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無法還原的象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靈魂如果缺乏豐富的形象
它就會饑渴而死
——千葉
中國美術(shù)學院是人才輩出的一座學府,能到這里來介紹自己的想法實是一種榮幸,為此我要感謝許江院長,吳美純女士,高士明,高天民等朋友。
今天我想講一個大題目:科學的思考方式和我們平常的所思所感是否相容?誰更基本?誰更正確?等等。當然我不指望三言兩語把這個大題目的方方面面都講清楚,我想的是提出一條多少有點新意的思路,作為交流的一個起點,希望諸位覺得還有一點意思,同時也希望聽到諸位的批評。
近幾百年來,科學已經(jīng)為我們勾畫了一幅宇宙圖景,我們的宇宙是從大爆炸產(chǎn)生的,后來有了星系,有了地球,地球上產(chǎn)生了生命,或者隕石從太空中為地球送來了生命,生物不斷進化,基因越來越復雜,最后產(chǎn)生了人類?脊艑W家、人類學家、歷史學家等等再進一步告訴我們,人類怎么在幾百萬年間發(fā)展到現(xiàn)在這個樣子。從大爆炸到基因到人的心靈,雖然還有很多細節(jié)沒有澄清,但大致輪廓已經(jīng)勾畫出來。科學帶來了很多益處,同時也帶來很多問題,有些是物質(zhì)層面的威脅,原子彈、克隆人、臭氧層空洞,有些是思想層面的困惑:既然生命、人性等等都是從基本粒子發(fā)展來的,似乎從理論上就可以一步一步還原到起點,自由意志、道德要求、愛情和友誼,所有這些歸根到底都可以而且應該用粒子的運動來解釋,真實的世界是科學描述的那個樣子,我們平?吹降氖澜绾突孟蟛畈欢唷N矣浀脨鄱☆D說過,我們看到的桌子只是幻象,真實存在的是很多個原子,看上去桌面光滑致密,但真實的桌子卻凹凸不平,充滿空隙,F(xiàn)在把這一類看法稱作科學主義立場。
把努力向善還原為某種腺體的分泌,把愛情理解為一些亞原子粒子的運動,會讓敏感的心靈感到不舒服。而且不止于此。即使樂于在理論上堅持這種還原,在實際生活中仍免不了要談論意愿、善惡、愛恨,免不了這樣看待人和事。為了對抗科學主義、張揚人文精神,有人主張,科學并不是真理,科學的身份和希臘神話、圣經(jīng)、陰陽五行、幾內(nèi)亞的傳說的身份是一樣的,只是一種看法,只是對世界的一種可能的解釋。這樣一說,我們似乎就可以逃脫科學主義的羅網(wǎng)了。這種說法在我看來明顯是錯的?茖W不是和神話并列的一種意識形態(tài)〔Ideology,觀念體系〕,在一種簡單純樸的意義上,科學是真理而神話不是真理,而這恰恰是因為,科學為真和假設立了標準,這個標準不是單單應用到非科學學說上的,科學體系內(nèi)部的論斷同樣要接受這些標準的檢測。據(jù)圣經(jīng)文本推算,人類有七千年歷史,現(xiàn)在我們都認為這是錯的,科學證明人類已經(jīng)存在了幾百萬年,當然,具體的數(shù)字可能錯,可能不是三百萬年而是三百二十萬年,但這與圣經(jīng)的錯法不一樣:科學體系有辦法提供更正確的回答而圣經(jīng)體系沒有辦法提供更正確的回答。我覺得,把科學說成是和神話并列的某一種觀念體系,絲毫沒有觸及科學的本質(zhì),因此也根本算不上對科學主義的迎戰(zhàn),科學主義提出的挑戰(zhàn)要嚴厲得多。把問題輕描淡寫一番無法讓我們當真擺脫困境,甚至也可能使我們更容易陷入科學主義的羅網(wǎng)。
那么,也許科學主義和人文精神都錯了,或至少都是片面的,我們應當全面地看問題。官老爺可以這樣說,哲學家是不可以這樣說話的。
