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馬:今夜為誰流淚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一
北京時間2008年11月5日,非洲裔黑人奧巴馬贏得大選,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黑人總統。盡管在此前舉行的電視辯論中,我和朋友們都一致猜測,共和黨的候選人麥凱恩必將要輸在他的年齡、氣度以及左右搖擺的政策承諾中,可當這個年輕、帥氣、出身于草根的黑人參議帶著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真的站到勝選的臺上時,我的內心仍然涌出一種久違的激動。
我相信那一刻,一定會有許多人像我一樣,腦中自覺不自覺地幻化出無數歷史的真實畫面:帶著鐵鎖從非洲海岸出發(fā)的男女,行駛在茫茫大海上的販奴船只,哈瓦那市場上可怕的人身交易,公共車上黑白分明的座位,以及馬丁•路德•金鏗鏘有力的演說……就是說,眼前這個黑人帥哥的當選之所以是個激動人心的偉大事件,就在于他的膚色記錄了一個種族幾百年的恥辱和苦難。他的當選和他之前的43位前任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所屬的種族自乘坐第一條販奴船來到美洲大陸起,就和隔離、歧視、人口買賣、暴力犯罪等不平等的歷史聯系在了一起。因而,他的當選是一個故事的結束,同時也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
有一首著名的黑人歌曲,叫《十字路口》,是黑人歌手羅伯特•約翰遜唱的。它講的是在美國二三十年代南方“民眾私刑”猖獗的時候,一個黑人在黃昏時分來到南方的小鎮(zhèn),當他要穿過十字路口回家時,突然被一群身穿白衣白褲,只露兩只眼睛的白人暴民包圍。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令人恐懼的了。你可以想象一下,穿過這條馬路,就是他溫暖的家,那里有他溫柔的妻子和可愛的兒女,而現在只因為他的祖先留給他的膚色,他就不得不喋血街頭。約翰遜在這首歌中憂傷地唱道:
我來到十字路口,雙膝跪下。
我來到十字路口,雙膝跪下。
我祈求上蒼,救救可憐的鮑伯。
今天當美國的國歌《星條旗永不落》響徹在國會大廈的時候,我的耳邊同時響起的就是這首憂傷得令人落淚的歌曲。我還想起,在上世紀50年代的黑人“拒乘”運動中,黑人因為羅莎•帕克斯的被捕而拒絕返回帶有侮辱性的車廂。沒有私家車,他們就步行上班,或騎車去打工。警察來到他們身邊,他們沒有喊口號,舉拳頭,而是扶老攜幼,手挽著手,唱起了一種從遙遠的非洲家園帶來的“靈歌”。這是一種只有在宗教場合才有的奇異恩典。他們本來是把這種深沉哀傷的旋律獻給他們的上帝的?山裉焖麄兩硖幠婢,尊嚴被踐踏,權利被褫奪。他們啼哭,無人傾聽;
他們祈求,無人理睬。除了訴諸他們的神,他們不知道他們還能干什么?多少白人站在路邊,默默地聽著這種令人揪心的歌而流下了同情的眼淚。他們?yōu)樽约阂酝男袨楦械叫呃。在我有限的關注范圍內,在中國,只有哀戚過人的陜北民歌可以和黑人的靈歌媲美。這說明戰(zhàn)爭、貧窮、暴力、專制帶給陜北人千年不改的傷害,只有美洲的黑奴可以一比。
今天這一切都已遠去。黑人音樂承載的全部苦難都隨著這個人的當選而成為過去。盡管人類好同惡異,對“非我族類”的偏見、排斥不會隨著一個人的當選而完全絕跡,但可以想見,從此集團性地、系統性地侵犯黑人權利的歷史可以休矣!這就是我說的,一個故事的結束!伴_始”的意思是說,包括黑人在內的少數族裔,作為整體的弱勢群體,從此可以真正走出自卑,放膽實現自己的價值和夢想了。有些人甚至擔心,奧巴馬入主白宮以后,黑人會不會“反歧視”?
