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溶溶的家是一間二層的老式單元房，隱藏在上海市中心的洋房和大廈中。這位86歲的老人，中國翻譯和創(chuàng)作兒童文學最多的人，從解放前就開始住在這幢房子里。老讀者不會忘記《古麗雅的道路》，中年讀者也會記得《安徒生童話》、《木偶奇遇記》，這些都是任溶溶翻譯的經典。還有他創(chuàng)作的《“沒頭腦”和“不高興”》，“80后”的年輕人一定印象深刻。而現(xiàn)在的孩子們，還在讀著任溶溶翻譯或創(chuàng)作的書，比如《小熊維尼》、《夏洛的網》⋯⋯這位說話爽朗，總愛開玩笑，一直把兒童說成“小朋友”的老人，見證、參與了中國從解放前到改革開放后近一個世紀的兒童文學發(fā)展。對他來說，時代在變，社會在變，孩子們卻永遠不會變。
　　
　　年輕時代:
　　散漫童年和進步青年
　　
　　“我是給孔夫子磕過頭的，從小讀私塾，識字很早�！比稳苋懿僦鴿庵氐膹V東口音。1923年，他出生在上海，原名任根鎏，父親在上海開店，5歲起，他被送到廣州老家。
　　任溶溶說自己度過了一段非�！吧⒙�”的童年生活。他讀了大量的雜書，尤其喜歡“人物打來打去”的舊式武俠小說、滑稽搞笑的《濟公傳》，以及張?zhí)煲淼摹镀婀值牡胤健�。意大利童話《木偶奇遇記》是任溶溶最喜歡的書，只是小時候的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幾十年后，他得以親手把這部經典童話翻譯成中文，更想不到在后來的半個世紀里，經他之手進入中國的外國童話故事數不勝數。
　　小學畢業(yè)那年，抗戰(zhàn)爆發(fā)，任溶溶回到了上海，在英國人開的中學里讀書。直到解放前，上海有著無數個悲慘的“賣火柴的小女孩”，路遇死尸簡直是家常便飯�！岸�天的時候，善堂就早早出來收尸了。在虹口等地，垃圾箱旁邊扔掉的棄嬰，真的是隨處可見�！�
　　目睹世間疾苦，慢慢長大的任溶溶不再讀童話了，他一心向往著革命。1940年，讀初三時，任溶溶從家里溜走，到蘇北參加新四軍。路上為了防止被家人找到，他決定改名。出發(fā)的那天是10月17日，他就按照這個日期的讀音，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任以奇”。
　　解放前，瞿秋白等人發(fā)起了推廣拉丁化新文字的活動，也就是“漢語拼音運動”。不到20歲的任溶溶參與編輯《語文》叢刊，在漢語拼音、簡化漢字、推廣普通話上做了不少工作。
　　他真正開始翻譯兒童文學，則“純粹是偶然”：“我大學有個同學畢業(yè)后到兒童書局工作，知道我也翻譯文學作品，就找我?guī)兔Ψ�譯，我到外文書店一看，哎喲這個外國書太漂亮了！我從此就成了外國兒童文學迷了！”
　　解放前，任溶溶為地下黨開辦的出版社翻譯蘇聯(lián)文學，解放后，他成了翻譯、創(chuàng)作兩棲作家，進入少年兒童出版社主管外國文學編輯工作。
　　“任溶溶”這個筆名，其實是他女兒的名字。一次翻譯童話，他順手署上了女兒的名字，從此就用了下來。但是他忘了“女兒是要長大的”，后來麻煩不斷――有人登門拜訪，家人總得問：您找哪個任溶溶？老的還是小的？還有小讀者寫信來，經常叫他“任溶溶姐姐”、“任溶溶阿姨”⋯⋯
　　
　　60年代：
　　勤奮翻譯，即興創(chuàng)作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國內翻譯界大部分人都在翻譯《牛虻》、《斯巴達克斯》等革命作品。任溶溶擅長英文和俄文，又偏偏最喜歡翻譯兒童文學，他因此成了全國少數幾個專門翻譯兒童文學的當家人�！度稳苋茉u傳》一書中介紹：“在解放后的17年中，全國的翻譯工作者對外國兒童文學作品的譯介共426種，而任溶溶一個人的翻譯就達30多種，約占翻譯總量的8%�！�
　　“出版社常常到年底了和我商量，說創(chuàng)作的書不夠，翻譯的書再多加幾種，所以翻譯出的書很多�！比稳苋苷f，當時原創(chuàng)作品太少，直到《人民日報》出了篇社論，希望文學界多寫兒童文學，老舍等一批老作家們開始寫一些兒童文學作品，情況才稍稍開始好轉。在出版社無限渴求原創(chuàng)作品的背景下，任溶溶早期偶然的創(chuàng)作，竟然成為出版社趨之若鶩的佳品。
　　當時，作為出版社編輯的任溶溶經常要往少年宮跑，給小朋友們講故事。他本來講的都是翻譯故事，沒想到講得多了，竟然自己頭腦里也跑出了一些故事。后來那篇被看作中國兒童文學代表作之一的《“沒頭腦”和“不高興”》，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誕生。
　　“沒頭腦”記什么都打個折扣，糊里糊涂地造了三百層的少年宮，卻把電梯給忘了；“不高興”任著自己的性子來，上臺演《武松打虎》里的老虎，他不高興了，武松怎么也“打不死”老虎。這兩個形象生動的角色和里面生動的笑話讓幾代讀者笑破了肚皮。
　　任溶溶說，角色都從生活中來，自己就是那個“沒頭腦”，常常糊里糊涂的。不過，在少年宮和小朋友在一起的時候，這個故事竟然突然自己就跑出來了�！靶∨笥褌兲貏e喜歡，后來出版社也聽說，他們就讓我寫下來，我在咖啡館里半個鐘頭不到就寫出來了�！�
　　當時還有一個故事，也非常流行，那就是《我是個黑人孩子，我住在美國》，故事里面，一位窮人黑人小孩靠潔白牙齒為美麗牌牙膏商人做廣告，他被一名種族歧視者醉鬼打落了牙齒，結果失業(yè)了。第一次講這個故事時，任溶溶受邀捧著底稿在電臺里讀，出版社的主編從無線電廣播里聽到了，當即讓他把底稿拿去發(fā)表。
　　但是，這些還只是即興創(chuàng)作，當時的任溶溶翻譯都忙不過來。
　　1962年，中蘇關系破裂后，中國停止了翻譯蘇聯(lián)作品，“中蘇吵翻后就什么都不出了，最后是沒書出了，就出些朝鮮的，越南的，他們也沒什么兒童文學�！�
　　接近“失業(yè)”的任溶溶只好“改行”搞創(chuàng)作，之前的“即興”變成了“專業(yè)”�！皬姆�譯兒童作品到寫，我是熟能生巧了”。這一時代逼出來的改行，讓任溶溶給幾代人留下了大量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和形象，除了《“沒頭腦”和“不高興”》等之外，他還寫出了童話《一個天才的雜技演員》、《小波勃和變戲法的摩萊博士》、《人小時候為什么沒胡子》，兒童詩《我抱著什么人》、《我給小雞起名字》等大量優(yōu)秀作品。
　　任溶溶很多的創(chuàng)作都在寫他小時候的自己。最典型的就是兒童詩《一個可大可小的人》，“詩里面說爸爸、媽媽要到普陀山去了，說孩子你太小了，不能去，等到要走了，他們又說，你現(xiàn)在大了，應該在家?guī)湍棠套鳇c事。這種事現(xiàn)在哪兒都會發(fā)生，但也是我小時候真實的事情，我當時真是想不通。”
　　“小孩子都是一樣的，只是社會變了，生活情況變了，小孩子的本性都是一樣的�！彼�說。
　　
　　“文革”十年：
　　最大收獲是偷學外語
　　
　　“文革”開始后，翻譯也停了，創(chuàng)作也停了。
　　任溶溶家也被抄過一次。他回憶，自己從小被母親說成是“脫底棺材，吃光算數”，因為愛下館子吃各地美食，他雖然稿費賺了不少，但全花在吃上了，“文革”時，紅衛(wèi)兵闖入他家，本以為他父親是資本家，會有不少收入，沒想到他的存款上竟然只寫著一塊四毛錢�！八麄儾幌嘈�，以為我藏起來了，就斗過一次�！�
　　很快，任溶溶和出版社的其他知識分子被關入了“牛棚”，大家集中在上海奉賢的新聞出版署干校，一條河的對面，是電影干校，搞出版的人每天都可以看到河對面的孫道臨、張瑞芳、喬奇等大明星。
　　任溶溶被分配到飼養(yǎng)場養(yǎng)豬，一說起來養(yǎng)豬生活，他就連說“幸運”，“養(yǎng)豬其實是很舒服的，連隊里還要‘天天讀’，有時候還要被訓話，養(yǎng)豬就可以不用了。豬要吃東西的時候喂一下，其實呆在飼養(yǎng)場蠻開心的�！�
　　任溶溶說，他自己也屬豬，豬倌生活更是讓他對豬挺有好感的。在此后的翻譯工作中，他也常常想到自己曾經親密接觸過的這些可愛的小豬。
　　后來，干校成立了翻譯連，也就是上海譯文出版社的前身。周恩來交代任務，各地要分頭翻譯世界各國的歷史，以供內部學習用。上海這邊分到了《北非史》，大家半天勞動，半天埋頭翻譯非洲歷史。而任溶溶，也帶著一身豬味做了好幾年的歷史翻譯。
　　這十年，他收獲最大的地方，恐怕是偷學了兩門外語。
　　在下放之前，沒事做的任溶溶學會了意大利語。因為太喜歡長著長鼻子的匹諾曹，他很早就準備好了學意大利語的資料，期待著有一天可以自己翻譯《木偶奇遇記》。但“文革”之前，他一直忙于翻譯，沒有時間學習新的外語，到了“文革”中，所有翻譯、創(chuàng)作工作都停下來了，他才有了難得的空閑時間。其他的意大利語“教學資料”還有一本意大利語的《毛主席語錄》和外文社出版的意大利語版的《人民畫報》。“其實這東西很寶貴的，有著很多當時的照片。”可惜“文革”后，他的兒媳婦把這些多語言版的《人民畫報》當廢紙?zhí)幚淼袅恕?
　　然而在“文革”后期，任溶溶也偷偷把日語學會了�！百Y料室里有著大批的日文革命書，假如有人問我，讀哪種文字最多，那應該是日文，因為書實在太多了�！苯柚�這些革命書，他又偷偷學會了日語。
　　
　　改革開放30年：
　　從來沒有離開小朋友
　　
　　“文革”結束之后，整個出版環(huán)境為之一新。上海譯文出版社成立，任溶溶沒有回到少年兒童出版社，而是開始在譯文社編輯《外國文藝》雜志。與此同時，進入中年的他也迎來了翻譯生涯的第二個高峰。
　　他首先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把意大利文的《木偶奇遇記》直接翻譯成了中文，他的翻譯版本成了這本書流傳最廣的中文版本。他還重新拾起安徒生童話，在丹麥首相哈斯穆斯的授權下，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安徒生童話全集》擺上了哥本哈根國家博物館的書店，成為了唯一的官方中文版本。
　　在出版界日益開放的30年中，任溶溶翻譯了瑞典作家林格倫的《長襪子皮皮》等十部重要作品，英國羅爾德達爾的《查理和他的巧克力工廠》、《女巫》等小說，還有《彼得?潘》、《假話國歷險記》、《柳樹間的風》、《小飛人》、《隨風而去的瑪麗波平斯阿姨》、《小熊維尼》等讓無數中小讀者都喜愛無比的經典童話，直至最近幾年，年過八旬的他還在翻譯一線上耕耘，翻譯了《夏洛的網》、《精靈鼠小弟》等暢銷兒童書。
　　不過，他并不喜歡現(xiàn)在大紅大紫的《哈利?波特》，“我只喜歡第一部，后來全是講和妖魔打來打去覺得沒意思。不過我不喜歡它不代表我否定它，還是一句話：蘿卜青菜，各有所愛�！�
　　現(xiàn)在，不斷還有出版社請任溶溶翻譯，“我已經在考慮要不要譯了�！狈�譯了一輩子，86歲高齡的任溶溶終于說。
　　另一方面，他也很擔心現(xiàn)在國內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外國兒童文學我感覺比較穩(wěn)定，每本童話書看下來都很自然，沒有什么很怪的，但我們國內的一些作品看著感覺很無厘頭，變動得很厲害�！�
　　他說自己創(chuàng)作其實并不容易，盡管兒童文學看起來很簡單�！澳愕谜驹谛∨笥训牧�場上，不僅得讓小朋友看得懂，還得動點腦筋�！�
　　有人說，人生是繞了一個大圈，到了老年，又變得和孩子一樣了，而任溶溶卻不大贊成“返老還童”等說法，“我跟小朋友從來沒有離開過�！彼�說。
　�。ㄕ�自1月6日《新京報》，作者為該報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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