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傳統(tǒng)書院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以無錫國專為中心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在晚清學制改革大潮中,朝野間對于“開學堂,育人才”很快形成共識;
分歧在于如何看 待源遠流長的書院。“時局多艱,需材尤急”,無法生產(chǎn)堅船利炮的書院,其教學宗旨及培 養(yǎng)方案,非改不可。于是,出現(xiàn)了三種頗有差異的選擇:一、整頓書院,增加西學課程(胡 聘之等);
二、保留書院,另外創(chuàng)設講求實學的新式書院或?qū)W堂(廖壽豐等);
三、請皇上發(fā) 布詔書,“將公私現(xiàn)有之書院、義學、社學、學塾,皆改為兼習中西之學!保ǹ涤袨榈龋。
取消書院,以便集中人力財力,發(fā)展新教育,這一“興學至速之法”,從鄭觀應最早提出, 迭經(jīng)胡燏棻、李端棻、康有為等的一再奏請,終于成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 諭令,通行全國。其間雖有反復,但秋風日緊,大樹飄零已成定局(注:參見胡聘之等《請變通書院章程折》、廖壽豐《請專設書院兼課中西實學折》、張汝梅 等《陜西創(chuàng)設格致實學書院折》、康有為《請飭各省改書院淫祠為學堂折》、鄭觀應《盛世 危言·考試》、胡燏棻《變法自強疏》、李端棻《請推廣學校折》及 《清帝諭各省府廳州縣改書院設學校》,分別見舒新城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上、下冊 (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和朱有瓛主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一輯下冊(上海:華 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
清末民初的教育改革家寧愿縱論飄渺含糊的“三代之學”,而不想涉及近在眼前的書院之 利弊得失,可能有不得已的苦衷,比如,不愿意“穿新鞋走老路”,或者擔心舊體制因而“藕斷絲連”等。可這么一來,傳統(tǒng)中國的教育精神,被高懸云端,無法介入20世紀初極富激 情 與想象力的制度創(chuàng)新。只是在新學制已經(jīng)完全確立,書院基本上退出歷史舞臺,教育家們方 才回過神來,對書院的黯然退場表示極大的遺憾。比如,以提倡新文化著稱的胡適便大 發(fā)感慨:“書院之廢,實在是吾中國一大不幸事。一千年來學者自動的研究精神,將不復現(xiàn) 于今日!保ㄗⅲ汉m:《書院制史略》,《東方雜志》第21卷3期,1924年2月。)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擅長“以史為鑒”的中國學人,在追懷日益遠逝 的書院的同時,開始“補偏救弊”。于是,為二十世紀中國高等教育,提供了一道不太耀眼 但也無法完全漠視的“風景線”。那便是:或借書院精神改造現(xiàn)代大學(如蔡元培、胡適), 或嘗試重建已經(jīng)失落的書院(如章太炎、馬一。ㄗⅲ簠⒁婈惼皆骸洞髮W之道——傳統(tǒng)書院與二十世紀中國高等教育》,《嶺南學報》新第 一期,1999年10月。)。在這其中,對傳統(tǒng)書院大有好感,可又 能順從浩浩蕩蕩的世界潮流,與現(xiàn)代教育體制接軌的,當推唐文治(字穎侯,號蔚芝,別號 茹經(jīng),1865—1954)創(chuàng)辦的無錫國專。
這所“書院式的學!保ㄗⅲ簠㈤嗗X仲聯(lián):《無錫國專的教學特點》,見《文教資料》1985年2期。錢氏乃無錫國專早 期畢業(yè)生,1934年回母校任教,其追憶與總結(jié)相當精彩。),創(chuàng)建于1920年,初名無錫國學專修館,1927年改為無錫國學專 門學院。勵精圖治十年,終于在1928年通過考核調(diào)查,被批準立案;
1930年得教育部令,更 名私立無錫國學專修學校?箲(zhàn)中,在極端艱難困苦的條件下,無錫國專以不同形式分別在 桂林、上海兩地辦學。1946年初春在無錫復校,1950年因經(jīng)費支絀被合并,取消建制。三十 年間,曾在無錫國專就讀的校友約一千七八百,其中不乏文史研究方面的杰出人才,如早期 學生王蘧常、唐蘭、吳其昌、蔣天樞、錢仲聯(lián)、魏建猷,后期學生馬茂元、周振甫、馮其庸 、湯志鈞、朱星、王紹曾等。更重要的是,這所學校的課程設置及講課方式,不同于一般大 學的中文或歷史系;
其籌建及運營,更富有傳奇色彩。而這背后,牽涉到現(xiàn)代化進程中傳統(tǒng) 文化及教育精神的延續(xù)與轉(zhuǎn)型,值得認真研究。
一、從“救民命”到“正人心”
民國年間的大學校長,頗有一言九鼎,決定整所大學的風格與走向的,如國立大學的蔡元 培、梅貽琦、私立大學的張伯苓、教會大學的司徒雷登等。但所有這些校長,就其與所主持 的學校的親密程度而言,均不若唐文治之于無錫國專。稱唐校長乃無錫國專的靈魂,一點也 不過分。不只是規(guī)劃與創(chuàng)辦,更包括日常的管理與講授,唐先生幾乎事必躬親,盡管其眼睛 已經(jīng)基本失明?梢赃@么說,無錫國專的一舉一動,都帶著明顯的唐文治個人色彩。這自然 是因為學校規(guī)模。敺鍟r期學生人數(shù)也不過三百人),加上是私立,校長有權(quán)“說了算”。
但更重要的是,如此兼及傳統(tǒng)書院的山長與現(xiàn)代學堂的校長,正是唐文治的自我定位。故必 須將唐先生本人的社會閱歷、政治傾向、文化理念與學術(shù)追求考慮進來,方才可能解讀這所 風格獨特的學校。
首先碰到的問題是,作為大名鼎鼎的交通部上海工業(yè)學校(即1896年由盛宣懷奏請籌設的南 洋公學,1921年起改名交通大學)的校長,為何辭去現(xiàn)職,跑到無錫創(chuàng)辦小小的國學專修館? 這一點,論者大都依據(jù)唐文治本人的自述:因目疾日深而辭職,因宗旨相近而辦學?蛇@里 有幾個小問題,牽涉到日后無錫國專的發(fā)展方向,不能不詳加辨析。