那么,我們應該怎樣入手來考慮這個問題呢?我今天想從視覺的生物學/心理學開頭,當然,這個入手點是偶然的?茖W家現(xiàn)在對視覺的生理機制已有相當了解,第一步是光子落在視網(wǎng)膜上,光子告知刺激野中的某個部分的亮度和某些波長信息,但不告知那是個物體、它如何運動,更不告知那是什么物體,具有何種意義。神經(jīng)把視網(wǎng)膜接到的信息傳到大腦,這個過程是由一系列電-化學反應實現(xiàn)的。從視網(wǎng)膜到腦皮層就是這樣一些單調(diào)的信號,然而,我們卻看到一幅幅圖畫,看到一個五光十色、生生不息的世界。這幅圖畫畫在哪里呢?它不會是畫在神經(jīng)突觸之間,然而大腦皮層上也并沒有屏幕。
我就勾畫這么一個大輪廓,不敢多說。你們的視覺比我敏銳、高雅,還可能有人鉆研過感覺生理學、心理學,我說多了會露馬腳,不如趕緊跳到一個一般性的結(jié)論和一個一般性的問題上。
這個一般性的結(jié)論是:看是一個建構(gòu)過程,我們看到的世界圖畫是建構(gòu)起來的。我們有時說,我們的認識是對世界的反映,那么,那是一種建構(gòu)性的反映,我們說一種理論反映了時代精神,一部長篇小說反映了一種生活理想,都是在有所建構(gòu)的意義上說的。像鏡子那樣在同一個平面上鏡映,是反映的一種極限情形,雖然可以用它作起步的例子,但不能限于用這個例子來理解“反映”這個概念。
我的一般性的問題是:如果我們看到的畫面是建構(gòu)起來的,那么,實在本來是什么樣子的?克里克――他是最早發(fā)現(xiàn)基因的著名生理學家之一-―正是在討論了視覺的建構(gòu)過程之后斷言:“你看到的東西并不真正存在,而是你的大腦認為它存在!蹦鞘裁礀|西真正存在呢?我們看見西施走過來,翩若驚鴻,但那只是我們的大腦認為有個西施,有個美人,“真正存在”的是一堆電子,走過來的,不,也沒有所謂走,移動過來的,是一堆電子,一堆夸克。這種說法有點別扭,但似乎也滿有道理。在我們眼里,西施是個美人,但我們不能保證在猴子眼里她也是個美人,我甚至敢肯定在蝙蝠眼里她不是美人。那西施本身是什么樣子?一種回答是:西施本身談不上樣子不樣子,她只在觀看者的眼睛里有樣子。我們固然不能由此得出結(jié)論說:本來無一物,但至少可以說:實在本來無樣子。一種眼睛有一種眼睛的建構(gòu)方式,我看見西施是這個樣子,蝙蝠眼中的西施卻是另一個樣子,X光照出來的西施又是一個樣子。另一種回答是:實在本身就是物理學描畫的那個樣子,那是世界本質(zhì)的樣子,它決定蝙蝠會怎樣看待實在,決定人怎樣看待實在,但反過來,蝙蝠怎么看,人怎么看,都不影響實在本質(zhì)的樣子。在這個意義上,蝙蝠的看法,人的看法或意識,都只是些副現(xiàn)象。
對不熟悉“副現(xiàn)象”這個用語的朋友,我這里插一個簡單的比喻作個說明。對于一臺連著顯示器的電腦來說,本質(zhì)的東西是電腦里的那些電子活動,只要你在操作,即使顯示器關著,電腦里面那些活動還在進行,這些活動決定屏幕上的影像,屏幕上的影像卻絲毫不影響背后的電子活動,這些影像就是副現(xiàn)象。
我剛才說,西施在我們眼中是個美人,這話說得太草率了,很可能我認為她是美人你卻認為她不是,你眼中的西施和我眼中的西施可能很不一樣,甚至我此時所見和彼時所見也不一樣,F(xiàn)在我的又一個問題是:既然建構(gòu)會引起這么多紛爭,我們?yōu)槭裁床痪臀魇┍緛淼臉幼觼砜创,這么說吧,我們?yōu)槭裁床恢苯影阉醋饕欢言樱?
