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實與眼睛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被囚禁在“要么是世界瘋了”與“要么是自己瘋了”兩道鐵門閘,我深知其味。 假如現(xiàn)實是用筆畫的一個圈,那么人的眼睛時常只能注意多變線圈上的幾個點。只看見一個點時,現(xiàn)實就是這個點;看到兩個點時,現(xiàn)實連成一條線;再慷慨一些收進三個點,現(xiàn)實就構(gòu)成了一塊三角地。但要拼出原來那個圈,眼睛要容納無數(shù)個點。明白這個道理,人可以自己在渾水里打撈自己,既然永遠(yuǎn)摸不到現(xiàn)實真正的邊界,苦或樂都可能是歷史瞬間的變形、人心片刻的收放。
于是我想在這篇文章里,盡可能多收幾個點,看能不能超越悲劇的三角地。我是個雜讀者,無系統(tǒng),在文字世界無法無天,時常給我脫去囚衣的幻覺。這幾日飽餐地從巴黎各區(qū)圖書館搜羅的書如下,看透過人類的陳釀能捉到幾個點:
李治華翻譯的法文版《紅樓夢》。我喜歡在語境轉(zhuǎn)換中尋找人間已不存在的世外桃源,兩個語言哪怕在翻譯高手的牽拉下,也會在擠兌中生出新空間,這就是我稱之為“世外桃源”的他世界,是擠壓在兩個文化之間的彩色泡沫,是兩個戰(zhàn)場間的無人地帶。
法國旅行作家亨利?米肖全集第一卷,我主要是讀收入此卷的《一個蠻人在亞洲》。米肖在書中就中國人寫道:“油津津的臉上令人驚異地帶著謙遜樸實的表情,與之相比歐洲人看起來無論從哪個角度都顯得面容夸張,十足野豬的臉!睂懙饺毡救,米肖還有一段:“總之這個民族缺乏睿智、樸實和深度,嚴(yán)肅得過分,雖然也喜歡玩具和新鮮事物,但很難快活起來,總是野心勃勃,表面一套,生來就是要讓我們遭殃的……”不過讀這類比較也不要得意,書成于30年代,那年頭日本是西方的競爭對手,中國則是貧弱的觀賞對象。對敢于和他們叫板的民族,西方人會瞬間變成絕情的狼犬;對一百年都趕不上來的,心便做戲般的軟。
弗迪南?塞林納全集第四卷,我為收入其中的《與Y教授的談話》而借。50年代從丹麥監(jiān)獄被放出來的他已處在被虐狂狀態(tài),精神皮膚沒有一處不是傷,一觸即破。他不幸看到皇帝的裸體,但所有人都說他瘋了。被囚禁在“要么是世界瘋了”與“要么是自己瘋了”兩道鐵門間,我深知其味。
下面這一本圖書館的書架上找不到,只收在肉眼不能接觸的總庫里,一般都有“政治不正確”的嫌疑,事先知道書名的人才能申請從總庫調(diào)閱,但知悉者甚少,因為傳媒對這類書禁言。言論“自由”宣言下的暗門設(shè)在你想都想不到的地方。此書被劃到“政治不正確”一邊,大概是對中國近代的不幸過于同情了,書名《世界最大的悲劇――從慈禧到毛的中國》,1968年加利馬出版,作者呂西安?博達(dá)爾。第八章有一段,我讀了淚灑衣襟:“混亂。混亂的蔓延。這是在遙遠(yuǎn)的四川作區(qū)區(qū)法國副領(lǐng)事的父親,不斷涌到嘴邊的幾個詞……讓他回不過神來的,是忽然之間,一個文明在幾天之內(nèi),便似乎神秘地、不可解釋地消失于野蠻之中!蹦鞘1911年。博達(dá)爾眼里:西方策劃了一個古老文明的崩潰,而這才是人類歷史最悲慘的一幕。
這些大部頭間夾帶著一本輕便袋裝書,是借來放在手提包里乘地鐵時讀的:叔本華的《世界的苦痛》。但我讀了幾日,便決心還掉,待陽光普照的日子再借,書本身暗無天日,看這句:“今天很糟,以后每一天會更糟,直到最壞的降臨!比嗽谖淖掷镆矝]有希望。
還有兩本是叛逆者索爾仁尼琴的,一本1980年出版的《西方的錯誤》;另一本20年后寫的《兩個世紀(jì)在一起(1795-1995)――猶太人與俄羅斯人》,我只借到上卷:十月革命前。這書屬于被隱形封殺之列,我搜遍巴黎才找到一本,下卷還未借到。與他那本《古拉格》在各圖書館之泛濫,形成觸目對照。他因前一本被捧上天,又因后一本差一點死訊都被封鎖。索氏筆下猶太人從不自己動手創(chuàng)造財富而總是吸附在移居地人民身上詐財,害起他人從來名正言順。但“神話”是動不得的。索頑童咽氣前才明白揭東方能拿大獎,揭西方永世不得翻身。由此想到幾天前在圣米歇爾藝術(shù)影院,看到《解放報》一篇評彭韜《血蟬》的文章大字報般貼在影院門上招攬看客,藝術(shù)在這里變成政治爆破,《血蟬》被制成射向中國、砸向奧運的炮彈。至少有一個現(xiàn)實是,你講藝術(shù)良心,人家只講政治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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