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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建誠:布勞代爾的寫作風格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1 史觀與架構

  1920年代初期布勞代爾在巴黎大學所受的歷史教育,以及1930年代初期他在教學研究的過程中,所見、所學、所寫的是所謂的傳統史學:以人物、政治、外交、軍事等為主的事件史。1920-30年代間,他雖然受到新史學者如Berr、Febvre、Bloch等人的影響,但那時期的作品(以單篇論文為主)基本上還是傳統的,這可以從《布勞代爾文集》(Braudel 1996-2001)三冊中看出來。

  他的第一本書《地中!(1949),在體裁上與其它史學著作大異其趣的地方,是他把事件史的重要性放在最低層(第三篇)。綜觀《地》的第三篇、之前的單篇著作、《歷史論文集II》(1990)中論Phillippe二世父子的兩篇傳記,都可看出他在傳統史學的成就。他絕對是這類傳統史的高手,但竟然舍此而轉投入長時段史觀與變動趨勢史觀的寫作,這也正是他得以創(chuàng)出史學著作新體裁的大破大立。這是風格上的大轉變:放棄具體事實依編年的方式陳述,和以人物、事件為中心的寫法,轉而著重于歷史圖像的構思。他在改寫《地》第二版時,甚至曾還考慮要放棄其中第三篇的事件史。

  這種歷史構圖的寫作方式,特點是不著重于解決具體的問題,也不在提出命題或假說,然后找史料驗證,他所關懷的是要如何呈現主題的結構性面貌。以他的《資》為例,資本主義史本來就是個既具體又抽象的過程,馬克思、韋伯、宋巴特都曾賦予不同的視角,詮釋出不同的面貌。布勞代爾的手法雖然不同,但精神是類似的:他用三冊的篇幅,分別描述資本主義活動的三個級層(日常生活式的基層市場、國家市場內的各種經濟活動與交易、國際市場的貿易與資金流通)。

  簡言之,他沒有既定的論點要辯護,也沒有學說與思想上的興趣,他要做的是用豐富的史料,來描繪出這個題材的多重變異性面貌;
這種手法在《地》、《法》都可見到。要有這種背景的理解,才較容易當握布勞代爾著作的架構,否則他的文體與章節(jié)安排,對著重內在邏輯的讀者而言是一大精神負擔。

  另一項結構設計上的特點,是他的題材通常很大,跨越好幾個世紀,觸及各層面的多項題材,只要看這三部書的詳細目次,就能體會他的野心:長時段史觀加上總體史,涵蓋的范圍縱跨好幾個世紀,橫越好幾個面向。在有限的篇幅下(約一千五百到兩千頁之間),每個小子題平均只能分配到2-3頁,有些還只有一頁而已:例如《地》(II:447-8)論土耳其帝國的財政危機,這么重要的題材只用一整頁的篇幅快速掃射。翻閱此三書的細部目次,可以看到不少這類的例子。

  接下來的大問題是:在有限的篇幅內處理這么多題材,或許能滿足他的總體史欲望,但怎么能表達出長時段史觀的特點呢?也就是說,若要呈現出單一問題的長時段史觀特色,總要有相當的篇幅才能揮灑出來,一尺長的畫布怎能體現出三峽的狀麗與風味?在史觀上他很強調長時段(以世紀為單位)的分析,而在篇幅上卻都在做擠壓性的處理,所以讀者很難從他的章節(jié)內看出長時段的特色,也看不出應該如何把他的長時段觀點,和他所提供的史料搭配在一起,去理解他的長時段史觀特色。

  其實他的長時段史觀是融在全書的架構上,而非在具體的段落內;
他可以這么做,但一般史學研究者有誰敢和他一樣,在《地》I:347-50這三頁篇幅中,飛快綜論歐洲與地中海域的市集?這么大且重要的題材,用這么少的篇幅怎能顯現出長時段的特色?而在布勞代爾的著作中,這是常見的事。

  這種主題龐大、點到為止的寫作風格,必然只能是描述性的,不容易有空間去提出理論或假說,也沒篇幅去解決具體的問題。所以讀他的著作時,不必急著看各小節(jié)段落上的細節(jié)內容。較有效率的閱讀方式,是先看各篇、各章、各節(jié)的前言,以及各小節(jié)的前兩段,這樣就足以掌握他的思考方向與基本視角,內文的細節(jié)雖然有時有趣,但啟發(fā)性通常不高。把書中各層級的前言和首段集合起來,大概就能抓住全書的要點,各層級的末段反而不很重要,因為他不是個下結論的人。

  

