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巧云許多時候已經(jīng)開始犯迷糊。蒲扇剛剛還拿在手上，可出去收了趟曬在院里的被子，就記不起擱哪兒了。她已經(jīng)87歲，漸漸迷糊了，老了，到了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時光。但有個念頭在她心里卻一直很清晰――她想念兒子。
　　2008年6月，她收到周口市監(jiān)獄的一封來信。鄰居對著不識字、耳朵又背的老太太，足足喊了10多分鐘，才讓她明白，她65歲的大兒子因盜竊罪入獄了，這是他第三次入獄�！氨雰海ù髢鹤尤槊�）打小就不學(xué)好�？珊脙鹤�，賴兒子，都是俺兒子�！彼�這樣對村里人說。
　　因為不知道兒子在監(jiān)獄過得怎么樣，能不能吃飽穿暖，趙巧云決定去看望她的“彪兒”。她一點不清楚，從她家所在的河南省太康縣大許寨鄉(xiāng)黃寺村到周口市監(jiān)獄到底有多遠，究竟要過幾座橋，穿幾個村，經(jīng)幾個縣。她只知道，她得去看“彪兒”。
　　等兩只母雞下了8只雞蛋，她決定上路。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要出遠門，包括住在附近的小兒子。臨走前一天，她親手蒸了10多個饅頭，又拿麥子換了兩個西瓜，還用手團了4個醬豆餅，統(tǒng)統(tǒng)裝進一只編織袋。
　　2008年7月10日，天剛蒙蒙亮，趙巧云就準備出發(fā)。她揣上幾乎所有的積蓄，總共85元。她打算走著去監(jiān)獄，因為舍不得一出門就花錢。
　　方圓數(shù)十里地，她很熟。年輕時，她在周圍討過飯。但走出這片地后，她就迷路了，只好拿著監(jiān)獄的來信四處問路。她不停地走，餓了，就從編織袋里掏出饅頭，邊啃邊趕路�？柿耍�就去路邊人家討水。盡管兩個小西瓜在背上滾來滾去，可她舍不得吃。她固執(zhí)地想：“那就該是給兒子的。”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還有多遠，她只是不停地走。天越來越熱，衣服被汗水濕透了，濕褲腳裹在腿上，害得她好幾次都險些摔跤。腳上沒有穿襪子，鞋浸著汗，一走就“咯吱咯吱”響。編織袋像雨布一樣貼在背上，越來越沉。她不得不一次次歇下來，歇不了一會兒，就又站起來走，因為怕歇久了，腿軟了，站不起來。
　　她又上路了。走得時間長了，腿肚子越來越硬，突突跳得疼。終于一步一挪地挨到了西華營，她有些支撐不住了。眼看著一趟趟從西華營到西華縣城的長途中巴打身邊過，她猶豫了好一會兒，終于上了一輛。為此她花出5塊錢。
　　這5塊錢讓她少走了近40里地。但西華縣城到監(jiān)獄還有好一段路，攬活兒的摩托車開價10元。“貴得嚇人�！彼�嘟囔著。又開始悶頭往前走。終于，在離監(jiān)獄不太遠的地方，兩個好心的姑娘用摩托車把她送到了目的地。從她家到監(jiān)獄大約55公里地，她走了足足有35公里。
　　當(dāng)趙巧云踉蹌著來到監(jiān)獄時，下午探監(jiān)的時間還沒到。她就坐在門口等。她似乎一輩子都在等這個兒子。他總是在外流浪，很少回家，一到春節(jié)，她就苦苦地等他。
　　這回，她又等來了自己的兒子。當(dāng)她被領(lǐng)進探視間，隔著雙層玻璃，她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彪兒”。不等開口，她的眼淚就順著滿是褶子的臉頰滾落下來。親屬和犯人只能通過玻璃兩邊的電話通話。她耳朵背，聽不清電話里說什么，只是一口一個“彪兒”地叫，邊喊邊比劃，急得哇哇大哭。兒子知道母親走了近百里路看他，同樣號啕大哭。