我知道諸位都具有健全的理智和良好的教養(yǎng),難免覺得哲學家提出這樣的問題真是荒唐。但這些不是我本來要提的問題,這些是嘗試解答我原本疑惑的輔助線,我把問題向各個方向延伸,想看看抻到哪里問題就變得荒唐不可解了,反過來也許可以借此看出原本那個問題是以哪些基本理解為條件的。有些初學哲學的人正好把哲學的旨趣領會反了,他們也向某個方向抻一個問題,然后把抻到最極端的那個問題及其不可解答性當作真正的哲學問題及其“哲學上的答案”。
哲學,以及從哲學發(fā)展出來的科學,本來是為了尋求真理,從看似來到真正是,來到事物的真相。但最后我們自以為獲得真理的時候,無論我們信仰上帝的善意還是信仰進化論,都會有一個疑問:我們?yōu)槭裁醋铋_始的時候不沿著真理的路線前進,而要鉆進一片到處都是迷途的叢林?羅素找到了一種比日常語言清楚百倍的邏輯語言,喬姆斯基發(fā)現(xiàn)了普遍語法,這時他們都該自問一下這個問題,F(xiàn)在我要問的是,我們的感覺為什么不停留在更基本的層面上,為什么不直接對現(xiàn)實作出反應?卻要通過這么復雜的程序去建構(gòu)一個西施的形象?建構(gòu)總是可能出錯的,不同的建構(gòu)之間又會發(fā)生好多爭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我不認為這個問題很好回答,因為這個問題已經(jīng)抻得很遠了。什么叫直接對現(xiàn)實作出反應?像蝙蝠那樣,像草履蟲那樣,像一個碳原子那樣?在某種意義上,碳原子從來不會作出錯誤的反應,和誰結(jié)合不和誰結(jié)合,從來不出錯,我們挑一個愛人,費了好多心機,結(jié)果還是弄錯了。有人會指出:錯誤總是對有認識能力的生物才談得上。蝙蝠是一種生物,但我們?nèi)匀缓茈y說它對西施作出了正確的反應還是錯誤的反應,我們大概得說,它眼里沒有西施,它是在對另一個層次的事物作出反應。一種成象方式正確不正確,談論起來相當困難,因為我們通常是在一種成象方式之中談論正確不正確的。當然不妨說,蝙蝠的成象方式正好能應付它的世界,在這個意義上,它像碳原子一樣不會錯。但我絕不是要用“適者生存”這樣簡單的成功觀來定義真理。事情幾乎相反:越低級的東西越容易生存。在進化的階梯上,熊貓比蟑螂的地位高多了,但老聽說熊貓瀕臨滅絕,從來沒聽說有人擔心蟑螂絕種。
但不管低級高級,每一層次的生物,都在一個特定的水平上成象,在這個特定的成象水平上和現(xiàn)實打交道。我們?nèi),在語詞的水平上成象。這不止涉及我們怎樣認識世界,這同樣是在談論我們怎樣在世界中活動,F(xiàn)實在我們眼中以西施、溪流、日月這樣的方式成象,這無非是說,我們對西施、溪流、日月作出反應,而不是對電子、分子之類的東西作出反應。
這里也許有必要提到一個哲學上的成見。不少哲學家把事情表述成這個樣子,好像我們每次都是先看到先看一個亮點,再推論說是那是一顆星星,那是啟明星,等等。實際上卻不是那樣,我們不是從最不可錯的地方開始看,〔說啟明星最容易錯,說星星其次,說亮點最不容易出錯,〕而是盡可能從最富有意義的層次上開始。我們首先看到啟明星或星星,不能看成星星才看成亮點。如果你認識西施,那你“第一眼”就看到西施,而不是看到一個影子,然后看到人,看到女人,看到西施。
我們?nèi)嗽谌诵某上蟮膶哟紊虾褪澜绱蚪坏馈N覀儺斎灰苍谄渌麑哟紊蠈κ虑榘l(fā)生反應,突然用強光來照射,瞳孔會收縮,在腳趾上滴一滴鹽酸,腳趾會抽縮,但那好像不是我在反應,是大腳趾頭自己在反應。我不想立刻卷入關于本能、隨意肌和不隨意肌等等的討論,因為這類討論也不是三言兩語能打發(fā)的,例如“本能”這個概念就相當復雜:我的某些情緒可能是非常本能的,但那仍然是我在人的層次上的反應,和瞳孔收縮這種本能不一樣。
另一方面,如果沒有較低的成象水平,如果我們沒有繼承草履蟲對利和害的區(qū)分,沒有繼承老鷹對移動物體及其運動速度的判斷,我們就不可能在語言的水平上成象。沒有生物發(fā)展上億年的建構(gòu),我就不會看見西施。但這個建構(gòu)不是我建構(gòu)的。西施走過來,我就看見西施,我們?nèi)司褪窃谛撵`的層次上看的,直接在心靈的層次上看。我剛才問到,世界圖畫是畫在哪里的?它不是畫在神經(jīng)突觸之間,也不是畫在大腦皮層上,它就畫在心靈上,實際上我們就是這樣定義心靈的:心靈就是成象的所在,象在哪里,心靈就在哪里!踩绻魇┯心莻樣子,我就可以拿我的眼里的西施和它對,當然,即使如此怎么個對法也還是挺難的。拿照片來對。象不在照片上,不在鏡子里!
