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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譚天榮:右派學生的另一個代表與象征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感悟愛情 點擊:

  

  譚天榮的名字是與1957年的北大"五.一九"民主運動及以后的"反右"運動緊密連在一起的。而他本人在43年后,卻在一篇題為《一個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里,這樣談到自己:"由于歷史的誤會,我在1957年成了學生中的大右派,毛主席封我為"學生領(lǐng)袖",當時的報紙把我描繪成一個政治上的妖魔鬼怪,并為我編了很多神話故事,似乎我能呼風喚雨。實際上,在我這一生中,只有兩個月--1957年的5 月中旬到7 月中旬--曾關(guān)心政治。就是這兩個月所發(fā)生的事情,使得我在別人眼里成了另一個人。"譚天榮在文章中還談到這樣一件事:在家鄉(xiāng)接受勞動改造時,"有位農(nóng)民受了委屈時曾這樣提出抗議:"別跟我來這一套,你當我是譚天榮嗎?告訴你,我不姓"右"!"在最高統(tǒng)治者的眼里,"譚天榮"是"右派學生領(lǐng)袖"的代表;
在普通民眾的心目中,"譚天榮"更是"姓"右"的"即所謂"右派"的象征:"譚天榮"成了一個歷史的"符號"。而作為北京大學物理系四年級學生的譚天榮,他的真實的個體生命卻因此遭到了巨大的磨難,吃盡了苦頭。這是譚天榮終生難忘的記憶:在勞教農(nóng)場,"最使我痛苦的不是饑餓,不是勞累,而是這一頭銜的重負。"同學們"一起干活,管教干部總朝我喊:"譚天榮快干!別磨蹭!"身邊的"同學"悄悄地對我說:"你別跟我們一起干。有了你,隊長老盯著,我們連氣也喘不過來"";
"在我面前,連最孱頭的小癟三也成了勇士。有一次,二不知怎么冒犯了一位小"拉茲",他對我揮著拳頭:"你是個大右派,打你丫的,打死也白打!""。于是,就有了這樣的人生感慨:"大右派的名聲對于我就像一根捆人的繩子,隨著時間的流逝,"譚天榮"這個名字逐漸被人遺忘,捆人的繩子慢慢松了,我深深地感到默默無聞的幸福。"1這"歷史的人"與"現(xiàn)實、具體的人"的矛盾所內(nèi)含的精神苦難,是非親歷者所絕難體會的。

  

  而我們現(xiàn)在在"1957年學"的歷史敘述中來談?wù)撟T天榮,卻又不能不將他當作一個"典型"、一個"代表",這或許是殘酷的,卻似乎也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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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我們還要追問:他為什么被視為"右派學生領(lǐng)袖"?他在什么意義上成為"姓"右"的"的代表與象征?

  

  還是從一個細節(jié)說起吧:譚天榮在北京三余莊勞教農(nóng)場的難友這樣回憶當年對他的印象:"我在進公安局之前,并不認識他,只是從報紙上的批判文章中讀到過他的一些"右派言論",給我的感覺是個驕傲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到了三余莊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他文質(zhì)彬彬,說話慢條斯理的,頭腦和思路都十分清楚。盡管他好爭辯,但是只要你能夠以理服他,他表現(xiàn)得十分虛心,如果你說不服他,他就認死理兒,絕不輕易投降,并不像報紙上批判的那樣"無知"又那么"狂""。2

  

  "狂人",這正是譚天榮給人們的第一印象。

  

  當年的《廣場》3上發(fā)表的一篇《北大民主運動紀事》,這樣記述譚天榮在北大"五.一九"運動中的出場4--

  

  "(5 月20 日)下午,出現(xiàn)了一張署名"一個強壯而懷有惡意的小伙子--譚天榮"所寫的《一株毒草》。作者在這里吹響了反教條主義的號角,提出了許多令人驚異的觀點,它并建議北大學生自己辦一個綜合性的學術(shù)刊物。作者缺乏透徹的說理和謙遜的態(tài)度,引起了許多同學的不滿和攻擊!兑恢甓静荨返臓幷撚殖闪巳藗冏⒁獾闹行"。5

  

  在保存下來的有限的資料中,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有關(guān)譚天榮的兩個很有意思的材料。一封當時的私人通信這樣談到譚天榮--

  

  "到了晚上,那個自稱為一根毒草的同學,搬了一張桌子放在大飯廳前面的廣場上,站在上面作起演講來了,一大群的人圍著,他講了以后,一個爬上去和他辯駁,于是他又答辯。人越來越多了,后面的人聽不見,大聲喊著:"聲音大些"。有幾個好事者跑去找了兩個話筒給他們,于是拿著話筒大聲嚷著,開始是從具體的問題談起,后來慢慢轉(zhuǎn)到邏輯問題上,又轉(zhuǎn)到哲學上的自由和必然的問題。我本來想擠進去參加辯論,但人太多,拼命擠也擠不進去,衣服都汗透了。每個人都拿著手巾擦汗,我不好意思再擠。只得作罷。"6