  2 文體與風格

  他也不是個下定義的人,在《資》內我們從未見到他對資本主義下過精確的界定或定義,他只在第二冊(II:232-49)中介紹此詞的根源與各時代的用法。這種寫法讓讀者很為難:沒有精確的定義來掌握他對此概念的基本精神,在閱讀過程中若有疑問,也難以確定是否合乎作者的基本要義。一本以資本主義為主題的書,竟然對這個關鍵詞都不肯下定義,就好像查閱地圖時主要的坐標竟然在漂浮一樣,實在令人困惑。同樣的困擾也出現在他新創(chuàng)的名詞與概念中:「長時段」的精確定義是什么?如何應用在不同的素材上?我想這不是「原創(chuàng)性的模糊感」,而是他的體裁習慣。他先有個大略模糊的想法,不愿意把它明確界定出來,一方面是為了避免被定死,二方面是因而能用以追求更多的可能性。他的目的不在于檢驗這些概念與假說,而是要把這些模糊的概念運用在不同的素材上,得出前后不一定相連貫,但或許會較豐富的產品。以conjoncture這個詞為例,他在《地》、《資》、《法》中都大量應用在不同的題材上,得到許多不同的結果。有系統地讀了這三本書之后,讀者還不一定能明白此項概念的精確意義,以及如何把它運用在其它素材上。

  他對為何不下定義的解說是:「絕對不要下定義,至少在我的推理上是如此。任何事先的定義,對我而言都是一種犧牲。我和François Perroux這位大經濟學者討論過很久,他習慣定義出名詞的意義、問題的意義,簡直和神學家一模一樣。我對他說,用這種明確的方式來定義,等于是要中止討論,可惜他聽不進去。一旦下了定義就沒得討論了!(Une leçon 1986:160-1)這是相當奇特的見解,邏輯性強的人大概很難接受。

  這又牽涉到他寫作的另一項風格:檔案數據的用法與功能。布勞代爾夫人從年輕時起,就常隨他到各國各地的檔案館查閱數據,她在1992年發(fā)表一篇見證,很生動地說明檔案對他的意義:「令他動情的,而這也是他漫長一生中所培育出來,甚至到年老為止都沒改變的,就是直接閱讀檔案。對他而言,這是在開啟想象力的大門,而布勞代爾最具備的就是想象力。...同樣地,在檔案里,他的想象力也使得他從未感到孤獨過!(Paule Braudel, 1992:240)同頁中還有些談布勞代爾與檔案方面的故事,非常有趣。

  讓我困惑的是:檔案資料都是具體的事實,必然都是事件性的,一位著重長時段史觀的學者,為什么會終身對檔案保持高度興趣?如何可能把檔案數據和長時段史觀結合在一起?我想有兩種解釋。一是把檔案史料當作輔佐性的數據,這一點我們在他著作中大幅的腳注里時?梢。二是如夫人所言,檔案內未預期到的數據,刺激了他的歷史想象空間,這一點我們較難找到確證,但對他而言這是最重要的靈感泉源。所以他不是用檔案來驗證假說或增強推理的論證力,而是用檔案來當作歷史構圖的刺激品,同時也當作解說性的左證。

  以《地》書后所附的各國檔案館藏為例,數據來源長達15頁(II:523-37),在這么多國、這么多館、這么復雜、如山如海的檔案里,我們很難確知:(1)與主題密切相關的檔案他是否都已掌握?(2)或是他只用已掌握到的資料來寫作?對有具體問題要解答的研究者而言,第一個問題是關鍵的。我想布勞代爾是屬于第二型:他沒有具體的歷史謎題要破解,手上有什么資料就刺激他往哪個方向寫。「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或許可以更明白,為什么布勞代爾在1942年時曾說,如果《地》不是在戰(zhàn)俘營里寫的話,那一定會是一本不一樣的書!(Paule Braudel 1992:244)我們現在比較能理解,為什么他那么看重檔案,又同時看重長時段史觀;
我們也比較能理解,為什么他也很強調細節(jié)的重要性:「細節(jié),當然有它們的份量!梗↙es détails, bien sûr, ont leur poids.《地》I:516)

