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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學勤:文化討論的百年輪回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文化討論在中國有多么頑強,百年間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歸:文化普遍主義者以此論證制度變革還有更深層面,文化相對主義者則同樣以文化干脆反對制度變革。只是他們腳下的這個制度并不領(lǐng)情。幸好中國還有政治進步,而進步發(fā)生在文化討論的視野背后。

  

  各位校友:

  

  此次全球校友會只設(shè)一個人文分會場,似不應(yīng)該。但主題不錯:“中國文化是否還有前途?”講演結(jié)束時,我會交代為什么以這句唐詩表述我的看法,什么是“猿聲”,什么是“輕舟”,F(xiàn)在,請允許我以此討論“文化討論”在百年中國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幾次較大波段。

  一、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梁啟超流亡海外。

  梁啟超檢討此次制度變革為何失敗,向更為寬泛的文化方面尋找替代,雖窮鄉(xiāng)僻壤愚夫愚婦亦難辭其咎。梁氏據(jù)此提出“新民”說,將少數(shù)政治精英人謀不臧更換為文化決定,四萬萬人皆有份。但他尚未否定制度變革之必要,只是看不出政治改革更多來自利益覺醒,而不是文化決定。利益覺醒當然有賴于啟蒙,但并不完全取決于啟蒙,更多因素發(fā)生在知識分子的視野背后,如經(jīng)濟活動刺激起權(quán)利覺醒。

  試想1787年費城制憲,那時的北美13州民眾并不見得比我們100年后的民眾更不愚昧,文盲也是十之***。漢密爾頓、杰伊、麥迪遜三人手書87篇文章,耐心解釋55人會議為何不是那樣而是這樣制定憲法條款,終于說服你們的“愚夫愚婦”公投通過。如果他們不從具體的政治學、社會學,乃至技術(shù)性環(huán)節(jié)進入,而是泛化為形而上文化辯論,凌空蹈虛,將憲法是否通過說成是兩種文化、乃至兩種國民性之間的偉大替代,美國是否還能有這部憲法?以后一有憲政危機,即將政治分歧擴大為“文化討論”,選民必須改造好“國民性”才能參與政治,美國今日是否還有憲政?

  但在中國,由于傳統(tǒng)士大夫只會談?wù)撐幕,除了文化,還是文化,近代工商階層亦未出現(xiàn),那種貌似深刻大而無當?shù)奈幕捳Z卻能風行一時,甚至風行一個世紀。以后京城里凡有政治失敗,知識分子大都將其歸咎為“魯莊百姓愚昧不化”,由此推論政治變革實為膚淺,只有引爆全民文化再造,方為深遠。

  這種奇怪現(xiàn)象,只能讓人想起幾乎與美國革命同時,法國革命及其知識分子才有如此嗜好。而伯特蘭。羅素則一語破的:在先進的國家,是革命引起觀念;
在落后的國家,是觀念引起革命。

  二、1914年至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刺激中國知識分子研究中西文化差異。

  當時恰逢第一代留學生學成歸國(現(xiàn)在我們叫“海龜”),文化運動沛然興起。這一運動更替舊中國知識體系與古典語碼,如白話文取代文言文,功不可沒,幾乎類似路德再造德意志語言。但也留下危險火種,潛伏有文化革命之內(nèi)在呼喚,倘若有外來勢力推動,很可能會燃成燎原之勢。這一外來勢力果然發(fā)生,五四運動將中國引向以俄為師,即為劃時代標志。魯迅在制度變革上有虛無主義傾向,但以其留學日本的褊狹感受,再經(jīng)德國尼采哲學點化,承續(xù)“新民”為“樹人”,終于提出“改造國民性”之危險主張。新文化運動當然擁有其反對派,但反對派在相反方向上同樣強調(diào)文化比制度更為重要,只不過價值立場相反。后者認為決定性的文化因素不是引進西方文化,而是要保守本國的特殊文化。

  在對立的兩邊,我們或能看到他們在分享同一個邏輯預(yù)設(shè):問題不在于制度,而在于文化。一派是文化上的普遍主義,一派是文化上的特殊主義,用今天后現(xiàn)代語言,或稱文化相對主義。年輕的共產(chǎn)主義者此時在文化上持普遍主義,并以此論證向中國引進西方俄國的共產(chǎn)主義,在文化上具有不可阻擋的正當性,所謂“放之四海而皆準”。