  

  從這私下的敘述里,不難看到譚天榮當年的影響:他確實是運動中的校園風云人物。

  

  而另一封公開發(fā)表的通信,則談到對譚天榮的不同印象和評價--

  

  "四月中旬譚(天榮)在醫(yī)院針灸室的病床上高談其哲學,張炯驚訝之余,便決定把真人真事搬入特寫,他在敘述了譚宣布自己最懂辯證法,列寧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否定等等以后,寫道:"我不能不震驚,面前也許是個不平凡的人。他能獨立思考,不墨守陳規(guī),敢于提出自己新穎的見解,敢于觸動權(quán)威;
這是一個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如果世界上有天才的話,這或許就是天才的起點。是的,我們祖國需要這樣的人,這樣的學者和科學家。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把科學向前推進一步,以至一百步。教條主義者除了學舌的鸚鵡那樣。不問什么時候都重復(fù)著"八點鐘,八點鐘"以外,還能給人們什么呢?我滿懷喜悅注視著這位同學,微黑的臉孔架著眼鏡,眼里射出桀傲不馴的光芒......"。

  

  "然而現(xiàn)在他卻像吹得氣球那樣大的肥皂泡似的,在我們面前破滅了。他自封為哲學家、黑格爾--恩格斯學派的鼻祖。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他說的不是哲學,而是一堆概念的糊涂賬。他的哲學,連研究卅年哲學的老教授都不懂。他自炫讀過馬、恩的一切著作,其實不過是支離破碎地背誦一些片言只語。他抓住"否定之否定"到處套,自稱理論前提是:一切現(xiàn)實的是合理的,一切合理的是現(xiàn)實的。據(jù)解釋:合理═理性═客觀規(guī)律═現(xiàn)實。看吧!連三段論的基本邏輯法制也不懂,卻奇怪地變起概念把戲來。他把一切相對化,有次演講時說:"對的就是不對的,不對的就是對的",剛好有人給他拍照,他立即說:"我一向反對拍照"。臺下有人應(yīng)道:"按他的理論,他反對,也就是他贊成"。結(jié)果全場哄然大笑。總之,這是一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的狂妄家。"7

  

  這里顯然存在著對譚天榮的兩種評價:或認為是"能獨立思考,不墨守陳規(guī),敢于觸動權(quán)威"的"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或看作是"狂妄家"、即所謂"狂人",在當時大概是有代表性的。

  

  我們現(xiàn)在就來看他當年引起轟動的大字報。首先引人注目并引發(fā)爭論的自然是大字報的題目:《第一株毒草》(以后他又連續(xù)寫了第二、三、四株"毒草")。所謂"毒草"問題,是毛澤東于1956年4 月提出"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方針所引發(fā)出來的一個話題。據(jù)毛澤東自己說,當時黨內(nèi)就有人提出"只能放香花,不能放毒草";
毛澤東認為"這種看法,表明他們對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很不理解",于是他解釋說:"一般說來,反革命的言論當然不讓放。但是,它不用反革命的面貌出現(xiàn),而用革命的面貌出現(xiàn),那就只好讓它放,這樣才有利于對它進行鑒別和斗爭",并且表示:"你草長,我就鋤","雜草一萬年還會有,所以我們也要準備斗爭一萬年"。毛澤東的意思很明確:不過是要引發(fā)"毒草"長出來,以便"鋤草",這與同一講話中所說的"把我們中國的這些螞蟻引出了洞"是同一個意思。8所以他在號召發(fā)動反右運動的《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中,頗為自得地說:"毒草共香花同生,牛鬼蛇神與鱗鳳龜龍并長,這是我們所料到的,也是我們所希望的。......人們說釣大魚,我們說鋤毒草,事情一樣,說法不同"。9不過,當時毛澤東的這些講話與文章都沒有公開發(fā)表,人們并不知道毛的意圖,就圍繞"毒草"問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比如,有人針對"鼓勵香花,避免毒草"的說法,指出"其結(jié)果,就會鼓勵了教條主義的、公式化、概念化的東西;
而排斥了被人埋沒了的但或許是真正好的東西"。10連因"漢奸"的身份而一直慎言的周作人也寫文章反駁"有毒草不許放"論,主張"凡是花都應(yīng)放,不論毒草與否,不能以這個資格剝奪他的權(quán)利"。11人們擔心的是將"真正好的東西"當作"毒草"任意鏟掉。毛澤東自己也說:"正確的東西,好的東西,人們一開始常常不承認它們是香花,反而把它們看作毒草。哥白尼關(guān)于太陽系的學說,達爾文的進化論,都曾經(jīng)被看作錯誤的東西,都曾經(jīng)經(jīng)歷艱苦的斗爭","馬克思主義也是在斗爭中發(fā)展起來的。馬克思主義在開始的時候受過種種 打擊,被認為是毒草。"12將譚天榮的大字報置于這樣的語境下,就不難理解,他以"一株毒草"自我命名,所引起的驚駭了。譚天榮這樣做,如他自己后來所說,"為了引起人們注意,我有意說了許多偏激的話"13;
但更主要的是表現(xiàn)了他的一種自信:他是堅信自己的觀點是"正確的東西,好的東西",是真正的"香花";
但他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觀點所具有的異質(zhì)性,不被承認是香花,被視為"毒草"是一種必然。他索性以"毒草"自命,就是要表現(xiàn)一種挑戰(zhàn)的姿態(tài)。署名"一個"強壯而又懷有惡意的小伙子"",所要展示給世人的也是一種自信、自傲與挑戰(zhàn)性。