依《茹經(jīng)先生自訂年譜》“庚申(1920年)五十六歲”則,不顧交通部以及學校同人的再三 挽留,十月初三日“余遂決計解職回錫”,同年十二月間方才應施肇曾邀請開辦無錫國學專 修館。也就是說,辭職與開館,二者之間沒有必然聯(lián)系。但此前半年,唐先生已經(jīng)答應出任 私立無錫中學的校長,并為其制定章程(注:據(jù)無錫市三中《深切懷念老校長唐文治先生》(《唐文治先生逝世四十周年紀念文集》 ,油印本,江蘇無錫,1994)稱,唐日后還專門為無錫中學撰寫校歌:“力拯水火濟生民, 即為邦國興太平。”)。此前八年,原籍江蘇太倉的唐文治,已經(jīng)在無錫 購地建屋,奉父徙居;剡^頭來,不難發(fā)現(xiàn),五十六歲的唐文治之所以退隱無錫,并非一時 心血來潮。早已將無錫作為終老之鄉(xiāng),這才能理解其宣布講學宗旨時,突出“預儲地方自治 之才”。而所謂“惟冀有如羅忠節(jié)、曾文正、胡文忠其人者出于其間,他日救吾國救吾民, 是區(qū)區(qū)平日之志愿也”(注:唐文治:《茹經(jīng)先生自訂年譜》,第85頁,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學生會校印,1935年。),除豪杰崛起于鄉(xiāng)間的傳統(tǒng)想象外,還凸顯了清末民初變革的新思 路:權(quán)力下移,地方自治。
而這,正好對應了精研易經(jīng)、洞明世事的唐文治一生的運動軌跡:京城為官(1892—1907) ,上海辦學(1907—1920),無錫講道(1920—1950)(注:抗戰(zhàn)爆發(fā)后,年過七旬的唐文治主要活動在上海,但因仍在從事無錫國專未竟事業(yè),故 不加分別。至于同是一校之長,何來“辦學”與“講道”的區(qū)別?這涉及對于二校性質(zhì)及宗 旨之理解。)。對于唐先生來說,真正的“節(jié)骨眼” ,不在大清王朝的解體,而是自家的文化根基。抗戰(zhàn)中堅持民族氣節(jié),拒絕出任偽職,這對 于理學家來說,自在預料之中。曾任商部左侍郎、后又曾署理農(nóng)工商部尚書的唐文治,辛亥 革命后不只沒有成為遺老,甚至在關(guān)鍵時刻,與伍廷芳等聯(lián)名通電,要求清帝遜位。這顯然 得益于其盡早離開了污濁的京城,遠走上海辦學。
1907年的遠走上海,并不像自訂年譜上說的,只是為了照顧“父親年邁,思鄉(xiāng)日切”;
在 我看來,主要還是官場失意:一直提攜他的農(nóng)工商部尚書載振被參劾辭職,唐因而前途渺茫 。而同樣是棄政從教,選擇上海高等實業(yè)學堂,而不是北京實業(yè)學堂或北京貴胄學校,這倒 是很能顯示唐文治的見識。四年后,唐因上海高等實業(yè)學堂改南洋大學事上京,年譜里留下 這么一句:“京師氣象,腐敗已極,余小住數(shù)日即回上海!保ㄗⅲ簠⒁娞莆闹危骸度憬(jīng)先生自訂年譜》,第71頁。)十幾年的京官,不能說對紅 頂子毫無留戀——自訂年譜里再三出現(xiàn)蒙皇太后召見垂詢云云,可見一斑。陳衍批評唐文治 “學問文章,皆有紗帽氣”(注:參見錢鐘書:《石語》,第43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不無道理。可關(guān)鍵時刻,當機立斷,告別無可作為的京城與 官場,遠走上海的唐文治,又投身于晚清另一熱門事業(yè):“教育救國”。
到任不久,唐文治上條陳,訂章程,立宗旨。除了要求增加經(jīng)費、擴充?迫藬(shù),更強調(diào) “嚴定章程,以道德端其模范,以規(guī)律束其身心,庶幾教授管理有可措手,學生乃能有志上 進,蔚為通才”。作為“實業(yè)學堂”,自是“大要在造就專門人才,尤以學成致用,振興全 國實業(yè)為主”。可監(jiān)督(校長)唐文治,卻還有培養(yǎng)通才以及整頓士風的愿望,于是在《咨呈 重訂章程和宗旨》中,不忘添上一句“并極意注重中文,以保國粹”(注:參閱《條陳本學堂辦法》和《咨呈重訂章程和宗旨》,均見劉露茜等編注《唐文治教育 文選》,西安: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1995年。)。這可不是可有可無 的官樣文章,講求實業(yè)與保存國粹并重,正是唐先生一輩子奮斗的目標,也是其區(qū)別于一般 的洋務官員或理學名臣之處。
曾兩度跟隨載振親王出訪英、法、美、日等國,再加上任職外務部和商部,唐文治對西方 各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略有了解,當然明白“實業(yè)救國”與“教育救國”二者交叉的分量 。出長上海實業(yè)學堂后,強調(diào)“學堂異于科舉,要以崇實為宗旨,使人人重于實學”。正是 由 于這種“尚實”的辦學宗旨,加上上海的特殊地位,學校水平迅速提升,博得國外教育界的 好評,畢業(yè)生甚至可以直接進入美國大學的研究院深造。以至唐先生不無得意地稱:“余私 心竊計,以為中國東南各省無大學,于此,蓋始基之矣!保ㄗⅲ簠⒁妱⒙盾绲取短莆闹螌叩裙こ探逃呢暙I》,《唐文治教育文選》,第320~34 2 頁。)
作為東南各省大學之翹楚的上海交通大學,1930年舉行第三十屆畢業(yè)典禮,特邀請老校長 前 來訓詞。唐文治先是表白當初辦學之“區(qū)區(qū)宏愿,嘗欲興辦實業(yè)”,很快地話鋒一轉(zhuǎn),引述 諸多孔孟語錄,論證“欲成第一等學問、事業(yè)、人才,當先砥礪第一等品行”(注:參見《上海交通大學第三十屆畢業(yè)典禮訓詞》,《唐文治教育文選》,第231~234頁。)。確是理學 家本色,時刻不忘教導學生如何做人。如此才性,出長“工業(yè)專門學堂”,其對于創(chuàng)辦鐵路 或電機專科,改革土木及機械課程,到底能投入多大的熱情,實在值得懷疑。不妨看看唐校 長上海十四年間的著述:《國文大義》、《古人論文大義》、《人格》、《國文陰陽剛?cè)岽?義》、《論語大義》、《孟子大義》、《大學大義》、《中庸大義》、《工業(yè)專門學校國文 課本》等。除了理學,就是文學,作為人文學者的唐文治,無可挑剔;