可以說,西施的象在你心靈的眼睛里。但這不意味著,只在我們眼中或心中才有西施的象,所以那是我們的主觀感覺。這個象不在我之中。在我之中哪里?我恰恰是在說,我的大腦皮層上沒有一塊屏幕。心靈不是像心臟那樣的東西,可以裹在一個身體里,心靈是一種存在方式,是你我這樣的生物存在、交往的方式,在這個層次上交往,西施以西施的面貌成象。與其說西施的象在我眼中,不如說西施的象在西施那里,但她只對心靈交往這樣顯象。真正的西施就是那樣。我們會想到關于變形、顯象等等的無數(shù)傳說、故事、神話。也可以這么想,說到頭來,山是山,水是水。
我們通常總是以某個特定的層次為參照談論建構(gòu)的,所以,除非特別注明,否則我們不宜把直接看見西施這個層次以下的事情叫作“建構(gòu)”,只有在這個層次以上才有建構(gòu),比如建構(gòu)一個理論,用考古材料重構(gòu)一段歷史,用事實重構(gòu)一個案情,等等。剛才說,反映一般是通過建構(gòu)的反映,這就是說,我們通過營造某些上層建構(gòu),例如建構(gòu)一個理論,使某些看不見或看不清的東西得到反映。
較高層次的成象固然以較低層次的成象為基礎,但想要從較高層次上去清楚地設想較低層次上的成象卻是相當困難的。實際上我這里是在用悖論的方式說話,因為我們本來只在最高層次上清楚地成象,或用語義上行的方式來說,我們本來只把最高層次上的成象稱作清楚的象。諸位現(xiàn)在來設想一下狗眼中的世界或猴子眼中的世界,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你給你的愛犬一塊牛肉,它吃得很開心,它是喜歡牛肉嗎?(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你怎么知道它能分清牛肉還是豬肉?它眼里出現(xiàn)的是肉嗎?肉和魚是一類東西還是兩類東西?請再想一想嗅覺和視覺的區(qū)別。人格外注重視覺,〔“明晰”等概念都和光、和視覺有關,〕而且還制作了各種我們自己很容易開關的器具,我們打開垃圾筒的蓋子,用眼睛一看,知道里面沒有肉,視覺是一種更加非此即彼的官能,一塊肉要就在那兒要就不在那兒,我看著你拿開它,那它一下子就沒有了。嗅覺卻不是這樣認識世界的,垃圾筒里的肉味逐漸散去,就好像一塊肉逐漸變小直到最后消失似的。狗偏偏非常依賴嗅覺,這就讓我們很難設想狗“眼中”的世界。
我們自己在互相理解的時候就沒有這層困難,你看見了什么?肉,牛肉。當然,你沒有說它的顏色、新鮮程度、位置等等。但這些都不是問題,因為只要我問,你就可以告訴我。具體的描述困難是存在的,到這不是我們剛才討論的那一種!芭H狻边@個詞指牛肉,而不是肉類和魚類的集合,這一點在常識看來是清楚的!部梢詫Υ税l(fā)生疑問,引向私有語言之類的討論,但今天我們不談這個!橙诵挠兴裢怆y解的一面,也有它格外好解的一面,這是因為我們都在同一個水平上成象,上面已經(jīng)說到,在語詞的水平上成象。語詞若要有意義,我們就得有感覺,縱深地感覺,像狗一樣,像水螅一樣去感覺。感覺從深處一直連到處在最高層的語詞平面那里,到了語詞平面,我們看清了,不再說我覺得如何如何,它就是如何如何了。對于人來說,現(xiàn)實在語詞平面上成象,在語詞平面上是其所是,因此,我們首要地在語詞平面上分辨真?zhèn)巍?
