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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利會:中國科學社離去的身影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本刊特約撰稿/邸利會

  

  中國科學社試圖建成像英國皇家學會一樣的獨立組織;
但1949年后,由于它的私立性質同當時整個國家的社會主義改造大勢相去甚遠,難以避免地謝幕在歷史的深處

  

  

  1949年5月,中國科學社的創(chuàng)立者任鴻雋最終選擇留在大陸。

  

  因為三個女兒在美國,他和妻子陳衡哲本來是要取道香港赴美國的。但在香港時,任鴻雋把中基會的事務交結完,卻直接返回了大陸。個中原因雖已無可查考,但有一點可以估計到:大陸的科學事務是他放不下的,其中就包括他苦心經(jīng)營了三十多年的中國科學社。

  

  

  成立

  

  康奈爾大學所在紐約州伊薩卡城,20世紀20年代時,人口只有一萬多,這卻是美國所謂的大學城,“其地風景既佳,人民淳樸,無貧富階級之懸殊,故常能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作為庚子賠款的早期留美學生,任鴻雋之前在日本學化學。他還曾加入了中國同盟會,因見友人“蜀人之喻培倫、黃復生,皆曾以制造炸彈受傷,斷指傷目之狀”,于是決定修化學,以輔助革命制作炸彈。

  

  1913年,任鴻雋赴美國康奈爾大學文理學院主修化學和物理學專業(yè)。當年赴美的11名學生中只有任鴻雋和楊杏佛立志科學,而康奈爾大學以擅長科學著稱,而且胡適已經(jīng)先在此校。

  

  1914年的夏間,任鴻雋、楊杏佛、胡明復、秉志、趙元任、周仁等一幫中國留學生在康奈爾聚會!按蠹覠o事閑談,想到以中國之大,竟無一個專講學術的期刊,實覺可愧。又想到我們在外國留學的,尤以學科學的為多。別的事做不到,若做幾篇文章,講講科學,或者還是可能的事!

  

  那天是6月10日,剛剛大考完畢,十幾個同學聚在一起,熱情激揚,當晚草擬出《科學》雜志的簡章,而后提議成立中國科學社。中國最早的綜合性科學團體——中國科學社遂于1915年10月宣告成立。自科學社誕生直到最終謝幕,任鴻雋一直擔任負責人。

  

  任鴻雋于1918年10月回到上海,中國科學社本部也隨之移到國內。1923年1月,他在《科學》雜志發(fā)表文章提出科學發(fā)達的三大條件:研究精神、共同組織、社會贊助!把芯烤窆虒賯人,而研究之進行,則有待于共同組織。該研究精神為科學種子,而研究組織則為培養(yǎng)此種子之空氣與土地,二者缺一不可也!

  

  這個社成立的宗旨就是獨立于政治之外——其英文名字(Chinese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簡寫為C.A.A.S.,恰與美國科學促進會簡寫A.A.A.S.、英國科學促進會簡寫B(tài).A.A.S.組成一個科學運動的大“A.B.C.”。

  

  但科學社成立之后,一直在為其始終主張的“獨立”兩字而掙扎,直到它的消亡。由于經(jīng)濟的困頓,它被迫先后吸納了20余位贊助社員,其中許多人都是政界、軍界、實業(yè)界、教育界及出版界的顯要,包括了蔣介石、徐世昌、黎元洪、宋子文、梁啟超、閻錫山等等。

  

  但任鴻雋本人還是被公認為杰出的科學事業(yè)組織領導者。他也是中國近現(xiàn)代科學的奠基人之一,其科學論文、專著和譯著頗多,內容涉及化學、物理、教育、科學思想、科學組織管理和科學技術史等多方面。他在1926年著作《科學概論》中指出的“五個特征”——崇實、貴確、察微、慎斷、存疑——成為對科學精神最為經(jīng)典的概括,“以上所述的五種科學精神……雖不是科學家所獨有,但缺少這五種精神,決不能成科學家。”

  

  

  歡欣

  

  1949年9月,作為特邀代表,任鴻雋參加了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10月,更是被邀請參加開國大典,見證了這重大的歷史時刻。此時的他,對于未來,有著太多的期待。

  

  此前,6月5日,中國科學社聯(lián)合中國科學工作者協(xié)會、中華自然科學社、中國工程師學會等26個團體成立上?茖W技術團體聯(lián)合會,宣稱此聯(lián)合會“可以反映整個科學界的意向”,能夠以一個綜合的機體來參加新時代的建設。

  

  更早的時候,1945年3月,任鴻雋在《我們的科學怎么樣了?》的文章中就熱切期盼有朝一日“發(fā)展科學”能成為國策:“國家對于科學,可以有計劃地促其發(fā)展,正如國家要發(fā)展其他事業(yè)一樣。這可以蘇聯(lián)最近的事績?yōu)橹C明。這個計劃,應邀請中外專門學者若干人組織委員會,悉心厘定,期于切實可行。少數(shù)人的私見,外行建議與官樣文章,皆所切忌!