可作為專門學堂的校 長,唐先生明顯對電機之類缺乏興趣。
身為一校之長,唐文治更關(guān)心學生的“人格”,而不是具體的“學業(yè)”,這完全可以理解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驚訝唐校長著述時之精力充沛。1912年,“因胸中欲言者甚多”,唐 校長將制定校訓的計劃,改成撰寫《人格》一書:“是書宗旨,專在發(fā)明人道,示以當然之 格!保ㄗⅲ簠⒁姟度烁瘛分熬w言”以及《茹經(jīng)先生自訂年譜》1912年則。)第二年,在致交通部的公函中,唐校長又強調(diào):“居今世而言教育,惟有先以注重 道德為要點!赖虏⒎强照劊ㄒ匀烁窈酥,而后事事乃歸于實!保ㄗⅲ骸吨陆煌ú抗逃懡逃谥肌罚短莆闹谓逃倪x》,第109頁。)同年,又將自編 《高等國文講義》八冊函請交通部轉(zhuǎn)送教育部審查,希望“以之餉大學生徒”。大概是意識 到可能遭遇“不務正業(yè)”之譏,唐文治預先擺明“本校國文一課特加注意”的理由:“科學 之進步尚不可知,而先淘汰本國之文化,深可痛也!”(注:參見《函交通部致送高等國文講義》,《唐文治教育文選》,第117~119頁。教育部的 復函非常得體:因其只負責審查中學以下教材,“本書不在審定范圍之內(nèi),應由編者自由出 版,聽各學校自由采用”。)
作為“工業(yè)專門學校”的校長,本該是引進“科學”的先驅(qū),可唐文治卻關(guān)心起洶涌澎湃 的西學大潮對于本國文化的無情沖刷。這種思考,顯然超越了具體校長的職權(quán)范圍,更像個 深謀遠慮的教育家兼思想家。假如世道平靜,唐校長一邊推崇實學,一邊講求人格,二者互 為補充,未嘗不是好主意?裳杆籴绕鸬奈逅男挛幕\動,對于唐校長以“人格”調(diào)節(jié)“實 學”的計劃,是個致命打擊。原先賴以安身立命的孔孟學說,如今被北大的新秀們掃進了垃 圾堆,這可是唐文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問題在于,由“文學革命”而“政治革命”, 五四新文化運動如颶風般迅速推進。上海自然也不例外,(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校園里,除了“科學進步”與“本 國文化”之此起彼伏,如今又添上“新文化”與“舊文化”的猛烈碰撞。而這,對于唐校長 之“決計解職回錫”,我相信有直接的影響。
《茹經(jīng)先生自訂年譜》1920年則在述及因目疾日深而自行解職時,還有這么一句:“自上 年學潮后,學風愈覺不靖!彪m是寥寥十二字,卻不可輕易放過,在我看來,這與唐之由大 學 校長轉(zhuǎn)為“講學家居”頗有關(guān)系。對于舉世矚目的五四運動,唐文治的態(tài)度值得玩味:既公 開發(fā)表通電,要求政府諒解學生的“愛國熱忱”,“勿加苛責”(注:《請顧教育大局電》,《唐文治教育文選》,第145頁。);
同時又對此后校園里難 得平靜不無憂慮——這其實也是蔡元培等大學校長以及社會名流的想法(注:參見陳平原、夏曉虹主編:《觸摸歷史——五四人物與現(xiàn)代中國》之“余論”以及有關(guān) 蔡元培、章太炎、康有為、胡適等章節(jié),廣州:廣州出版社,1999年。)。對于一個希望“ 嚴定章程”加強管理的校長來說,這絕對不是好兆頭。
辭職之前,感嘆“學風愈覺不靖”;
辭職之后,當即開辦國學專修館,并宣布講學宗旨:
“吾國情勢日益危殆,百姓困苦已極,此時為學,必當以正人心、救民命為惟一主旨!保ㄗⅲ簠⒁娞莆闹危骸度憬(jīng)先生自訂年譜》,第84~85頁。)二者如此配合默契,不會是純粹的巧合?紤]到此后唐文治越來越公開地批評新文化運動, 有理由相信唐氏此舉乃寄托遙深,是人生關(guān)口的一大轉(zhuǎn)折。其重要性,一點不亞于1907年的 棄官從教。
在參照朱熹《白鹿書院揭示》、高攀龍《東林會約》等而制訂的《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guī)》 中,唐文治強調(diào)“吾館為振起國學,修道立教而設”,故特別看重的是“檢束身心,砥礪品 行”。甩開“振興實業(yè)”的口號,專注“維持人道”與“挽救世風”(注:《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guī)》,《唐文治教育文選》,第147~155頁。),對于理學家唐文治 來說,顯然更為得心應手。從籌辦洋務,到講求實學,再到“修道立教”,唐文治的道路, 在晚清新派學人中,很有代表性。
經(jīng)過生光電化、堅船利炮的洗禮,清末民初的士大夫,已很難再只講仁義、禮儀,而無視 制度、物質(zhì)的強大力量。只是有感于西學大潮使得傳統(tǒng)中國風雅凋零,有違自己的良知與教 養(yǎng),方才挺身而出,救弊補闕。對此,有必要給予“同情之了解”。從早年的提倡洋務(“ 忠臣孝子斷不可不談洋務”),呼喚西學(“西學堂之不容不設”)(注:在戊戌政變后一年的《與友人書》中,唐文治專門論證“西學堂之不容不設”,以及“ 忠臣孝子斷不可不談洋務”,參見《唐文治教育文選》,第1~5頁。),到晚年的“振起國學 ,修道立教”,這一轉(zhuǎn)折,有個人安身立命的考慮,但更多的是時世推移,而不得不做出的 自我調(diào)整。對于積弱貧困的中國來說,“振興實業(yè)”與“挽救世風”何者為重,很可難見仁 見智。但若套用唐文治的講學宗旨,無錫國專無疑著眼的是“正人心”,而不是真正意義上 的 “救民命”。
作為一名別有幽懷的理學家,由“振興實業(yè)”轉(zhuǎn)為“修道立教”,或者說由“救民命”轉(zhuǎn) 向“正人心”,自是本色當行,也自有其獨立價值。問題是,晚清以降,有此情懷的不只唐 文治一家,為何無錫國專能取得驕人的成績,而康有為、章太炎、馬一浮、梁漱溟等人之創(chuàng) 辦書院,便顯得舉步維艱?