  

  在《第一株毒草》里,他就這樣向占社會輿論主導(dǎo)地位的報刊與具有引導(dǎo)作用的"三好學生"叫戰(zhàn):"一切報刊(例如《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和《物理學報》)的編輯們"--他們"對馬克思主義的絕對無知對辯證法的一竅不通和他們形而上學的腦袋中,裝著的無限愚蠢,就是一道封鎖真理的萬里長城"。"三好學生","或叫白癡,或者優(yōu)秀生、活著叫"小螺絲釘"反正一樣"--他們的最大特點就是自覺地"禁止自己思維"。這顯然是對既定價值標準的一個顛覆:在譚天榮的"理性"關(guān)照下,"真理的傳播者"不過是"封鎖真理的萬里長城",黨的"螺絲釘"不過是沒有思想的"白癡"。譚天榮同時面對的是他所說的馬克思主義的危機,在他看來,"1895年以后,馬克思主義按照鐵的必然性轉(zhuǎn)化為自身的反面(第一次否定),與此相適應(yīng)的是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形成相互滲透的修正主義與教條主義,六十二年的絕對統(tǒng)治";
還有物理學的危機:在他看來,"充滿了極端盲從迷信的詭辯,謬誤、牽強附會、彌縫手段(或者叫作新穎觀念)的物理學已經(jīng)面臨毀滅"。--這些判斷,在當時的中國是人們聞所未聞,想都不敢(也不會)想的,自然要被看作是"狂人"的"囈語"。但譚天榮藐視這一切,他宣稱:"中國青年還有的是成千上萬的"才子佳人",他們堅韌果斷才氣橫溢光芒四射,他們將使國際資產(chǎn)階級吃飯時丟落刀子"。他以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的話:"愛菲索人中的一切成年人都應(yīng)該死,城--應(yīng)該交給尚未成人的人去管理"作為題詞,正是以此表明自己(而且他相信自己是代表中國年輕一代發(fā)言的)對既定的"成年人"的秩序全面挑戰(zhàn)的立場。他甚至預(yù)先就對自己的讀者宣戰(zhàn):"一切都很好,只是千萬不要發(fā)神經(jīng)病,應(yīng)該改一改那種聽到一句不習慣的話,就本能地反對的條件放射或無條件反射,要不我說西郊公園比北大對你更合適。好,再見!"--這簡直就是以"人民公敵"自居,并且要故意地激怒對手。

  

  這一切--他的"橫空出世",他的"人民公敵"的身份,全面挑戰(zhàn)的自覺意識,他的絕對自信,以至他的"狂言"與"妄想",他的故意的偏激,等等,都使人想起了"五四"那一代人,人們很容易地就聯(lián)想起魯迅的《狂人日記》: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譚天榮就是20 世紀50 年代中國的"狂人"。而且恐怕還不是譚天榮一個人,當時北大校園內(nèi)還有一位以一篇《自由主義者宣言》聞名、并始終不悔的"極右分子"嚴仲強(也是物理系的學生),他就是以《"瘋子"的話》為他的大字報命名的。在反右運動高潮中,他還寫了《壓制不了的呼聲》的大字報,在題詞中寫道:"布魯諾在被燒死前說:為真理而斗爭是人生的最大幸福",并且宣稱:"誣蔑、謾罵、恐嚇只能引起我鄙視的微笑,即使是最無人道的群眾性孤立,我也滿不在乎,為了真理、人道、民主、自由,我可以犧牲一切"。14這是繼"五四"以后又一代為真理而向龐然大物挑戰(zhàn)、不惜以身相殉的"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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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的討論,還要深入一步:1957年的中國的譚天榮們所要挑戰(zhàn)的究竟是什么?