  

  在一年之后發(fā)表的另一篇文章《關于發(fā)展計劃科學的我見》中,除了重申前言,更指出國家宜有獨立的科學事業(yè)預算,且“管理科學研究人員,必須為專門學者,用整個時間與精力以從事,不可成為政府要人之附屬品,尤不可闌入官場習氣,使成為一種衙門也!

  

  參加完政協(xié)會議的任鴻雋,心情是欣喜和深受鼓舞的。1949年10月,值中國科學社三十五周年紀念,透過政協(xié)剛剛通過的“共同綱領”的規(guī)定,任鴻雋看到科學研究已不是少數(shù)人的興趣而成了新政府的國策。人民政府成立,國家進入了一個新時代,科學事業(yè)也應該進入一個新時代,而“本社在艱難困苦中掙扎了三十五年,此后的三十五年正是它一展身手的時代!

  

  從年底到次年6月,中國科學社組織了多場專題座談會。議題也是多種多樣,從辯證法到醫(yī)藥衛(wèi)生,從遺傳學到土地改革,從科普到工人業(yè)余教育,空氣中始終激蕩著緊張與歡愉。

  

  

  聯(lián)合

  

  但事情很快發(fā)生了變化。

  

  1950年8月18日,中華全國自然科學工作者代表大會(簡稱科代會)在清華大學召開,決議產(chǎn)生了“中華全國自然科學專門學會聯(lián)合會”(簡稱“科聯(lián)”)和中華全國科學技術普及協(xié)會(簡稱“科普”)。

  

  作為綜合性的學會,此時的中國科學社陷于尷尬。它既不能以專門學會的身份歸于科聯(lián),又非科普成員。何去何從,成了問題。

  

  其實,在召開科代會之前,就有人對此動向有所察覺,對于科聯(lián)和科普的成立感到不滿。據(jù)《竺可楨日記》記載,在科代會召開前幾天,竺可楨曾收到一封匿名信,“系以自然科學工作者56人的名義寫,攻擊丁瓚、嚴濟慈、涂長望,謂其把持科代,原函系寄吳玉章,函中頗為科學社抱不平之意。”

  

  是否“解決”科學社,在當時的科學界內部也存在爭議。在科代會召開前三日,時任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所長的王家楫提議將中國科學社生物研究所歸并至新成立的水生所。任鴻雋與水生所研究員秉志均認為,科學社有它過去的歷史,為其他學會所不及,不宜拆分。

  

  而時任中科院副院長的竺可楨則認為:“科學社所不同者,只是有數(shù)種事業(yè),此數(shù)種事業(yè)可以交代與發(fā)展有更大希望之機構!

  

  21日,科代會期間,科學社召集會員開會。竺可楨堅持了以往的立場,認為“科學社過去雖有其光榮之歷史,但時代已過去,綜合團體只能集合一起方克有成,主張在科聯(lián)成立社中事業(yè)已托付得所,科學社可告結束”。

  

  種種對科學社不利的聲音開始出現(xiàn)。會上,甚至有人說“科學社過去勾結汪精衛(wèi)、孫科、翁文灝,為科學團體中最反動者,科學公司(即科學社下屬的中國科學圖書儀器公司)又不肯印進步刊物!

  

  竺可楨指責這不合事實,“科學社所來有超政治觀念,亦是一種不進步的表現(xiàn),但卻是在反動政府下無可如何者;
至于汪精衛(wèi)為董事乃在民國十六時代,誰也不知道其(后)做漢奸也。”

  

  “任鴻雋還是想起到一個核心組織的作用,把各個學會統(tǒng)一在科學社名下!敝袊茖W院科技政策與管理科學研究所研究員樊洪業(yè)說,“這是他早年的夢想,后來也沒有放棄。但是他的想法與當時一線科學家的想法走得越來越遠了!

  

  會后,原有的自然科學綜合學會紛紛宣告解散。1951年4月,中華自然科學社宣告退出,在一份聲明中說:“科聯(lián)和科普分別領導全國的科學提高和普及工作,這樣,全國的自然科學工作者,有了統(tǒng)一的組織,可以集中力量,為人民的事業(yè)而服務,本社所負倡導科學的歷史任務,已告完成,故此宣告退出!

  

  任鴻雋干脆說:“中國科學社參加了這次會議(科代會)之后,認識到人民政府對于科學事業(yè)的重視,此后的科學工作,已經(jīng)成為國家的事業(yè),前途無限光明,無須私人組織來越俎代庖!

  

  

  名號

  

  科學社面臨解散,《科學》雜志的接受成了問題。1950年8月25日,張孟聞與楊鐘健、錢三強談接受《科學》事務,錢認為,可交予中科院辦。次日,竺可楨告知任鴻雋,中科院愿意接辦《科學》,出版社由科學社變更為中科院即可。10月12日,在中科院的行政會議上,更是決議“給予《科學》40%的補助!