二、另有淵源的“東南學術(shù)”
在教育史家眼中,晚清之書院改學堂,目的是使中國教育走上“與國際接軌”的康莊大道 。故論及書院教育,基本上截止于“清末書院改革”,或者“書院制度的近代化進程”,偶 爾顧及“近現(xiàn)代對書院精神的發(fā)揚”(注:參見李國鈞主編:《中國書院史》,第二十二章,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
陳谷 嘉、鄧洪波主編:《中國書院史資料》,第六編,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也都未能給予認真的清理與公正的評判。反而是思 想史家,會對章太炎、馬一浮等人的書院講學感興趣,因為這是一種有理想、有信念,象征 意義遠大于實際效果的可貴嘗試。
二十年代初,有感于“文學革命”與“整理國故”所向披靡,對“忠信篤行”等傳統(tǒng)倫理 道德造成極大沖擊,南京高師(東南大學)的教授們借《學衡》雜志奮起反擊,與新文化分庭 抗禮,形成南北對峙局面(注:胡先骕:《樸學之精神》(《國風》8卷1期,1936年10月)稱:“五四以后江河日下之學 風,至近年乃大有轉(zhuǎn)變,未始非《學衡》雜志潛移默化之功也。”此乃個中人的自我表彰, 不足為憑。但《學衡》諸君之力主“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確與五四新文化人態(tài)度迥異。
進入九十年代,學衡派的文化保守主義立場,得到不少“了解之同情”。)。撇開當初論戰(zhàn)時的激憤之辭,大致而言,北方學者銳意革新, 自是容易流于空疏;
南方學者功力深厚,可又未免過于守舊。張其昀關(guān)于“世人多稱南高學 風偏于保守,這是一誤解,與其稱為保守,不如稱為謹嚴,較近事實”的辯解(注:張其昀:《南高的學風》,《國風》7卷2期,1935年9月。),在我看來 ,實屬多余。因文化理念的“激進”/“保守”與治學態(tài)度之“空疏”/“謹嚴”,不是一個 層面上的問題。而胡適所說的“南方史學勤苦而太信古,北方史學能疑古而學問太簡陋。將 來中國的新史學須有北方的疑古精神和南方的勤學工夫”(注:《胡適的日記》,第438頁,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雖是持平之論,卻忘了南北學 者治學態(tài)度的差異,其實隱含著政治立場與文化理想的沖突,很難靠學養(yǎng)或方法來調(diào)適。
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學界,與《學衡》雜志(1922—1933)文化理念相近的,除散落各地的 專家學者,還包括若干很有特色的私人講學機構(gòu)。1918年籌備、1922年正式成立于南京的支 那內(nèi)學院,雖由沈曾植、陳散原、章太炎代為撰寫“緣起”與“簡章”,主持人歐陽竟無也 有“須復宋明講學精神之教育”的說法,但畢竟近于居士道場而不是傳統(tǒng)書院(注:參見徐清祥、王國炎:《歐陽竟無傳》,第七章,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年。)。倒是唐文 治1920年創(chuàng)辦于無錫的國學專修館、康有為1926年創(chuàng)辦于上海的天游學院、章太炎1935年創(chuàng) 辦于蘇州的章氏國學講習會,都以“國學”相號召,對抗其時已經(jīng)如日中天的“新文化”。
有趣的是,這些有影響的私人講學,均集中在江蘇一。ㄉ虾Ef屬江蘇,二三十年代江蘇省 的教育、文化組織多仍在上;顒樱U鎽四蔷涿裕骸皷|南學術(shù),另有淵源!
據(jù)張耀翔在《清代進士之地理的分布》一文所做的統(tǒng)計,清代一甲狀元、榜眼、探花共342 人,其中江蘇就有119人,占34.8%,浙江81人,占23.7%,安徽18人,占5.2%。(注:轉(zhuǎn)引自楊念群:《儒學地域化的近代形態(tài)》,第270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7年。)三者加起 來,共218人,占63.7%。雖然科考功名并非人才的唯一指標,但據(jù)此可約略看出一地之教育 及文化水準。故梁啟超在《近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所下的判斷:“一代學術(shù)幾為江浙皖三 省所獨占”(注:梁啟超:《近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見《飲冰室合集·文集》第14冊,上海:中華書 局,1936年。),還是大致可信的。
正因為文化積累深厚,在社會/學術(shù)轉(zhuǎn)型中,東南士子自然不甘只是充當配角;
更何況舊學 根基深厚者,必定反感新學之“浮躁”,也有能力與之爭鋒?紤]到民初浙江學人大舉進京 ,占據(jù)北大等重要位置,甚至有盤踞把持學界之嫌(注:桑兵的《五四前后的北大新文化派》(打印稿)收集了不少被排斥者的怨言,值得參考。);
而早在晚清,“徽籍學者大量涌入江 浙地區(qū),造成了安徽書院的學術(shù)真空狀態(tài)”,難以產(chǎn)生學術(shù)大師(注:參見楊念群《儒學地域化的近代形態(tài)》第478頁。)。好不容易涌現(xiàn)出若干新 銳(如陳獨秀、胡適),又都跑到北京興風作浪去了。這樣,二十年代中國,有資格也有能力 代表傳統(tǒng)文化與學術(shù)的,確實非江蘇學人莫屬。這就難怪南京學界自覺扮演主流之外“另一 種聲音”的代表。當然,考慮到晚清以降學者們大都四處求學,轉(zhuǎn)益多師,原籍不再是決定 性因素,故這里更看重講學者的居住地。
一地學風與一地民風相勾連,無錫國專之得以成功,與當?shù)厥考澋呢斦С,以及民間的 文化需求大有關(guān)系。有意講學的“當世大儒”,非只唐文治一家;
借私人講學弘揚國粹的, 也非只無錫國專一處。但只有無錫國專能夠獲得足夠的本地生源,以及相對充裕的辦學經(jīng)費 。
1926年,康有為在上海創(chuàng)辦“研究天地人物之理,為天下國家之用”的天游學院,原本準 備辦成正規(guī)大學,因經(jīng)費無著,只好改在上海愚園路自家住宅設教。登報招生后,應者寥寥 。好在“康圣人”豪氣不減當年,做了非常精彩的自我辯解:“上海各大學人數(shù)動輒千百, 我院只有二三十人并不為少。耶蘇有門徒十二人,尚有一匪徒在內(nèi)。今其教遍于天下,豈在 多乎。”(注:參見蔣貴麟《追憶天游學院》和任啟圣《康有為晚年講學及其逝世之經(jīng)過》,夏曉虹編 :《追憶康有為》,第459~477頁,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年。)可此一時彼一時,康有為晚年處境,不要說無法比擬耶穌傳教,與早年萬木草堂 講學相比,也已不可同日而語。