  另一項與寫作風格相關的是,他的手法和繪畫家很接近,夫人的見證值得引述:「其過程不是邏輯學者式的,也不是哲學家式的,或許是一種藝術家式的吧?總之,我是在20年或25年前才開始思考,布勞代爾這位作家的寫作方式到底是屬于哪種機制?我記得那時所得到的印象,正如一本與歷史毫不相干的著作里所寫的:“視覺的認知”(la perception visuelle)。書內所提供的例子,是有位畫家想把所見到的景觀繪出一幅畫。他什么都看到了,也全都注意到了,之后把各式各樣豐富的細節(jié)交錯編織起來。但真正吸引他的是:在擁有豐富的細節(jié)知識、整體地理解這個題材之后,但其背后的意識與意義卻還不夠清晰明了,這些不顯之處才是引他入勝的吸引力。描繪出一幅畫,對他而言是把內心的這種認知翻譯在畫作上,也就是對一大堆混亂的材料做譯碼工作,試圖指點出它們的意義脈胳。當我回想起這些事情時,立刻想到我曾經不自覺地觀察過布勞代爾這位史學家的心路歷程。...最后我還要補充說,在那五年〔戰(zhàn)俘〕之間,他有很充份的時間重新構思他的歷史圖像,他沒有放松過這件事,而這也是他唯一的消遣。我也覺得正是在那時候,他感染上終身不愈的毛病,那就是一再地改稿;
大都是靠記憶在寫作,改稿時也不看前稿,幾乎是完全重寫。我批評過他,說這是浪費時間與精力,他笑著回答說,他也沒辦法用其它的方式來做。他說:“可是,也是妳告訴我馬諦斯(Matisse)的故事,說他每天都用不同的方式,對同一個模特兒繪同一幅畫,而妳一點也沒批評他的意思。妳也說他每天都把畫作丟到垃圾桶里,直到找到自己喜歡的線條為止。我所做的也正是有點這個意味。”」(Paule Braudel 1992:243-4)關于最后這一點,他在《資》第二冊前言的最后一段也有類似的說法。

  另一項與文體相關的是他的書寫方式,這牽涉到他在修辭與句法方面的特色;旧纤奈淖殖в性娨猓膶W氣息濃厚,這些問題在Carrard (1992:54-62)、Chaunu (1992:71)、Gemelli (1995:47-8, 78)、Labrousse (1972:17)、Kellner (1979:204-5)都有很好的分析,在此不贅。

  

  3 批評

  對布勞代爾史學風格的批評,大約可歸為兩類:一是他缺乏(一套)史學理論,二是他缺乏一手的深入研究。各舉一例來說明。就第一點而言,1977年在紐約Binghamton大學舉辦的研討會〈年鑒學派對社會科學的沖擊〉中,Melvin Leiman問:「年鑒學派的長處,是運用很多未被注意到的細節(jié)資料去重構歷史,但另一方面卻未能顯示出數據重要性的順序。也就是說缺乏一種理論,據以分辨哪些是最重要、哪些是次要的。換句話說,年鑒學派缺乏一套社會變動的理論,在解釋歷史的連續(xù)性之外,還能解釋歷史的不連續(xù)性。我想聽聽您的看法!惯@是個尖銳的好問題,可惜布勞代爾的回答過于廣泛,看不出主要的論點(Braudel 1978:255)。

  他確是創(chuàng)發(fā)了一些有名的概念(長時段、經濟世界等等),但他從未提出因果關系式的史學詮釋,他甚至是在避開任何與歷史理論相關的可能性。這一點他在《資》的全書序言(第一冊頁25)已說得很清楚:「我在構思時盡量避免卷入任何理論,而只靠直接具體的觀察,以及用比較歷史的方法來研究!惯@和他對避免下定義的態(tài)度相同。

  我想可能還有兩個原因。第一,1950-60年代他壯年時期,正值法國人文社會學界多種理論(存在主義、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等等)交互論戰(zhàn)的時期,為了避免節(jié)外生枝(因為他在學界與行政工作上已經引起很大爭議),才有意地回避任何理論。第二,他很懷疑歷史這個學門有可能或有必要理論化或應用理論。他的史學著作在文體上是走描述性的路線,是從檔案與他人著作中取材,描繪出他眼中的歷史構圖,理論對他而言可能反而是一種束縳與枷鎖。

  第二項批評(他缺乏一手的深入研究)我很同意。他很少投入某項單一題材,具體地解決一個史學問題,而多是在綜述他人著作與檔案材料。布勞代爾的史學傾向,是在建構出心中的歷史圖像,尤其鐘情于跨世紀(長時段)、跨國際式的大構圖。這種史學手法是專家型的歷史學者(專研某世紀、某文化、某領域)所不敢、也不能做的事,這種大氣魄是無法模仿也無法學習的。

  但若轉到像《法國史》、《意大利模式》(Braudel 1991)這種較具體明確的題材上,一方面專家很多,論點也已較齊備,布勞代爾就不易做出新成果,因為會有許多具有專業(yè)能力的人和他論爭。也就是說,布勞代爾較適合做跨世紀跨國際的大構圖,不適合做國以下層次的具體問題,如人口史、物價史、心態(tài)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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