到了語詞這個水平,我們就清楚了。你驚叫一聲,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你告訴我:屋里有條蛇,于是我就清楚了,而且我也沒有辦法變得更清楚,當然,我可以繼續(xù)問那是一條什么樣的蛇,是不是毒蛇,有多長,是什么顏色。但我不能在“你說屋里有條蛇這話是什么意思”的意義上變得更加清楚。但是有條蛇從草叢爬過來,一只猴子驚叫起來,你卻無法在這個意義上弄得清清楚楚。猴子看見的是蛇嗎?還是看見“從地面上過來的危險物”?它有地面的概念嗎?他的危險概念和我們的危險概念重合嗎?我們不知道。我們可以通過實驗來確定這些,不過,這項工作是在語言以上水平進行的,是一種外部知識,而不是亞語詞水平的感知。〔我們對機械運動有最確切的外部知識,對人心有直接的感知!车灰赡,我們總是首先通過感知去理解,如果行不通才尋求外部手段。
也許有人會想,通過一系列實驗、概念調(diào)整、計算,我們最后還是理解了猴子的心理。這里大概對“理解”有點誤解。理解和知道不同,我們可以通過極為繁雜的程序最后知道一個結(jié)論,但“理解”這個詞卻天然帶有某種直接性、自然性。繞的圈子太多了,哪怕最終獲得了結(jié)論,我們也有幾分茫然。如果我們必須對環(huán)境多少有點理解才能在人的水平上有所作為,那么單從這一點上說,我們就必須對完形的象作出反應而不是對建構(gòu)象的那些因素作出反應,因為把一切解構(gòu)之后再進行重構(gòu)太迂回了,我們即使知道是對的,也體會不到。對于我們的理解來說,象不可能是副現(xiàn)象。我們無法脫離“想要”、“不高興”這樣的語詞來描述人的行為。用完全亞心理的方式來寫小說,不是不好,是無法做到的。當然,基于同樣的道理,有時候作家會在一定程度上采用解構(gòu)的方式,我們會覺得理解起來挺別扭,而這正是他有意要制造的間離的陌生化效果。我們關于太陽已經(jīng)積累的大量的知識,但太陽首先是大地上光和熱的源泉,是天空的父親。不這樣看到太陽,整個世界就會變得不可理解。
我說,我們首先求助于直接的理解,通過感知去理解,如果行不通才尋求外部手段。這個提法又和不少哲學家的成說相反,他們以為我們總是先把相遇者看作一個機械物,然后逐步去查證它是否有生命、有意識、有心靈,這和我們的日常經(jīng)驗以及心理學人類學的各種研究成果〔兒童和原始人的萬物有靈論等等〕相悖,我們一上來就盡可能把相遇者視作自己的同類,在證據(jù)或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下才逐步不得已把它視作具有較低成象水平的或根本不具有成象能力的東西。這一條,就是我上面說到過的從富有意義處成象那條原則的一個內(nèi)容。
誰和動物打交道的時候會把它們當作無生命的物體?我們以這樣那樣的方式設想它們的成象方式。這之所以可能,是因為較高的關照在某種意義上包含著較低的關照,我們固然想不清楚狗眼中的世界,但我們還是可以去設想,狗卻完全無法設想我們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亞里士多德說,心靈,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切。心靈通過想像進入萬物的存在。
柏拉圖說,理念世界是真實的清晰的世界,現(xiàn)實世界只是理念世界的影子。我們也許可以降低一個層次來領會這個說法:對于我們?nèi)藖碚f,達不到語詞,就不夠清楚,我們設想狗或蝙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樣子,好像是影影綽綽的,像是個影子世界,像是個夢中世界。順便說一句,我差不多認為,我們做夢的時候,就是回到了較低層次的感覺,越深的夢境就回到越低的層次,只不過這些感受仍然只能和我們的理性對照著呈現(xiàn),我們只能用通常的成象方式來再現(xiàn)和保持夢境。
索緒爾說在語言出現(xiàn)之前一切都是混亂和模糊的,這話道出了一個普遍的直覺,實際上各種各樣的神話講到從混沌到清楚的轉(zhuǎn)化。從較高層次的成象著眼,較低層次的成象自然是不清楚的。人類沙文主義會說,我們眼中的象是客觀的象,狗眼中的簡直不成其為象。在一個很特定的意義上,在人的眼睛里頭世界變得清楚了。但這個說法顯然不能是說,狗或蝙蝠眼中的世界對他們是不清晰的。清晰不清晰,本來是相對于各自層次的最高成象水平而言的。狗有狗的清楚,哪里有食物,哪些危險正在臨近,它比咱們清楚。動物之間也廣泛交流,這種交流在他們自己聽來也沒什么不清楚的。
但若從人的眼界反觀,狗和蝙蝠生活在影影綽綽的世界里。那么從哲學家、科學家的眼界反觀,普通人不就是生活在影子里嗎?這的確就是柏拉圖的意思:與一種更高的成象對照,較低層次的形象是影影綽綽的。柏拉圖的說法很有深意,不過我在一個重要之點上不能同意,那就是,我認為物理學的世界只是一種理論上的成象,一種技術(shù)性的成象,不具有我所說的成象的直接意義。這一點我馬上要說到!布磧啥沃笳劦降摹俺匀恍蜗蟮南到y(tǒng)語言”!