與康有為上海講學之凄清截然相反,章太炎的蘇州講學則顯得十分熱鬧。1935年9月,太炎 先生創(chuàng)辦“以研究固有文化、造就國學人才為宗旨”的章氏國學講習會(注:參見《章氏國學講習會簡章》,《章太炎年譜長編》,第960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年。)。因有眾多政界聞 人與學界名流捧場(注:學會的發(fā)起人朱希祖、錢玄同、黃侃、汪東、吳承仕、馬裕藻、潘承弼等,以及贊助人 段祺瑞、宋哲元、馬相伯、吳佩孚、李根源、馮玉祥、陳陶遺、黃炎培、蔣維喬等,均為政 界聞人與學界名流,有很大的號召力。),加上諸門人充任講師協(xié)助教學(注:如朱希祖、汪東、孫世揚、諸祖耿、潘承弼、沈延國、徐復等。),創(chuàng)辦之初的章氏國學講習會,可稱 得上“盛況空前”(注:參見沈延國《章太炎先生在蘇州》和湯炳正《憶太炎先生》,二文均載陳平原等編《追 憶章太炎》,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年。)?捎幸稽c不應該忘記,這筆數(shù)目不小的辦學經(jīng)費,乃蔣介石的“私人 饋贈”。此“都下故人之情,有異官祿”,故不妨用以辦學的萬金(注:章太炎《與王宏先書》有云:“前月杪,丁君鼎丞又來致中央問疾之意,且以醫(yī)藥見惠 ,此既都下故人之情,有異官祿,故亦不復強辭;
然無功受貺,終有不安。因去臘已在此間 發(fā)起講習會,即以此款移用,庶幾人己兩適!保,一直支持學校的運轉(zhuǎn) 與《制言》雜志的出版,直到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學校停辦,方才“全部用罄”(注:參見《制言》63期所載收支賬目。)。
其實,在二十世紀中國,所有“大儒講學”,都無法回避不太“優(yōu)雅”的經(jīng)費問題。獨立 于現(xiàn)代教育體制之外的“講習會”或“專修館”,沒有功名引誘,也不教謀生手藝,可想而 知,愿意付費問學者,數(shù)量不可能很多;
因而,單靠學費,無法維持正常運轉(zhuǎn)。既不像康有 為那樣捉襟見肘,也并非如章太炎依靠當局饋贈,唐文治的無錫講學,靠的是民間贊助。自 施肇曾投入第一筆經(jīng)費(開辦費八千,常年經(jīng)費每年一萬)起,無錫國專主要依靠地方士紳的 捐贈,非但弦歌不輟,且日漸擴大規(guī)模,完善設施。關(guān)于無錫國專的經(jīng)濟狀況,《茹經(jīng)先生 自訂年譜》中頗多記載,總的來說運作良好,沒有出現(xiàn)大的危機(注:唐文治《茹經(jīng)先生自訂年譜》第84~85頁、88頁、108頁等分別記載了大筆的捐贈。而10 2頁、118頁提及因?qū)W校擴充或校董捐款停滯而造成的困難,筆鋒一轉(zhuǎn),又大談學校如何發(fā)展 。1933年新校舍落成,同時完工的還有忠義孝悌祠的改建,后者的費用由唐文治和錢基博承 擔,見《茹經(jīng)先生自訂年譜》第120頁。)。
自古富庶的江南,在晚清開始的以上海為中心的工業(yè)化浪潮中,“近水樓臺先得月”。二 十年代的無錫,雖也同樣遭受戰(zhàn)火蹂躪,畢竟工商業(yè)發(fā)達,經(jīng)濟實力雄厚。更重要的是,這 里的士紳受傳統(tǒng)中國文化影響,熱心于贊助教育事業(yè)。遠在戊戌變法之前,無錫就開始創(chuàng)辦 新式學校,而且均為民間私立。錢穆對其家鄉(xiāng)人“重名猶過于重利”的習性,有相當精彩的 描述:“凡屬無錫人,在上海設廠,經(jīng)營獲利,必在其本鄉(xiāng)設立一私立學校,以助地方教育 之發(fā)展!保ㄗⅲ哄X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第232頁,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師友雜憶》舉的例子,還包括無錫巨商榮德生之創(chuàng)辦江南大學,(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以及“無錫 巨商唐家,請?zhí)珎}唐蔚芝來無錫創(chuàng)辦一國學專修館”。后說不準確:最早動議并出資興辦國 學專修館的,是錢塘人施肇曾;
只是后來跟進的,確以無錫士紳為主(注:據(jù)1991年刊行的《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校友錄》所收《無錫國專校董名錄》,28名董事中 ,浙江3名,上海2名,余者均為江蘇人士。而江蘇籍董事中,無錫又獨占16席。)。正因有此傳統(tǒng),無 錫一縣,在教育方面,往往開風氣之先。二三十年代影響深遠的社會教育運動,江蘇是領(lǐng)頭 羊,而無錫又是“江蘇社會教育的策源地”,這也可見當?shù)孛癖娂罢畬ζ占敖逃闹匾暎ㄗⅲ骸稛o錫教育周刊·社會教育專號》(1934年8月)對其時無錫的人口、職業(yè)、識字率(66%) 、社會教育設施及經(jīng)費等,有認真的統(tǒng)計。若此統(tǒng)計材料屬實,則臧佛根為此專號所作《序 言》以及華晉吉《無錫社會教育史略》所說的無錫為江蘇乃至全國社會教育的策源地,大致 可信。另據(jù)同專號轉(zhuǎn)載的《全國民教館統(tǒng)計》,其時全國共有民眾教育館728處,而江蘇一 省占了225處,將近三分之一。)。
除了無錫地方鄉(xiāng)紳的教育理念,還必須考慮唐文治的文化理想與個人魅力。應該說是二者 一拍即合,天衣無縫,否則,無錫人何必恭請原籍太倉的唐文治?曾為京官的唐文治,自190 7年激流勇退,赴上海辦學以后,便十分熱心江蘇的地方事業(yè)。先后出任江蘇教育總會會長( 1908)、江蘇地方自治總理(1910)以及各種同鄉(xiāng)會、賑災會的會長。當會長不只是滿足虛榮 心,還要出錢出力——尤其是賑災的時候。讀《茹經(jīng)先生自訂年譜》及各種回憶文章,不難 發(fā)現(xiàn)唐文治對于地方教育及慈善事業(yè)的投入。這與早年之堅信“天下惟能愛其鄉(xiāng)土者,然后 能愛其國家”,故“欲上下數(shù)千年”、“縱橫億萬里”者,“當自鄉(xiāng)土始”(注:《匯刻太倉舊志五種序》,《唐文治教育文選》,第23~25頁。),可說是一脈 相傳。而這,其實正是傳統(tǒng)中國政治的游戲規(guī)則:“從來名宦大臣,退老居鄉(xiāng),多知恭敬桑 梓,敬宗恤族,于地方有貢獻!保ㄗⅲ哄X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第235頁。)只是由于現(xiàn)代都市的興起,使得城鄉(xiāng)之間的物質(zhì)、文化 水平以及醫(yī)療條件迅速拉開距離,以后的“名宦大臣”,“退老”但不“居鄉(xiāng)”,更別說服 務桑梓,于地方有所貢獻了。
三、“東林”抑或“南菁”