　　但時間很快到了。按照規(guī)定，探監(jiān)不得超過半小時。又有規(guī)定，監(jiān)獄不能接收外面帶來的食物。于是，趙巧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留給兒子，自己又扛起那只裝著西瓜、饅頭和雞蛋的編織袋，走上了回家的路。
　　從大約下午4點離開監(jiān)獄，她又開始了漫長的行走，走走歇歇，天一路黑下來。幸好在離家最后10公里地的公路上，她遇到同村的熟人，用摩托車把她送到家。老人從編織袋里掏出原本帶給兒子的那8只雞蛋塞給他，他死活不收。這時，天早已經(jīng)黑透，她累得像團棉花。
　　直到幾天后，有記者從北京來拜訪她，趙巧云才知道自己上了報。她家里沒有報紙，甚至連一張手紙都沒有。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故事上了互聯(lián)網(wǎng)，她從沒見過電腦。事實上，她已經(jīng)8年沒用過電了。
　　8年前，一場大雨摧毀了她住了30年的土夯的房屋，3間屋塌了一大半，她只能住到?jīng)]有窗子、煙熏火燎的廚房。墻像熟透裂開了的老甜瓜，一下雨就漏。她把空玉米棒子塞滿床底，因為那是屋里唯一不漏雨的地方，這些可都是做飯用的柴火。本應(yīng)吊電燈的地方，吊著竹籃，籃子里裝著饅頭，那是唯一不跑老鼠的地方。
　　她習(xí)慣了黑暗。8年里她沒用過電燈，一只比鉛筆略粗的蠟燭能點上半個月。屋里最值錢的一筆財產(chǎn)，要算是床頭一桶5升的大豆油，她已經(jīng)吃了8個月，還剩下小半桶。她沒有牙膏，沒有香皂，沒有抽屜，也沒有一件新衣服。家里來了外人，她甚至拿不出第二個小板凳，只能搬出一塊磚頭來讓客人坐�？腿讼肷蠋�所，她就領(lǐng)著走到種有3排蔥的菜地。
　　因為感動，也因為有記者來訪，周口監(jiān)獄特批給趙巧云一個機會，讓她可以不再隔著玻璃，而是面對面地看到兒子。聽到這個消息時，趙巧云老邁的眼睛突然有些發(fā)亮�！艾F(xiàn)在就走？”她興奮地嚷嚷著，可一下又懊惱起來，“可我?guī)�什么給我兒？啥也沒準備。”
　　路上，監(jiān)獄工作人員請老人吃飯。坐在餐桌邊，趙巧云感到吃驚，她長這么大，沒見過這么大的桌子，也沒見過這么多的菜。服務(wù)員給她盛了一大碗面條，她吃不下，卻又舍不得浪費，硬撐著吃完。因為，“麥子從出苗到收割，要經(jīng)歷83場雨。”她喃喃地對坐在身邊的人說。
　　吃完飯，她緊緊攥著打包了一張大餅的塑料袋――她終于又有了給兒子的禮物。顯然，她又忘了監(jiān)獄不收食物的規(guī)定。
　　在周口監(jiān)獄，趙巧云再次見到了兒子。這次，他們緊緊貼著坐在一起。因為愧疚，兒子拿手捧著臉哭。而做母親的則哽咽著：“為了你，我的眼淚都流干了，你要好好改造，好好相信人，可不能再做那事了。彪兒，我回去了給你改名，要讓全村人叫你‘改凈’、‘改凈’�！憋L(fēng)燭殘年的母親發(fā)誓般恨恨地說，“你要不改凈，我死都不會再看你一眼。”但其實她知道，下次也許她還會再走上百里地來看他，只要她還有力氣，只要永遠離開的那一天還沒有到來。
　　 題頭照片:站在自家門前的趙巧云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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