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來國內國際輿論都在關注一系列巨富涉案的新聞：福布斯中國首富排行榜上有名的上海房地產巨頭周正毅、錢永偉以及許培新等人大搞權錢勾結，瘋狂聚斂，陸續(xù)落入法網。這些人的手段真是驚人：以周正毅為例，他可以"根據(jù)滬城建(2001)第0068號文的規(guī)定,土地使用權出讓金為零，"不掏一個大子兒就讓官家把上海市中心的黃金地皮"批"給自己，然后以這白撿的地皮為"抵押"運動關系貸款數(shù)十（或說上百）億，再倚權仗勢趕走原住居民不許討價還價--"上海首富"于是橫空出世！

　　耐人尋味的是，這幾位"巨富"都出自房地產及高度相關領域。而正是這一領域我國的"巨富"高度密集：據(jù)媒體分析，去年福布斯公布的中國前百名巨富中"50%的企業(yè)家涉足或者以房地產為主業(yè)"。而房地產業(yè)又與金融資本市場關系密切到了水乳難分的地步："地產企業(yè)的項目運作極度依賴資本市場，尤其依賴銀行貸款。部分地產商更善于空手套白狼，完全利用關系和資本市場做項目。"

　　我們知道，一個充分競爭的開放市場上每行每業(yè)都有贏家輸家，但行業(yè)間則有利潤率平均化趨勢。"暴利行業(yè)"除了先行掌握技術優(yōu)勢的高新產業(yè)，就是出現(xiàn)于極度倚仗權力杠桿的壟斷領域。我國如今真正擁有技術優(yōu)勢的高新廠商并不多，從中出現(xiàn)巨富的幾率也不大�，F(xiàn)有的巨富高度集中在房地產-金融資本領域。而我國搞了20年市場化，如今商品、技術的流通已經相對自由，勞務流動也算是有了一些自由，惟獨地產與資本（金融）這兩個領域開放程度最低，壟斷程度最高，權力的作用最大。

　　而正是在這兩個領域、尤其是兩者交融的領域，巨富紛紛崛起。想想也是：即便我就是個白癡，只要我擁有的"關系資源"能夠運動權力"批"到地、貸到款，想不當巨富都難！而除了"關系"比我更硬者外，誰又能與我"競爭"呢？

　　這不，隨手就有個例子：幾乎與周正毅案同時，河北省以熱心公益而著名的農民企業(yè)家孫大午于2003年5月29日被徐水縣公安局刑事拘留并抄沒財產。據(jù)徐水縣官方說：孫大午的公司此前"向公司內部職工及周圍村鎮(zhèn)居民"自愿集資了三千多萬元，于是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而此前，以儒商自許、喜歡發(fā)表思想評議時政并且辦有網站的孫大午曾就當?shù)卣�府對民營經濟的一些做法提出批評，其中提到他的企業(yè)由于不搞"關系"就貸不到款。他說：現(xiàn)在農民的錢大都存進信用社、農行，通過銀行流進了城市，象城市設在農村的吸血管一樣，吸去農村少得可憐的資金建設大城市。目前農村沒有金融可言，也就沒有活力可言。......外國的大財團或企業(yè)，只要有兩個億就允許他建銀行，可是在農村卻不允許私人開設小錢莊；
......我這么大的企業(yè)從銀行貸款都很難，更別說個體戶、小企業(yè)了。

　　除了信貸無門，孫大午的文章還提到其他許多煩惱：從85年我搞企業(yè)，工商局就卡我的豬，讓成車的豬熱死，卡飼料，讓成車的飼料爛掉，現(xiàn)在還在卡糧食，......再看土地，只要有錢，在哪兒建都不違法，而不交錢，農民在承包土地上搞農牧業(yè)他都說你違法，我那兒有全國最知名的養(yǎng)殖專家，有齊全的化驗檢測設備，但這些都無效，畜牧局一個普通職員，一個初中生用肉眼一看，說不合格，要罰款，你就得讓他罰。再說精簡機構，以XX縣為例，水利局30個人編制，但真正開支的是330多人，土地局是400多人，城建局500多人，如果去查他們的花名冊，在編的只有30到50人。部門利益的無邊界化是妨礙企業(yè)與農民生存的致命環(huán)節(jié)。前幾年縣里的科局長每年的灰色收入不下10萬，一個縣60多個科局，一個局編制二三十人卻養(yǎng)著三四百人的隊伍，他們在干什么，不是一目了然嗎？不信就看他們家的樓房，錢從哪里來？

　　孫大午"犯事"之時，除公司財產被查抄外，他的網站更由于上述言論"嚴重損害了國家機關的形象"而被縣里封閉并罰款1.5萬元。他的《我為農民說實話》和其他許多手稿也被查抄。然而"三農研究"圈內的人都知道，孫大午講的那些問題，尤其是農村金融"吸血"和農民企業(yè)貸款難等問題其實已經久招物議。今天許多農村不要說企業(yè)融資，就連鄉(xiāng)村兩級基層政權都是靠民間借貸維持運轉，著名的"兩級財政債務困境"中，正規(guī)銀行貸款比重遠不及私人貸款，亦即兩級政權財政實際上都在"非法吸收公眾存款"。他們與孫大午的區(qū)別，無非是他們有權而孫無權，他們借錢用作行政消費而孫則用作生產投資和公益投入。如果孫大午有罪，我國鄉(xiāng)村大部分兩級政權豈不都成了罪犯政權？

　　事實上由于金融壟斷為禍已顯，近來中央有關部門已經把農村金融當作"三農問題"的重要內容謀求改革之道，許多地方尤其是一些沿海地區(qū)近年來其實已經著手開放并規(guī)范農村民間信貸，"因為如果查抄了這些民間金融，當?shù)氐拿駹I企業(yè)就可能癱瘓，他們很難從國有銀行獲得貸款"。