雖曾隨使出訪日本及英、法、比、美諸國,參觀過牛津大學等著名學府,協(xié)助撰寫“歐美 風教,沿途景物,詳載靡遺”的《英軺日記》(注:1903年上海文明書局刊行的載振《英軺日記》,唐文治到底起多大作用,是代筆,還是 編纂,目前學界尚無定論。盡管有載振兒子溥銓關(guān)于其父只是粗通文墨不擅寫作的回憶(參 見《無錫國專在廣西》第46頁),我還是傾向于維持《茹經(jīng)先生自訂年譜》的說法:“公務 之暇為載大臣編《英軺日記》成”,而不為唐爭“著作權(quán)”。),再加上執(zhí)掌上海工業(yè)專門學校達十四年之 久,唐文治對西學其實沒有多少了解,也缺乏起碼的興趣。故其主持無錫國專,所倚賴的, 只能是本土的學術(shù)資源。
早年就讀清代四大書院之一的南菁書院,先后受業(yè)于黃以周、王先謙等經(jīng)學大師;
獨立辦 學時,選擇的又是有東林書院“光榮傳統(tǒng)”的無錫。依常理推測,唐文治辦學的主要靈感, 應來自這兩所同樣聲名顯赫但風格迥異的書院。既然是風格迥異,就很難簡單疊加,而必須 有所選擇。對于東林、南菁的褒貶,涉及無錫國專的發(fā)展方向,不可掉以輕心。
主張“實事求是,莫作調(diào)人”的南菁書院,“其自修與研究之精神,實在令人佩服”;
至 于“明朝太監(jiān)專政,乃有無錫東林書院學者出而干涉,鼓吹建議,聲勢極張……前者死后者 繼,其制造輿論,干涉朝政”(注:胡適:《書院制史略》,《東方雜志》第21卷3期,1924年2月。),更是令胡適等后世學人感慨不已。顧憲成、高攀龍諸君之 講學,本來自有主張,可后人大都只記得其關(guān)心國事,無意中遺忘了其理學方面的思考與著 述。從黃宗羲之贊嘆“一堂師友,冷風熱血,洗滌乾坤”(注:《明儒學案》卷五八《東林學案》,《黃宗羲全集》第八冊,第727頁,杭州:浙江古籍 出版社,1992年。),到張君勱之表彰其“不但講學 ,而且論政”(注:張君勱:《書院制度之精神與學海書院之設立》,《新民月刊》1卷7~8期,1935年12月 。),雖然時世遷移,讀書人對東林書院的想象沒有改變。
既然在無錫講學,很自然地,人們會以歷史上曾名滿天下且至今仍有流風余韻的東林書院 作 為尺度,對之比照衡量。1933年3月14日,章太炎在無錫國專作題為《國學之統(tǒng)宗》的演講 ,稱“今欲改良社會,不宜單講理學,坐而言,要在起而能行”,具體的榜樣就是“無錫鄉(xiāng) 賢,首推顧、高”。同年10月22日,章又再次蒞臨演講,這回更是直截了當?shù)貜娬{(diào)“無 錫本東林學派發(fā)源之地”,并嘆惜“東林之學,至清中葉而闃焉無聞”(注:參見章太炎的《國學之統(tǒng)宗》和《適宜于今日之理學》,載《制言》54期、57期。)。推崇顧、高二君 之氣節(jié),這與唐文治沒有差異;
可要說無錫國專的當務之急是恢復東林書院傳統(tǒng),則非唐先 生所能認同。
1920年作《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guī)》,提及高攀龍的《東林會約》,注重的是“檢束身心, 砥礪品行”(注:《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guī)》,《唐文治教育文選》,第147頁。);
1930撰《國專學生自治會季刊題辭》,稱“惟相與考德問業(yè),砥礪修名,如 高景逸之《東林會約》”(注:唐文治:《國專學生自治會季刊題辭》,《國專學生自治會季刊》,1930年12月。)。再加上1926年出資刻印《高忠憲公別集》,1933年新校舍落成 ,“布置膳堂,懸王文成、高忠憲、顧亭林、陸桴亭四先生遺像”,應該說唐文治對高攀龍 是推崇備至的?傻骄唧w評論時,或稱賞“論學精粹處極多”,或表彰高風亮節(jié),就是從不 直接提及“東林黨人”的政治抗爭(注:參見《茹經(jīng)先生自訂年譜》,第100頁、第120頁以及第26頁。)。
為《國學專修館十五周年紀念刊》作序,應該說是建立自家學術(shù)傳統(tǒng)的最佳時機,唐先生 還是小心翼翼地回避近在咫尺的東林書院:“則夫開鹿洞、表鵝湖、紹龍場之心傳,與夫正 人心、救民命之事業(yè),當吾校三十周年紀念,必有發(fā)揚光大之者。”(注:《國學專修館十五周年紀念刊序》,《唐文治教育文選》,第271頁。)為什么?不妨先看看 他在《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guī)》中對孟子“自任以天下之重”和顧亭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的解說:“謂學者當任天下之重,研究天下之務,非謂干涉天下之事。人人能各安其本分 ,各勤其職業(yè),斯天下治!保ㄗⅲ骸稛o錫國學專修館學規(guī)》,《唐文治教育文選》,第155頁。)如此立說,與唐先生曾立朝為官有關(guān),即深知此中厲害,不 愿引起當局的猜忌。這很容易招來“巴結(jié)權(quán)貴”、“奴顏媚骨”之類的譏諷。可批評新文化 ,提倡儒家學說,不見得就是有意附和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
抵制黨化教育,代之以儒家倫 理,講氣節(jié),求忠義,也不見得一無是處。
無錫國專的校友津津樂道于唐先生處理危機時之靈活機動(注:黃漢文《記唐文治先生》關(guān)于“驗印風波”的描述,最為精彩,見《無錫國專在廣西》 ,第76~77頁,蘇州大學(原無錫國專)廣西校友會主編,非賣品,1993年。),這一點,顯然不同于章太炎 、 馬一浮的名士派頭:一言不合,指袖而去。章、馬保持了學者的尊嚴,值得稱道;
可真要辦 教育,無法不跟官僚打交道,也不能不有所妥協(xié)!白R時務”的唐先生,極力表彰高攀龍的 氣節(jié),但卻不愿意給人追摹東林書院的印象。因為,執(zhí)政者永遠不希望書院成為“諷議朝政 ,裁量人物”的場所——無論過去,還是未來。
當然,還必須考慮南菁書院的傳統(tǒng)。世人之稱道“清代四大書院”,注重的是其學術(shù)上的 成就,而不是政治上的抗爭。甚至可以這么說,清代辦得好的書院,都在抵制科考制藝的同 時 ,刻意回避東林書院的議政傳統(tǒng)。作為南菁書院的主講,黃以周強調(diào)“專肄經(jīng)史辭賦,一洗 舊習”,選編課藝時,看重的是“深訓詁、精考據(jù)、明義理之作”(注:黃以周:《南菁講舍文集序》,《南菁講舍文集》,光緒十五年刊本。)。而弟子繆荃孫為黃以 周撰墓志銘,更是如此著墨:“先生教以博文約禮,實事求是。道高而不立門戶,常語門弟 子曰:前代之黨禍可鑒也!保ㄗⅲ嚎娷鯇O:《中書銜處州府學教授黃先生墓志銘》,《續(xù)碑傳集》卷七十五,上海古籍出 版社1987年影印本。)
這里所說的“前代之黨禍”,指的正是東林黨人之“講學兼議政”。辦教育不同于立學說 ,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不但無法意氣用事,有時還不免委曲求全。作為前朝高官,唐文治 深知世道艱難;
為保存學校而小心翼翼,其實無可厚非?蛇@么一來,出現(xiàn)一有趣的局面:
飯廳里懸掛楊繼盛的聯(lián)語“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但落實到具體的辦學方向,無錫國 專追摹的,其實是唐先生早年就讀的南菁書院。
四、“國學”作為?