奧巴馬,一個曾做過社區(qū)干事、金融撰稿人、雜志編輯等多種“賤業(yè)”,既無顯赫的家庭出身,又無深厚的政治背景,用中國話說就是“起于草莽之間”的普通參議員,竟然可以擊敗民主黨大佬希拉里,一路凱歌,最終又擊敗共和黨的資深政要麥凱恩,登上全世界最有權力的總統寶座,這對他所屬的種族,對生活在這塊自由土地上的其他少數族裔都是一個巨大的鼓舞。正如沃倫大法官在1954年的“布朗訴堪薩斯學校”一案中判定的:隔離的學校天生就是不平等的。它毀壞了人的尊嚴,傷害了人的心靈,使一個社會群體產生整體自卑感。奧巴馬的當選可以說提升了人的尊嚴,恢復了人的自信,使得一個還處在弱勢地位的種族產生整體自豪感。尤其是對那些還掙扎在底層的少數族裔來說,這種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這等于是在向黑人,甚至是所有的少數族裔宣示:你們在精神和人格上,在智能和力量上,和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我能做到的,你們也能做到。
二
多少年來,我們被灌輸說,美國是搞種族歧視的,警察見了黑人不問青紅皂白就是一頓毒打?山裉,當這四個黑人組成的“第一家庭”站到勝選的臺上向人們招手時,說什么都成了多余。它比以往任何一天都使我相信,種族平等不再是一句空話,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現實。這張美國黑人的“全家福”比任何宣言、口號、社論都有力地證明了,人類走出偏見,學會和各民族友好相處,真正做到“各族人民大團結”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個結果。如果我們把我們侵犯人權的歷史從秦始皇的“焚書坑儒”算起,那么,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出比我們這個民族更惡貫滿盈的了?匆粋國家是否尊重人權,是否尊重各兄弟民族的生存發(fā)展、信仰習慣,關鍵要看這個國家的法律制度,政府主導的行政力量是否真的遵守自己寫在憲法里的平等自由條款,而不是看這個國家是否存在一些個別的、非系統性的惡性事件。也就是說,如果一個國家核心的法律制度,包括政府主導的行政力量是真誠捍衛(wèi)每個人、每個民族的權利與尊嚴的,即它寫在憲法里的條文是真誠的,那么,即使這個國家存在一些局部的、個體的侵犯人權,踐踏少數族裔生存習慣的事件,這些被侵犯的個人與民族的訴求也遲早會和這個國家核心的精神力量匯合在一起的;
反之,如果一個國家核心的法律制度,主要是政府主導的行政力量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尊重人權,即它寫在憲法里的條文是虛假的,那么,不用說出現惡性侵犯事件以后無處申訴,即使“有處申訴”也是靠不住的。因為經驗告訴我們,如果一種“救民于水火”的力量不是來自一種恒久的、非人治的制度,這種力量就是短暫的、偶然的,不管這力量是來自個別領導人的心血來潮,還是清官、俠客的正義沖動。
以這樣一種觀念看美國歷史,我們就會發(fā)現這個國家的奇異之處在于,它從獨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按照一種成王敗寇的原則立國的,它對它寫在《獨立宣言》中的名句:“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若干不可讓與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存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是由衷地相信的。正如奧巴馬在獲勝演說中講的:“我們國家真正的力量并非來自我們武器的威力或財富的規(guī)模,而是來自我們理想的持久力量:民主、自由、機會和不屈的希望!狈从车椒N族問題上,就是種族問題由來已久,它貫穿美國歷史二百多年?蛇@個國家核心的政治力量從來就沒有忘記立國者的偉大夢想。作為聯邦的美國政府,包括政府引領的各級行政力量和民間的精英人物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努力。對奴隸問題的關切,對奴隸命運的同情甚至可以追溯到美國誕生以前北方一些城市的禁奴運動上。你現在很難想象,早在1641年,馬薩諸塞就有了這樣一條專門針對從非洲劫掠人口的法律:“任何人,凡劫持人類者,判不赦之死刑!蹦菚r,美國還是一個冰天雪地中的神話。