　　其實，從徐水縣官方的說法看，孫大午甚至還說不上"民間金融"：他并不是集資辦錢莊，更不是搞"抬會"，他借錢無非是辦公益或是充作生產經營中的流動資金。當然，有些事合情合理卻未必合法，筆者不熟悉有關法規(guī)也不了解孫大午集資的詳情，無法討論他是否違法。但如果事情的后果尚難評說，事情的前因卻再明顯不過：孫大午在故鄉(xiāng)農村經營大量吸納農民就業(yè)的勞動密集型農牧企業(yè)，歷18年積累至今，既不炒股也未涉及房地產投機，集資風險并不大，如果通過正常途徑他能貸得到款，用得著向"內部職工"與鄉(xiāng)親們借錢嗎？

　　正是在這種金融壟斷狀態(tài)下，農民的存款農民不能貸，轉移到城里被用來養(yǎng)"巨富"，孫大午們貸不到的款便落到了有"關系"的周正毅們手里。憑借"關系"，這些地產/金融大鱷要地有地，要錢來錢，而且地一圈就是寸土寸金一大片，錢一貸就是數(shù)十億，大量貸款用于房地產投機，而地上的住戶說趕走就趕走。相比之下，積累十余年而告貸無門、自己借錢立觸法網的孫大午們怎么可能與周正毅們構成"競爭"？實際上，孫大午們的正常信貸需求越是被卡死，周正毅們掌握的"關系"含金量就越高，越奇貨可居--在一個信貸開放的法治市場中如果一般經營者都能正常貸款，周正毅的"關系"還值幾個錢？而在另一種"市場"上，權力這根魔杖"叫你窮，你就窮，不窮也窮。讓你富，你就富，不富也富。"這樣的"貧富分化"怎么能讓人心服？

　　金融如此，土地亦然，城地如此，農地亦然。近年來有人提出土地私有化，有人說土地私有、自由買賣就會發(fā)生土地兼并，使農民失地而引發(fā)社會危機。筆者并不主張絕對化的土地私有，因為從國土整治的角度講，絕對化的地權私有確有弊病，但是要說它會導致社會危機那是言過其實。過去歷史書上那種"民間土地買賣導致農民戰(zhàn)爭"的意識形態(tài)之言是否合乎實際，姑且不論。現(xiàn)今在土地"官批、官征、官賣"體制下的"土地兼并"規(guī)模難道還小嗎？城里周正毅這樣"出讓金為零"的跑馬圈地姑且不論，農地非農化中的官府"賣地財政"、即運用權力賤價"征"之于農、高價"賣"之于商，衙門從中創(chuàng)收的做法也姑且不談，僅就農地本身的"兼并"而論，人們應當記得2001年轟動一時的"蔣巷事件"：當時江西南昌縣蔣巷鎮(zhèn)政府一次就"圈地" 5萬多畝，即把全鎮(zhèn)數(shù)萬農民賴以為生的絕大部分土地"轉讓"給一個公司去"開發(fā)綠色農業(yè)"。當然名義上不是賣，是租--但是，實際上地租卻沒有交給農民，而是給了當?shù)卣�府。政府就用這地租抵扣了農民的各種賦稅。實際上，農民什么都沒有得到。而對于農民的抵制與告狀，鎮(zhèn)里的回應則是在圈地新設一派出所、出動警力來"維持秩序"。直到中央電視臺等傳媒暴光此事后，11月間有關方面還在《中國民兵》雜志推出重頭通訊《挺進鄱陽湖》以造勢，稱："廣東省共產黨員xxx跨越千里當農民，率領一支以民兵為主體的青年科技隊伍挺進江西省鄱陽湖畔，租種南昌縣蔣巷鎮(zhèn)土地５萬畝，有效地推進了土地經營權流轉制度的改革，......體現(xiàn)了農業(yè)先進生產力發(fā)展的方向，引起了江西省各級領導的高度重視"云云。而據(jù)我最近剛在當?shù)?招商引資"網頁看到，該鎮(zhèn)又有花卉基地、養(yǎng)禽場等多個大型招商項目出臺，占地均成千上萬畝，不知是否也是沿用這一模式的。

　　如今公共權力與市場的關系日益引人注目。有人呼吁加強管制，以免"巨富"無限膨脹加劇社會不公。有人呼吁開放搞活，讓老百姓多些致富機會。但是我想，現(xiàn)在的中國還遠不是討論"自由放任還是福利國家"的時候。應當防止的是"公共權力"由于不受"公共"制約而導致的非"公共"化。一旦這種權力"非公共化"了，無論"放"還是"管"都會失去公正。那就會形成"弄權致富"與"弄權滅富"的惡性循環(huán)："放"出為富不仁的，"管"死為仁難富的。養(yǎng)肥周正毅，滅掉孫大午。封住了老百姓的合法致富之路卻放開了"巨富"們圈錢圈地之途。正是為了防止出現(xiàn)這種危險，如今中央提出了建設現(xiàn)代化政治文明的任務。雖然任重道遠，但是我們必須走下去。

　�。ㄟ@篇文章原是六月間應《南方周末》約稿作為其頭版的《方舟評論》而寫的。但發(fā)排前被斃掉了--報社寧可白支付與稿酬相等的退稿費。后來在幾家媒體作了嘗試也終未能刊出。如今周正毅案仍然撲朔迷離，而孫大午案被宣布"從輕發(fā)落"，雖然未盡如人意，但看來最壞的結果終于避免。我們這個社會還是有點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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