真相是說:無論你怎么看它它都是那個樣子。然而,沒有看,就沒有樣子。這當然不是說,我們只有一個主觀的世界,無論主觀客觀,都要有這一“觀”,我們是在這一觀的水平上,在人的成象水平上,區(qū)分主觀客觀的。客觀看到事物之所是,主觀看到事物之看似。然而,是與看似處在同一層面上,而不是處在一個更高層面上,因此,我們,或其他任何物種,都不可能一勞永逸地把是與看似分清楚,每一次我們都要重新辨識。想想我們實際上是怎么發(fā)現(xiàn)錯覺糾正錯覺的。我們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有時候換個角度來看一看,有時候不再只依賴看,而是用手去摸一摸,有時候把事物重新排列組合。當然,有時候還會通過分析、還原,但所謂分析-還原,不是退回到較低的成象水平上完事:不可能在較低的成象水平上解決較高成象水平上為真為假的爭議。分析-還原是說在一個更高的成象水平上,例如在更加精密的邏輯的水平上,重新組織我們原來那種認識所依賴的原材料。
通過科學工作的系統(tǒng)努力,我們在這個更高的水平上發(fā)展出一套超自然形象的系統(tǒng)語言,從這套語言反過來看,我們可以說,我們的自然語言是模糊的,而且在一些有限的場合,可以依據(jù)這套更高層次的語言來評判我們自然理解的真和假。但是從整體上來說,就像狗的世界對狗并不模糊并不錯誤一樣,泛泛地說我們的自然理解是模糊的或不真的或不夠真實,那是沒意義的話。而且,如上所論,我們是通過繼承草履蟲對利和害的區(qū)分,繼承老鷹對移動物體及其運動速度的判斷,才形成了對我們是自然的理解。同樣的道理,沒有自然理解,就不可能形成現(xiàn)代科學的技術(shù)性理解。
諸位是不是會指責我陷入了相對主義?我覺得我和標準的相對主義者有一個共同點,一個表面上的不同點,還有一個真正的不同點。我們的共同點是,我們都認為,真理是有條件的,如果再次用語義上行的方式來說就是,“真”只在某種類型的句子中才有意義。我想這一點是明顯的。我們表面上的不同點是,我認為有條件的真理是真理,相對主義者認為有條件的真理就不是真理了。我一向覺得相對主義者是些有強烈絕對主義傾向的人,像普羅塔哥拉那樣主張“沒有是,只有看似”,這種非此即彼的口氣,一聽就是絕對主義那一流的。但我們在這一點上只有表面的不同,對著半杯水說“只剩半杯了”或者說“還有半杯呢”,也許只是說法不同而已,那是不是真理,也許只是叫法不同而已。然而,最后還有一點實質(zhì)上的不同:相對主義者認為有條件的真理就不是真理,因此他就懶得去研究某一類真理實際上是根據(jù)什么條件成其為真理的,而變換了哪些條件就不再成其為真理了,而對我說來,真理是重要的,有條件的真理一點都不減少其為真理的重要性,因此,我愿下很大功夫去探索這個真理那個真理的條件究竟是哪些。我把這看作實質(zhì)的差別。我一向認為,單純的看法,無論多么相反的看法,多么激烈的看法,――如果并不和做法連著――都無所謂,只有怎么做才是重要的,哪怕在哲學思考這種高度抽象的領域也是一樣。
關于真,我是這樣理解的,關于美、善等等,我也是這樣理解的。人們有時問:美是事物本來的屬性抑或是我們附加到事物之上的?按照現(xiàn)在的思路,我們會這樣問:在何種成象水平上才談得上美?說水螅覺得一種東西美另一種東西不美沒什么意義。但在我們的成象水平上,美卻不是后來附加到事物之上的,仿佛我們先看到一個干巴巴的事物,然后再判斷它美或不美。固然,為了某個特定的目的,我們可以甚至必須把美或不美先放到一邊,就像外科醫(yī)生臨床的時候需要把乳房、心臟、大腦只當作一些生理組織來處理。這當然不是說,大腦先是一塊物質(zhì),然后附加了思維的屬性。維特根斯坦年輕時說:“善的本質(zhì)和事實沒有任何關系”,這只能是說,在赤裸裸的事實層面上,善惡這樣的概念是無效的,然而我們卻不是從赤裸裸的事實層面開始來理解世界的,我們是從生活世界開始理解的,如果我們在分解世界的時候失去了善惡,那只能說明分解是會失去某種東西的,雖然為了某種特定的目的,我們有時必須失去一些什么。
