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色情文學招誰惹誰了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王朔的《頑主》里有這么一個情節(jié):仨雄性荷爾蒙過剩的家伙準備上街找“穿著體面、白白胖胖的紳士”挑釁,其中一個叫馬青的興沖沖站在大街中央對行人晃著拳頭叫喚:“誰他媽敢惹我?誰他媽敢惹我? ”一個五大三粗,穿著工作服的漢子走近他,低聲說:“我敢惹你!瘪R青打量了一下這個鐵塔般的小伙子,四顧地說:“那他媽誰敢惹咱倆?”
從馬青的作為至少可以得出兩個理論教訓:1,招惹有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招惹的究竟是誰,以及你在傍著誰一塊招惹;
2,按照伯林“兩種自由”的劃分,馬青式的“招惹”是“積極自由”而非“消極自由”,它不僅干涉他人的自由而且違背了密爾的傷害原則,因此必須受到“工人大哥”的管制。不過衰人馬青的最后一句話卻給我們留下了最大的懸念:一旦傍上工人大哥一塊干積極自由的勾當,這事如何收場?這個問題有些離題,按下不表。
回到色情文學,它肯定是“招惹”了誰,不過怎么招惹的,以及招惹的究竟到底可能是“誰”,則并非自明。
早些年這些問題的答案是清楚的,中國不說了,1727年,英國法官創(chuàng)立猥褻罪,專門懲戒那些腐蝕英王臣民道德的言論。這一罪名的潛臺詞是,色情文學的作者和讀者冒犯了傳統(tǒng)道德,法律和人民必須強迫這些誨淫誨盜的壞分子重新做人。
這個論點雖然稀松但卻非常強勢,幾百年來色情文學一直不得翻身,直到最近幾十年它們傍上“言論自由”這條自由主義的大膀子之后,腰桿才硬了起來,至少在美國、英國這些禮崩樂壞的資本主義國家,再拿傳統(tǒng)價值這樣的“白胖紳士”來壓制色情文學就不成了。
有好事的理論家把這個轉變扣上庫恩的“范式轉換”的帽子。早先的那個范式叫做“猥褻范式”,主張者多為保守主義者,其特點有二:第一,多數人的意志以及對善的認同優(yōu)先于個人的自主性;
第二,它是性別中立的,也就說色情文學招惹的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人類整體。
自由主義大行其道之后,保守主義者還曾做過絕地反擊,他們聲稱色情文學不是言論,而是“訴諸生殖器官的非認知性表達形式”——下半身不思考也不說話,所以就沒自由可言。不過庫恩說“范式轉換”之后就沒有道理可講,有點類似“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既然在“新范式”中“色情文學是言論”這個命題是不言自明的,所以“白胖紳士”的最后一槍其實是顆“臭彈”。
“新范式”的主張者多為女性主義者,她們放棄有傷風化、誨淫誨盜這樣的道德指責,強調色情文學招惹的不是人類整體而是女人這個特殊群體,說得更嚴重一些,色情文學的主題就是“男人反對女人”。新范式認為,以性別歧視為出發(fā)點的色情文學不僅在現(xiàn)實中刺激、誘導男人去強奸、虐待女性,而且還在社會文化中導致一種更為普遍和流行的對婦女地位的貶低,使女性群體物化與非人化。
面對女性主義者的挑戰(zhàn),為色情文學辯護的人主要采取如下兩條策略:
策略1,色情文學不是馬青式的滿大街挑釁的“積極自由”,而是“消極自由”。根據羅納德•德沃金的觀點,消極自由的實質就是“冒犯”的自由:人們也許會反感色情文學,但不能因此把它作為禁止色情文學的充分理由,因為我們所憎惡的言論和任何其他言論一樣具有被保護的權利。顯然這里的關鍵在于如何界定“傷害”概念的種類與程度。《英國種族關系法案》禁止宣揚種族仇恨的言論,因為它會使少數民族成員受到侮辱和傷害,但是海淀法院一定不會禁止工人大哥光著膀子上街,盡管這也讓馬青很受傷。色情文學造成的傷害一定介于種族主義者和工人大哥之間,但問題是更偏向哪一邊呢?這個事實認定一時半會說不清,特別是把“受傷害”替換成“感到受傷害”之后,就更麻煩。
策略2,既然女性主義者指責色情文學導致“男人反對女人”,那么好,男同性戀的色情文學呢,里面沒有女性出現(xiàn),新范式的指責似乎就沒有用武之地了。這一招夠陰,有股釜底抽薪的狠勁,不過女性主義者仍有話說:盡管沒有直接出現(xiàn)女性形象,但男同性戀色情文學中同樣有人扮演在異性戀中被動的、從屬的“女性”角色,因此拐彎抹角還是對女性形象構成了侮辱和歧視。這種“還原論”的思維方式一經提出就遭到了反擊:“還原論”的理論基礎是性行為中主動/被動的角色分配標志著男性/女性的身份認定,但是首先,人家弗洛伊德老先生早就說過,這種區(qū)分標準過于簡單,不夠充分;
其次,這種區(qū)分模式烙有異性戀男性中心主義的痕跡,乃是對男同性戀的誤讀;
最后,在性行為過程中(包括日常交往模式中),主動/被動的角色分配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說兩個人都主動還可勉為其難一試,兩個人都被動卻是萬萬不可能的。
女性主義者的理論底牌是,性別差異乃是社會建構的結果,因此反對色情文學就是反對一切男性中心主義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不過女性主義理論的發(fā)展經歷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上世紀60年代,西蒙娜•德•波伏娃說的是,“沒有人天生就是女人”,而到了90年代,酷兒政治(queer politics)的宣揚者則說,“每個人都是易性者”。換句話說,不僅男性中心有問題,女性中心同樣也有問題,真正的后現(xiàn)代者應該是東方不敗那樣的雌雄同體者。
事情已經很清楚,在這場色情文學究竟招誰惹誰的爭論中,真正的焦點在于何為新、何為舊,何為“常態(tài)”、何為“異端”,對于主張猥褻范式的保守主義來說,自由主義對待傳統(tǒng)價值的態(tài)度太過顛覆,對于主張新范式的女性主義而言,自由主義對待身份政治的嘴臉又過于保守,而色情文學呢,從頭到尾都只是一根順手捎來的棒子,人們拿著它互相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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