事實上,一直到獨立戰(zhàn)爭打響前,代表美國主流精神的北方,如賓夕法尼亞和馬薩諸塞州,從來就沒有停止過立法,他們譴責奴隸制,禁止奴隸貿易。可這些立法大都為英王否決。直到獨立戰(zhàn)爭打響,弗吉尼亞人托瑪斯•杰弗遜受命起草《獨立宣言》。這位杰出的民主先行者,仍然掩飾不住內心的憤怒,沉痛寫道:“他(英王)向人性本身展開殘忍的戰(zhàn)爭。他強暴了一個遠方民族的生命和自由的權利,而他們從來就沒有冒犯過他。這場戰(zhàn)爭拐騙和脅迫了他們,使他們不是在運送途中悲慘地死去,就是被送往地球的另一端充當奴隸。這場由邪惡力量無恥發(fā)動的海盜戰(zhàn)爭,恰恰就是身為基督徒的大不列顛的英王所發(fā)動的戰(zhàn)爭。他決定打開這樣一個市場,在那里,人類可以被買賣。他濫用了他的立法否決權,并利用這個否決權壓制了所有打算禁止和限制這種骯臟交易的立法嘗試!笨上У氖,這段散發(fā)著人道激情,充滿著那個年代特有的理性智慧的句子在交給大會討論時,被來自南方的佐治亞和南卡羅來納州的代表否決。為此,這位激進的自由派思想家終生耿耿于懷。因而,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深刻影響了人類進程的偉大文件是南北雙方妥協的產物。當然,最后這個國家為它的“妥協”付出了慘重的代價。85年后,在這片充滿夢想的土地上,爆發(fā)了一場長達四年的戰(zhàn)爭,60萬美國青年倒在了自己的家門前,而這場戰(zhàn)爭的訴求正是“解放黑奴”。
三
長期以來,我們被教育說,美國是歧視黑人的,證據就是政府搞種族隔離?赏ㄟ^林達的書我們才知道,歧視黑人的不是美國政府,而是南方一些極端保守的州。你當然會問,這些極端保守的州屬于不屬于美國政府?從聯邦的制度框架上講,當然屬于。但美國的“州”和我們的“省”不一樣的地方在于,這些州,甚至縣都是地方自治的。中央不得過多干涉地方事務是寫在憲法里的。美國人心中的“國”就是他們所在的“州”,“聯邦”則相當于一個“聯合國”。從這個意義上講,州又不屬于美國政府。這些州的州長和行政人員也不是中央任命的,而是當地百姓選出來的。他們個人未必是種族主義者,但他們得聽命于雇傭他們的老百姓。因而,種族問題是一個復雜的,牽涉到人性、法律、聯邦制度框架等多種因素的問題,但歸根到底,是一個地方民眾的覺悟問題。如果一個地方的老百姓是開放的,是能容忍不同人種的風俗習慣的,那么這個地方的政府就不可能是保守的,這個地方的法律就不可能是種族隔離的;
相反,如果一個地方的老百姓還沒有學會和異族相處,他們不愿意他們的小區(qū),他們的學校,他們的公共場所有異族人出現,那么這個州,這個縣的政府就是保守的,法律就是種族隔離的。原因很簡單,這個地方的法律是由議會制定的,而議員和地方官都是老百姓一票一票選出來的。
因而,在這個國家,你會看到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會看到的奇異景象:聯邦政府不滿南方一些州立學校的黑白分校制度,但因為地方分權自治的原因,官員們束手無策。只有等這樣的案子被最高法院判為違憲后,聯邦政府才可以勸說白人學校接納黑人孩子,勸說無效,聯邦政府就派出國民自衛(wèi)隊荷槍實彈護送黑人孩子到校。在六十年代的“公路入座運動”中,聯邦政府為了保護北方志愿者進入南方種族隔離州的安全,在每輛載有志愿者的車上,都派持槍的聯邦執(zhí)法隊士兵跟車,長途汽車前后都有交警車護衛(wèi),天上甚至還有直升飛機。你當然可以嘲笑這種大動干戈的努力是“作秀”,可有誰見過一個國家的政府為了幾個異族小孩的“入學難”就“作”這樣的“秀”?恕我孤陋,我只見過士兵從學校往出抓人的,沒有見過護送學生到校的;
我只見過直升飛機護送領導的,沒有見過護送挑戰(zhàn)法律的。我們都知道,1963年馬丁•路德•金在林肯紀念堂前,發(fā)表了著名的演講《我有一個夢想》,可很少有人知道,演講的當天肯尼迪總統就邀請馬丁•路德•金到白宮作客,并說:“我也有一個夢想,我夢到,有一天新的《民權法案》能夠在參眾兩院通過。”三個月后,總統就帶著這個夢遇刺身亡。繼任的約翰遜總統為了實現肯尼迪的遺愿,上下呼吁,終于使得這個旨在改變黑人地位的《民權法案》在第二年順利通過。
當然,除了聯邦政府和北方民眾,包括許許多多懷揣著自由夢想的白人的努力外,黑人地位的最終改變,實際上還是依賴美國民眾,尤其是南方白人對黑人的態(tài)度轉變。從公開的販奴到禁止奴隸貿易,從蓄奴到廢奴,從種族隔離到種族平等近四百年的歷史中,你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條南方民眾對人性,對人的價值,對生命的尊嚴雖然緩慢卻不斷反思的艱難歷程。因而,從超越自己,戰(zhàn)勝自我的角度上看,奧巴馬的當選與其說是黑人的勝利,不如說是白人的勝利。在一個黑人只占13%的國度里,具有絕對優(yōu)勢的白人讓黑人當自己的總統,你說這是誰的勝利?在我看來,這不是一個種族走出了陰影,而是所有的人都走出了陰影。我當然知道,這和我沒關系。這個黑人總統年收入25萬以下者都可獲得減稅的承諾不會惠及到一個無醫(yī)療,無失業(yè)救濟,無任何福利保障的中國文人身上。但我們不能因為自己是光棍,看見別人娶媳婦,就往人家的花轎里扔石頭。人類作為一個整體,只要全世界還有一塊地方、一個區(qū)域、一個人還生活在暴力和恐懼的陰影里,所謂全人類的解放就是一句空話;
反過來說,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區(qū)域、任意一個人走出了暴力和謊言的挾制,都意味著自由的力量壯大了一分,專制獨裁的勢力減弱了一分。因而,在奧巴馬當選的“第一時刻”,有網友問,你覺得我們應該從中借鑒什么?我說,我們還談不到借鑒。我們離選我們自己種族的總統還差得遠,不用說選一個維族或藏族的領袖管理我們。但同時我也告訴這個大學生,世界上只要有人這么做了,我們也就不能說絕無希望。
路正長,正如夜一樣。
2008年11月18~23日草于長安飲馬窟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