傳統(tǒng)中國推崇的是“通人之學”。歷代書院中,也有側(cè)重?朴柧毜模ㄈ玑t(yī)學、術(shù)數(shù)、軍事 、 工藝等),但此乃“邊緣性知識”,不是讀書人心目中的正途。讀書人鉆研的是作為國家意 識形態(tài)的儒家學說,其目的是通過科舉考試,成為國家管理機器的一部分,實現(xiàn)“治國平天 下”的理想。
晚清開始出現(xiàn)專攻西學的書院(從“方言”到“格致”)。而廢除科舉考試后,西式學堂成 為大勢所趨。張之洞之創(chuàng)建“存古學堂”(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二輯下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收有一輯關(guān)于各 地“存古學堂”的文章,其中包括《學部修訂存古學堂章程》,可見當年清政府及士大夫為 “保存國粹”所做的努力。),將“國學”作為“專門”來修習,預示著世人 政治立場及文化心態(tài)的大轉(zhuǎn)移。已經(jīng)從“半部《論語》治天下”,大踏步后退為“保國粹, 存書種”。即張之洞《奏設存古學堂折》(1907)所說的:“列朝子史,事理博賅,各體詞章 ,軍國資用,亦皆文化之輔翼,宇宙之精華,豈可聽其衰微,漸歸泯滅!”(注:張之洞:《奏設存古學堂折》,見《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二輯下冊,第503頁。)
曾經(jīng)是讀書人命脈的孔門學說,如今成了專修課程。強調(diào)“客觀研究”的同時,實際上已 經(jīng)將其從日常生活中剝離出來。新文化人之從“文學革命”迅速轉(zhuǎn)為“整理國故”,并沒有 使“國粹”擺脫日漸邊緣化的窘迫境地。1918年北京大學籌設研究所(1922年研究所國學門 方才有效運作)(注:參見拙著《老北大的故事》,第85~94頁,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年。),1925年清華學校創(chuàng)建研究院國學門,再加上從二十年代中期起,教會大 學(如燕京大學、輔仁大學、金陵大學、齊魯大學、嶺南大學等)也都先后設立了研究國學的 專門機構(gòu)(注:參見陶飛亞、吳梓明:《基督教大學與國學研究》第六章“三十年代教會大學的國學熱 ”,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8年。)。一時間,談論國學成為風尚,大有將其作為評判大學研究水準的意味。實際上 ,只要在中國辦學,就必須貼近本土的文化學術(shù)與社會生活;
而且,比起根基尚淺的“西學 ”來,二十年代的中國學界,“國學”明顯容易出成績。
就學校規(guī)模、研究經(jīng)費、社會知名度而言,在二十年代的“國學熱”中,無錫國專毫無優(yōu) 勢可言。但有一點,師生們強烈的文化認同感——即依舊生活在“傳統(tǒng)”之中,這是其它大 學的師生所不具備的。接受教育部考察并改名“無錫國學專門學!焙,辦學宗旨略有改變 ,不再提“正人心,救民命”,而是:“研究本國歷代文化,明體達用,發(fā)揚光大,期于世 界文化有所貢獻。”即便如此,無錫國專的師生依舊是“別有幽懷”,不希望只是從事卓有 成效的“客觀研究”。
唐文治特別喜歡引證1931年國聯(lián)教育科代表唐克爾·培根參觀無錫國專后所發(fā)的感慨:“ 我們來中國看過很多學校,讀的是洋裝書,用的是洋筆,充滿洋氣。這里才看到純粹中國文 化的學校,才看到線裝書和毛筆桿!保ㄗⅲ簠⒁姟段慕藤Y料》1982年7~8期上“唐文治與無錫國專資料”所收金易占、楊廷福等二 文。另外,黃漢文《緬懷唐文治先生》(《文教資料》1985年2期)提到一趣事:“學校檢查 聽講筆記,我因‘橫行、用鋼筆寫,不記分’(陸先生的批語如此)!彼^“不記分”,即 “作零分計”。如此規(guī)定,可見主事者眼中“毛筆”之地位。)在1933年出版的《國專季刊》上,對此事有比較詳 細的報道。(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培根除談及國學之重要性,更宣稱:“貴校為研究‘國學’之最高學府,負有保 存固有文化之責,與普通學校之使命不同!保ㄗⅲ航崳骸秶(lián)教育考察團蒞錫來校演講志略》,《國專季刊》,1933年5月。)這話肯定說到了無錫國專師生的心坎上—— 盡管北大等名校的學者們不見得認可。
在無錫國專,無論講學的“大儒”,還是莘莘學子,都有一共識:以“繼絕學”自命。這 種精神狀態(tài),相當感人。老師“痛舊道德之淪喪,新文化之似是而非”,“深愿以淑人心扶 世道救中國”(注:唐文治:《廣思辨錄序》,《國專月刊》1卷4號,1935年6月。);
學生則譴責新學之士“見異思遷,拋荒古訓”,接下來就是:“于戲!學 之不講,先圣有憂,繼絕振微,當仁不讓!”(注:《發(fā)刊詞》,《國專學生自治會季刊》,1930年12月。)而所有這些論說,都直接針對北大為代表的 新文化。
魏建猷之推崇王國維,批評疑古派乃“過渡時期一種破壞工作,未足以語建設”,還主要 是學術(shù)方法之爭(注:魏建猷:《中國古史研究之將來》,《無錫國專年刊》,1931年上冊。);
高君仁引申發(fā)揮錢基博的《今日之國學論》,著力駁斥胡適“擴大研究 的范圍”、“注意系統(tǒng)的整理”、“博采參考比較的資料”這國學研究三大主張,認定此乃 文獻之路,不解決根本問題。因為,“研究國學者,所負之使命,在恢復中華民族創(chuàng)造文化 的能力與精神”,而這種德性之路,需要體貼與領(lǐng)悟,更需要同情與信仰。結(jié)論是:“當此 時也,奮臂一呼,振起絕學,豈非吾輩之責乎!”(注:高君仁:《研究國學者所負之使命》,《無錫國專年刊》,1931年上冊。)
值得注意的是,無錫國專師生的這種文化追求,得到了東南諸多學界名流的大力支持! 無錫國專第十屆畢業(yè)刊》上,刊有章太炎、蔣維喬、陳三立、柳詒徵、李根源、陳衍、吳梅 、姚永樸、胡樸安、陳鐘凡、陳柱等人的賀詞(注:《無錫國專第十屆畢業(yè)刊》(非賣品),1933年5月。)。至于具體內(nèi)容,不外乎“含英咀華”、“ 溫故知新”、“修己治人”等,雖說不出更高明的理論,可這畢竟表明了一種情緒與傾向:
即對抗新文化,反對割裂傳統(tǒng),強調(diào)“國學”研究還包含“檢束身心,砥礪品行”,以及“ 正人心,救民命”的特殊功能。
五、以“文章”為中心
作為理學家的唐文治,雖然著述甚多,且曾經(jīng)聲名顯赫,其實缺乏獨立的理論思考,只能 說是“躬行君子”;
因而,在現(xiàn)代中國思想史上,遠不及章太炎、馬一浮重要。所謂“其治 經(jīng) 漢、宋兼采,合考據(jù)、義理而一之”(注:陳衍:《茹經(jīng)室文集三編序》,《茹經(jīng)室文集三編》,1938年刊本。),基本上是客套話;
倒是晚年的講學實踐,更值得稱 道。
沒有多少精彩理論表述的唐文治,極為關(guān)注學生的人格培養(yǎng)與道德熏陶,因“學問之道, 首重品行”。據(jù)唐先生稱,其以“檢束身心,砥礪品行”為講學宗旨,并非始于無錫國專;