  

  方案一再變更,隨后科聯(lián)也介入進來,圍繞科聯(lián)接受《科學》的問題,雙方發(fā)生了爭執(zhí)。秉志和任鴻雋堅持《科學》可以交出,但名稱要保留,卷期要繼續(xù)。負責為科聯(lián)籌備刊物的張孟聞詢問竺可楨的意見,竺說“若不維持名稱,《科學》尚可出版,院中繼續(xù)貼40%。”

  

  1951年5月,處境艱難的《科學》終于?!皩τ谕?硒欕h多少有些不甘!睆垊φf,“其實,建國以后任鴻雋只是擔任一些名譽性的職務,中國科學社也就幾乎成了他唯一可寄托的事業(yè),而刊發(fā)期刊則是學會最基本的使命!

  

  《科學》雖停,但中國科學社的活動并未立刻停止。1951年11月,中國科學社函請社友登記,旨在恢復活動。對于此事,身為社員的竺可楨,卻極為反感!扼每蓸E日記》記錄了他的心跡:開科代會曾建立科聯(lián),其中不包含綜合性科學團體,意即希望在科聯(lián)以外不再有另一綜合性的科學社團,以免對立。此次科學社重新登記,不免有立異之意。

  

  對于批評者認為的《科學》“偏重理論,未能與實際相結合”的指責,任鴻雋給予了駁斥,他軟中帶硬地說:“如其以關于應用科學文字的稀少,便指為脫離實際,我們以為是未加深思之言。我們須知,如討論科學研究問題、科學教育問題、科學名詞問題,甚至如科學方法問題,哪一樣不是目前所切實需要的?科學的范圍愈來愈廣,實際的需要也隨時而不同。主持科學界言論的威權者,應該放大眼光,考慮周到,方能真正做到切合實際的工作!

  

  在全國一片統(tǒng)一聲中,科學社的獨立終究顯得不合時宜。

  

  1953年,在全國范圍內開始對資本主義工商業(yè)進行大規(guī)模的社會主義改造!叭晟鐣髁x改造,私人資本的存在基本變得不可能,中國科學社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鄙虾I鐣茖W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張劍說,“政府成立的研究機構,擁有編制、資金、權力等有利條件,對私立機構造成的擠壓是明顯的。”

  

  

  謝幕

  

  1953年,科學社將《科學畫報》移交上海市科普協(xié)會。1954年,中國科學社生物研究所將標本、儀器和人員移交給中國科學院的水生生物、動物和植物三個研究所。1956年2月,中國科學社明復圖書館將全部圖書、館舍設備和購書基金捐贈給國家。是年秋,中國科學圖書儀器公司將代表國內一流水平的科學書刊印刷力量——印刷廠全體技術人員和機器,上交國家。

  

  世事無常,就在科學社將資產(chǎn)移交殆盡之時,1957年7月,在“向科學進軍”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宣傳氛圍中,任鴻雋感到《科學》復刊的機會似乎到了。

  

  自從成立“科聯(lián)”,任鴻雋已經(jīng)沒有說過什么話了。在“我們?yōu)槭裁匆羞@個季刊”一文中,他說:“我們不能忘記目前政府‘百家爭鳴’的號召。這個號召自從1955年毛主席提出以來,各方面的人們爭相引用,但這個口號對于科學工作者來說,有其特別重要的意義。從響應百家爭鳴和開展自由討論來說,科學刊物必須多種多樣便成了不可避免的結論……所以科學刊物只要條件允許,自應以多為貴。我們明知能力有限,而不敢不勉竭綿薄,來為科學家增辟一個爭鳴的園地,想也是向科學進軍的隊伍所歡迎的!

  

  但這只是他的一片熱情。很快地,形勢發(fā)生了變化,中國科學社社員王孟聞、張恒守被打成右派,凄風苦雨中,中國科學社走向了消亡。

  

  1959年,任鴻雋主持召開中國科學社理事會,提議將社內所有房屋、圖書、設備和8萬余元款項全部捐給國家,原因是“在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形勢下,我們感覺到一個私人團體的努力不能適應國家總路線的要求”。

  

  1960年5月4日,在與上海科協(xié)辦妥一切移交事宜后,中國科學社走到了盡頭。9月,無限悲涼的任鴻雋寫完了《中國科學社社史簡述》。其中說:“綜觀中國科學社四十余年的歷史,在組織初期,確曾推動了一些研究科學的風氣。此后所辦各事,雖然對于推進科學訓練人才,均起了相當作用,但不免陷入資本主義國家發(fā)展科學的舊窠臼,以致未能作出更大的貢獻,是我們所極端悚愧的。”

  

  中國科學社已然成了舊事,任鴻雋把它送到了終點,他自己也走到了人生的盡頭。1961年11月9日,75歲的任鴻雋因心力衰竭去世。11月13日,在上海萬國殯儀館舉行公祭。周恩來、陳毅、吳玉章等前往,送了花圈。

  

  (本文參考了《竺可楨日記》《任鴻雋文存》等)

  

  

  原載《中國新聞周刊》2009.8.3 總第4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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