要送什么電器給農民,而這個農民憑著樸素的狡黠(低級的權謀)就羸了一把。參與“演戲”的各方人士都各得其所,似乎都讓“強力”肯定了自己的價值。對于干部而言是政治價值,有此其它如經(jīng)濟等價值也會隨之實現(xiàn)(這是講政治的奧秘);
對相關的個別農民而言,知道干部們的“軟肋”,白得白不得,在他所付的代價,就是聽從領導吩咐,說幾句出自農民之口樸素的“頌辭”和“要求”(決不會給當?shù)仡I導出難題找難堪)。附近旁觀者知道也無關大局。
農村農民農業(yè)工作到了這個地步,是好是差誰也說不明白。不過,我倒在想人心的進與退——民族心靈的自戕問題。那些報刊電視上的高頭宏論漂亮言辭猶如美麗的鮮花綠葉,它們到底嫁接或植根于何處——農民的心靈、干部的心靈還是社會的心靈上?后者心靈上開出的“毒花”或者說“殘花”,能與前者相般配、相重合或相媲美嗎?
至于近年城建拆遷中居民為得到多一些補嘗,漏夜用水泥磚搭建(陳行之先生已說過),臨時鋪大理石地板,如此等等,真是用盡心思。在強權強勢面前,草民只有這樣了。這樣環(huán)境中人心不受到荼毒才怪呢。
五
大學不在于蓋多少高樓大廈,而在于出真正的大師;
昌明盛世社會進步不在于有多少摩天大樓高速公路、如何花紅酒綠輕歌曼舞,而在于人心的昌明人心的進步,它體現(xiàn)為一種健康、誠信、善良、博愛、進取、向上、表里如一的社會風貌。面對憑著高級狡黠青云直上的官員,面對憑著低級狡黠獲得比別人多一杯羹而沾沾自喜的國人,面對泡在無數(shù)高級低級狡黠故事中動心和不動心的民眾,心胸日趨狹隘目光短淺只考慮自己(一家子和小團體)不顧別人的風氣盛行,各式各樣的潛規(guī)則讓明規(guī)則形同虛設——由種種社會世相導致的狡黠與權謀相輔相成——民族心靈的自戕,我心頭不由苦澀綿綿。
2009/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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