  三、20世紀三四十年代,兩派論爭反反復(fù)復(fù),多次出現(xiàn)。

  就世界范圍而言,熱衷文化辯論的知識群除中國外,還有法國、德國與俄國,而此類民族在文化高高向上的同時,制度建設(shè)總是畫出一條向下潰散的拋物線。最終改變中國當然不是書齋里的文化辯論,而是“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如果說戰(zhàn)場上的軍事領(lǐng)袖也有文化立場,我們則需記住最為重要的一個事實:毛澤東是文化普遍主義者,蔣介石是文化相對主義者。毛澤東以此論證他的以俄為師,蔣介石則以中國文化特殊論既輕蔑英美自由主義,也反對俄國共產(chǎn)主義。

  四、1949年至20世紀50年代后期,以俄為師壓倒一切。

  問題不再是是否引進西方的制度,而是引進西方哪一種制度,是英美制度,還是俄國制度?毛澤東的回答是一邊倒,不僅在外交,更關(guān)鍵的是對內(nèi)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人們把此時社會氣象歸結(jié)為制度正確,“最根本的勝利保障,是社會主義制度的保障”。提出“國民性改造”的知識分子首先進入被改造序列,文化爭論顯得可笑,甚至多余,終于出現(xiàn)難得的休眠。

  五、20世紀60年代大躍進失敗,餓殍遍地,制度實踐出現(xiàn)嚴重挫折。

  毛澤東再一次將此挫折歸結(jié)為文化根源,文化戰(zhàn)爭由此死灰復(fù)燃:是舊思想、舊觀念、舊習俗、舊文化妨礙中國人緊跟他的偉大步伐。毛澤東在此時孕育他的文化革命,當然有具體的政治原因,所謂“大權(quán)旁落”。但他在政治危機之下還要挖掘一個民族的文化老根,則使人想到他年輕時候崇拜的精神偶像梁啟超。梁啟超在經(jīng)歷上述政治失敗之后也曾如此思考。

  除梁啟超外,毛澤東也分外想念魯迅,所謂“我的心與魯迅是相通的”。毛澤東五四時期接受的文化乳汁,經(jīng)以俄為師的教義點化,此時是以非常僵硬的斯大林式教條出現(xiàn),如“階級斗爭”,如“上層建筑領(lǐng)域里的革命”。但剝離其斯大林外殼,還是能夠看到青年毛潤之與晚年毛澤東在這里合二而一。我們似應(yīng)承認,發(fā)動文化革命的毛澤東或許并不是如大多數(shù)的中國知識分子認為的那樣———他背叛了五四精神,不,我的看法相反,正因為他是五四文化革命的遺囑執(zhí)行者,這才有將政治危機泛化為文化革命的實踐。

  六、1966至1976年的“文革”十年,毛澤東將根本問題歸結(jié)為文化領(lǐng)域是否能引爆革命。

  柏拉圖2000年前提出“哲學王”藍圖,但只有這一次,才是落到人間實處的難得試驗。因此,它也是全世界文化決定論者具有史詩意義的“偉大節(jié)日”。今天在座各位校友中,一定還有校園左派,恐怕還在懷念那個偉大節(jié)日?這種“人文鄉(xiāng)愁”外形高尚甚至楚楚動人,恕我直言,卻是一種十分自私而且冷酷的“文化自戀”!叭宋泥l(xiāng)愁”曾不止一次地貽害諸如中國這樣的后進國家,它們的知識分子初期多半無力抵御這種誘惑。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那一“偉大節(jié)日”還有另一面,即人類文化遺產(chǎn)曠古未聞的浩劫災(zāi)難。

  歷史如此吊詭,似乎只是為了證明:在政治上將文化替代抬得多高,很可能就在同等高度上將文化狠狠摔下,并將其“砸爛”。通向天堂的道路并不是通向天堂,而是通向地獄。

  七、“文革”結(jié)束之后,改革開放開始。

  但是,中國知識界最為熱衷的話語還是文化,而不是制度。這大概是為了證明“文革”與“改革”天差地別,卻也僅僅是一字之隔?最為憎惡“文化大革命”的中國知識分子,“文革”結(jié)束之后還是熱衷討論文化,除了文化,還是文化。