我拉拉雜雜說了這些,最后我想作個簡短總結(jié),再就剛開始提出的幾個問題作個回答。每種生物都在一個特定的水平上成象,亦即在這個特定的成象水平上活動。音樂、繪畫、建筑,這些都是我們的成象方式,但最為典型的是語言,因此不妨說,人在語詞的水平上成象,在這個水平上和世界打交道。到了語詞這一層,世界變得清晰了。但不能因此說狗眼里的世界不清晰,不真,或不正確。比較人眼中的世界和狗眼中的世界哪個更真實沒什么意義。只有在同一層次上才談論真假。你看見金星我只看見亮點我當然總不出錯。這引出幾個主要推論:一,在同一層次上可以談論真假,真理不是因人而異的。二,正因為我們是在同一個層次上談論對錯,所以我們永遠不會發(fā)明一種辦法,一勞永逸地消除所有錯誤,我們永遠達不到一個只對不錯的層次。三,人的眼界并不更正確也不更有效,但人有一個更豐富的世界。在心靈的交往中,世界以最為豐富、精微的形象顯象,相形之下,草履蟲的世界實在是非常單調(diào)。我說顯象,不止是談論認知,生活在豐富多彩的形象之間,是說有豐富多彩的活動?上,人類現(xiàn)在利用自己獨一無二的稟賦,反過來在自然界和人類文化世界危害豐富多彩的生活。
最后,對我一開始提出的幾個問題作個簡短評論。
物理學的世界才是唯一真實的世界。我的評論是,不同層次上的觀念體系哪個都不提供唯一的真實,唯一的真實這話只在同一個層次上才有意義,只有在同一成象水平上才談得上真相,以及真相與看似的沖突。我看到世界的真相并不排斥獵豹也看到世界的真相,雖然它眼中的世界和我大不一樣;
同樣,上帝看到世界的真相并不排斥我看到的也是真相。物理學不提供唯一的真實,恰恰不是因為物理學只是和希臘神話并列的觀念體系之一而已。不同層次也是可以溝通的,辦法就是建構(gòu)一個新的平面,把縱向的差異投影為橫向的差異。當我們在同一平面上考察物理學和希臘神話,就可以判定一個是真一個不真。
物理學的世界是一個更真實的世界。我的評論是,比較物理學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哪個更真實沒什么意義,就像比較蝙蝠的世界和水螅的世界哪個更真實沒什么意義。我們的確可以根據(jù)物理學的發(fā)現(xiàn)來判斷我們某個自然理解是對是錯,就像我們根據(jù)我們的同一性標準判斷一條狗認錯了主人,但這個判斷對這條狗來說并沒有什么意義,因為它生活在一個不同的認同系統(tǒng)中。自然理解中出現(xiàn)的困惑要在自然理解層面上解決。這并不排斥我們就某一點局部進行更高的形式化,進行建構(gòu),但是這部分形式化的工作必須在自然理解的框架中具有意義,而不是單純從自己的形式體系中獲取意義。
意識、善惡、美丑、自由意志,這些都只是一些副現(xiàn)象。我的評論是,人需要水和氧氣才能生存,水和氧氣沒有人照樣存在,在這個最簡單的意義上,是世界影響意識而意識卻不影響世界。然而,只有在一種特定的成象水平上,事物才作為這種水平上的事物得到對待。在人的水平上,事物是美的或丑的或無所謂美丑的,是善的或惡的,是自由的或受奴役的,而不只是看似善的或惡的。
我就講到這里,感謝諸位的耐心,并希望得到諸位的指正。
。ū疚脑醋2001年春在中國美術(shù)學院的一次演講,后收入《泠風集》,東方出版社2001年)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