出長上海工業(yè)專門學堂時,便“每于星期日集諸生講經(jīng)并修身立品大要”(注:《上海交通大學文治堂行奠基禮記》,《唐文治教育文選》,第297~299頁。)。如此以孔門學 說為根基,以宋明大儒為榜樣,幾十年“傳道授業(yè)解惑”,本來應該大有成效,可令人困惑 的是:千余學生中,“文史方面有成就的固然不少,但竟舉不出一位研究宋學而有成就的校 友”(注:黃漢文:《記唐文治先生》,《無錫國專在廣西》。)。跟這直接相關(guān)的,還有另外一段話:“為什么國專出來的學生,一般還能寫寫文章 ,這和唐先生的熏陶有關(guān)!保ㄗⅲ簵钔⒏、陳左高:《無錫國專雜憶》,《文教資料》,1982年7~8期。)換句話說,一個修養(yǎng)很深的理學家,竟教出一批能文章的文 史專才。
如此局面,除了時世遷移,理學之接受與傳播大受限制,還與唐文治的教學宗旨與方法大 有關(guān)聯(lián)。《茹經(jīng)先生自訂年譜》有云:“余向主道德教育,迨閱歷世變,始悟性情教育為尤 急。”如何實現(xiàn)“性情教育”?唐先生的思路頗為奇特,即借助于文章的閱讀與寫作,完成 學生的人格塑造:“居今之世,教授國學,必須選擇文章之可歌可泣足以感發(fā)人之性情者, 方有益于世道也。”(注:《茹經(jīng)先生自訂年譜》,第98頁。)
幾乎所有的老校友,回憶起無錫國專來,都會集中在如下四點:修心養(yǎng)性;
專書教學;
書 聲朗朗;
作文比賽。以“文章”(而非一般意義上的“國學”)為中心,借助“熟讀精審,循 序漸進,虛心涵詠,切己體察”的“十六字訣”,既實現(xiàn)“性情教育”,又完成學業(yè)訓練。
這與現(xiàn)代大學分門別類的課堂講授,自是大有差異。
所謂“學者欲窮理以究萬事,必讀文以求萬法”(注:《國文經(jīng)緯貫通大義自敘》,《唐文治教育文選》,第188頁。);
或者“讀文一事,雖屬小道,實可以 涵養(yǎng)性情,激勵氣節(jié)”(注:《無錫國專校友會春季大會訓詞》,《唐文治教育文選》,第313頁。),單是追究其與程朱理學的離合,在我看來,還遠遠不夠。因唐文 治如此立說的深層原因,乃直接針對五四新文化人之排斥文言寫作。無錫國專要求學生在抑 揚頓挫、緩急輕重的誦讀中,玩味文章的起承轉(zhuǎn)合,以及文氣的陰陽清濁,長久地沉浸于詩 文的境界中,而后豁然開朗,一通百通。如此教學,從內(nèi)容到方式,都與桐城文派大有關(guān)聯(lián) 。實際上,唐文治的誦讀與作文,受晚期桐城大家吳汝綸的影響很深,這一點,《茹經(jīng)先生 自訂年譜》中有明確的表述。
無錫國專的教授,頗有以能文著稱的(如陳衍);
至于唐文治本人的文章,倒不見得十分精 彩。錢基博為唐文治《茹經(jīng)堂外集》作序,稱自從參加無錫國專事業(yè),“乃得時時親接其言 論,然后知先生躬行君子,不徒沾沾詞章記誦之末”(注:錢基博:《茹經(jīng)堂外集序》,《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經(jīng)典·錢基博卷》,第930頁,石家莊:河 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以“躬行君子”相許,自然是極高 的評價;
可其中似乎還蘊涵著另一層意思,即對唐文評價不高。1932年無錫國專學生集資鉛 印錢基博的講稿《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長編》,1936年上海世界書局出版增訂本時“材料增十之 四,改竄及十之五”(注:參見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第509頁,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可二書均只字未提唐文治的文章。這與同在無錫國專任教的陳柱撰 寫《中國散文史》時,專門表彰“吾師唐蔚芝先生”之“以古文為天下倡,性情文章,均近 歐陽修”(注:陳柱:《中國散文史》,第310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形成極為鮮明的對照。
與錢基博態(tài)度相近的,還可舉出被唐文治奉為上賓、高價聘請的陳衍。在《茹經(jīng)室文集三 編 序》中,陳衍大力稱許唐文治“晚講學鄉(xiāng)邦,于舉世不悅學之日,獨以通經(jīng)致用為根本要圖 ”,并提及“其作為文章,于平日讀書見事所得力,遇題而左右逢源”。不說才情與學識 ,而突出“益以數(shù)十年宦海世途之閱歷”(注:陳衍:《茹經(jīng)室文集三編序》。),其實也是對唐的文章不太以為然。錢鐘書《石 語》中記錄下陳衍這么一段話,可以幫助我們了解時人的真實想法:“唐蔚芝學問文章,皆 有紗帽氣,須人為之打鑼喝道。余作《茹經(jīng)堂》三集序駁姚惜抱考訂義理詞章三分之說,而 別出事功一類,即不以文學歸之也!保ㄗⅲ哄X鐘書:《石語》,第43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
理學不如馬一浮,樸學不如章太炎,就連文章也都不被陳衍等文壇宿將看好的唐文治,其 主要貢獻在教育。作為教育家,唐文治有眼光,有膽識,有恒心,其獨力支撐很不時尚的無 錫國專,為二十世紀中國高等教育留下另一種可能性,值得尊敬與同情。
對于二十世紀中國教育來說,1950年是個關(guān)鍵的年頭,不只無錫國專消逝了,無數(shù)個性鮮 明的私人學校都不復存在。這一年,梁漱溟曾上書中央,建議設立民間的中國文化研究所 (注:《一九五○年向領(lǐng)導黨建議研究中國文化,設置中國文化研究所之草案》,《梁漱溟全 集》第六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熊十力則曾希望恢復三個私人講學機關(guān):歐陽竟無創(chuàng)設的支那內(nèi)學院、馬一浮主持的智 林圖書館,以及梁漱溟執(zhí)掌的勉仁書院,目的是“存舊學一線之延”(注:參見熊十力《論六經(jīng)》之“結(jié)語”,上海:大眾書局,1951年。)。如此低調(diào)的申辯, 仍未能獲得諒解。
此后的很長時間里,私學被徹底取締,思想大一統(tǒng)的局面日益僵硬。
進入八十年代后,私人辦學逐漸放開,可步履十分艱難。比如,中國文化書院至今未能正 規(guī)辦學,籌劃已久的無錫國專復校,看來也希望渺茫。表面上各種民辦高校迅速發(fā)展,學生 數(shù)量激增,但缺了唐文治當年孜孜以求的“正人心,救民命”,畢竟是一種很大的遺憾。
退一步說,即便做不到“正人心”,也無法“救民命”,若能在“繼絕學”方面有所貢獻 ,也都值得嘗試與鼓勵。
2000年6月27日于北京西三旗
原刊《現(xiàn)代中國》20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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