  盡管發(fā)生文化熱的原因不難理解:是政治上的禁錮或挫敗,使得知識分子將政治問題轉(zhuǎn)化為文化問題來曲解,曲解也是一解。但時間一長,策略性話語變成真實話語,所謂弄假成真,久假不歸,曲解就成了正解。越來越多的后起者果真追尋到遠古時代的孔孟學說,認為是這些古代學說以及在民間的流傳要為中國的制度落后負責。孔孟在中國第三次背起黑鍋:第一次是新文化運動,第二次是“文化大革命”,第三次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改革開放新時代。如此長時段的滑稽,我們的文化討論終于獲得其應(yīng)得的諷刺:這是荊軻刺孔子,而不是荊軻刺秦王,或如西諺所言:演一出《漢姆萊特》,卻沒有丹麥王子。

  八、在20世紀80年代最后一年政治環(huán)境激變之后,另一些知識分子終于上場。

  他們也是文化決定論者,只是認為中國的問題不需要制度變革,理由恰恰在于中國有自己的特殊文化!他們開始以文化決定論的另一極———文化相對主義為制度不改革辯護。如國學“熱”,如“北京文化宣言”,如正在西方各大都市賺錢的“孔子學院”。

  人們可以看到文化討論在中國有多么頑強,百年間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歸:文化普遍主義者以此論證制度變革還有更深層面,文化相對主義者則同樣以文化干脆反對制度變革。只是他們腳下的這個制度并不領(lǐng)情,百年來已經(jīng)變了不止一次。但是,關(guān)于變革還是維護制度的文化話語,還是沒變。有了正極,還有負極,他們相互配合,各畫半圈,終于畫圓了一個圓。

  九、具有審美價值、值得觀賞的并不是這個“圓”,而是這一階段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

  它發(fā)生了一個智商很高的反向運動,從文化普遍主義滑向文化相對主義。其實,就是一個智商低能者也能看出,此時如果需要維護而不是改革既有制度,最好的辯護士當然是文化相對主義———中國特殊論,就像蔣介石當年所說的那樣;
而不是文化普遍主義,就像陳獨秀、李大釗當年所說的那樣。

  意識形態(tài)的上游與下游在這里發(fā)生結(jié)構(gòu)性沖突:為這一制度引進中國,論證它文化正當性的是普遍主義;
為這一制度不可變革,論證它文化正當性的卻變成了相對主義。一條河的長度只有一百年不到的距離,人們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但可以看到這條河的上游與下游近距離打架。這正如主流意識形態(tài)最近一個聰明舉措,將“文革”樣板戲唱段引進中小學課堂,那些唱段中最為精彩的一句臺詞是:“沙奶奶與阿慶嫂打起來了!”

  九九歸一,幸好中國還有政治進步,而進步發(fā)生在文化討論的視野背后。前不久,我們中國臺灣產(chǎn)生新一屆領(lǐng)導人,選舉失敗者謝長廷在致詞中說:“此次失敗,不是民主制度的失敗,而是我個人的失敗!碑敃r我屏息噤氣,真害怕他順嘴說出一句“這不是我個人的失敗,也不是民主制度的失敗,而是中國文化的失敗”!我不喜歡謝長廷,但聽到這里,終于放下心來,長舒一口氣。再加上其他因素,我認為這個失敗者演說要比勝出者馬英九更為出色。尤其是這一句臺詞,這個失敗者太有可能說出另外一句話。相比100年前梁啟超面對類似失敗的文化話語,謝這個新敗演說要老實得多。

  中國話原來是能夠這樣說的,而且終于這樣說了,這是又一次白話文勝過文言文的偉大勝利。盡管是第一次,但畢竟可以向各位證明,100年來我們這里發(fā)生了這么多的文化討論,熱鬧極了,所謂“兩岸猿聲啼不住”;
然而,“輕舟已過萬重山”,我們的中國最終還是有救。

  

  本文系作者在哈佛大學全球校友會上的講演,本報有刪節(jié)

  來源: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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