  

  譚天榮在他的《第二株毒草》里,一開頭就指出:"辯證法說:"必須按生活的實在情形來考察生活"。我們看到生活處在不斷的運動中,所以我們要把生活的東西(拿)來考察,并且要問生活走向哪里?我們看到我們生活是一幅不斷破壞與制造的圖畫,所以我們把生活當作既破壞又制造的過程來考察,并且要問:生活中破壞的是什么?制造的是什么?"

  

  這是一個敢于正視生活中的問題,并且不斷進行追問的"真的勇士"(魯迅語)的態(tài)度。那么,他們對中國20 世紀50 年代的生活的考察,發(fā)現(xiàn)了什么問題?

  

  譚天榮的考察是從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生命體驗為起點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首先談到:"在肅反時,我在班上被當作"反革命"來斗爭,起初有人懷疑,班干部就說他們不相信黨。我有一個好朋友給我保證,我決不是現(xiàn)行反革命,他們就說這是我迷惑了他、欺騙了他,迫使我為自己捏造各種罪行。于是我平常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是反動言論,任何一個舉動,都是反動行為?傊业囊谎砸徽Z、一舉一動,都表現(xiàn)了我是一個徹里徹外的反革命分子"。--這幾乎是經(jīng)歷了1955年的肅反運動,甚至共產(chǎn)黨所發(fā)動的任何一個運動的人,都會有的經(jīng)驗與感受,人們已經(jīng)見慣不慣,但譚天榮卻要追問:"為什么事情竟會這樣呢?"他對此作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分析:"因為群眾相信黨的一切都是對的。黨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正確的,只有黨才是正確的,非黨群眾要提出不同意見,那就一定是錯誤的,這就不能允許他存在,就應(yīng)該遭受一切打擊和壓制,一直到他作出了令人滿意的檢討為止","黨和團就用這樣的方法壟斷了一切"好"的、"對的"、"正確的"東西,在群眾中黨員們和團員們習慣于歌功頌德,可事實上有多少黨團員習慣于黨一切都好的神話,有多少習慣于奉承阿諛,有多少人因?qū)h團員有意見而被扣上落后分子的帽子,被當作反革命來處理,有多少工作人員因為向領(lǐng)導(dǎo)提意見而受到各種非難,有多少阿呀奉承的專家青云直上,這不是八年來的成績嗎?"

  

  這里所說的"黨在任何時候都是正確的"的"神話",黨對真理的"壟斷",發(fā)展到極端,成了黨員、團員"永遠正確"的"神話";
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對黨和黨團員有意見=落后=反黨=反革命"的專政邏輯,正是抓住了當時中國政治生活的要害的。這其實是許多敏感的、善于思考的人都覺察到的。老共產(chǎn)黨員、后來也成了右派的劉賓雁這樣談到他的觀察與感受:在新中國剛成立時,"中國共產(chǎn)黨是以充滿自信,以百年來第一個趕走外國侵略者,和20 世紀以來第一個統(tǒng)一了龐大而復(fù)雜的中國的勝利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人民面前的。這種自信是以全國各階層數(shù)億人民對他的絕對信賴和擁護為基礎(chǔ)的。甚至使許多頑敵也望風披靡,心悅誠服",以至自然地形成了一種普遍接受的觀念:"中國土地上的一切污垢和傷痕,似乎都是國民黨造成的;
中國共產(chǎn)黨則一成不染,兩袖清風:是正義、真理和光明的化身"。在實際生活中,也形成這樣的局面:"黨是領(lǐng)導(dǎo)者又是教育者,而人民是樂于接受它的教育和領(lǐng)導(dǎo)的。聽不到對于決議的異議,差異只是行動上積極性的高低。聽不到有人要求參與決策的呼聲。對于黨的正確性和黨的干部對人民的忠誠是絕對信賴的"。所謂"黨永遠正確"的"神話"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如劉賓雁所說,那時候在討論黨的各種號召的會議上,"并沒有幾個人說出與中國共產(chǎn)黨不同的意見,但那多半并非由于恐懼(這與反右以后是大不相同的--錢注),而是認為黨不會錯,因而主動放棄了異議"。"于是,在黨和人民之間就形成一種單向渠道:黨作出一個又一個的決策,發(fā)出一個又一個的號召,掀起一場又一場的運動,人民這一邊則是聽取,服從,行動......",以至"把個人交給黨"、"把一切獻給黨"、"一切聽從黨安排"這些口號"流行幾十年","毫無阻礙地"變成了人們的"道德準則"。"黨的權(quán)威是那樣的至高無上,而這種絕對權(quán)威卻只能通過代表黨的個人來實現(xiàn)",于是,黨的神話落實為個人的神話,對黨的絕對忠誠與服從落實為對個人的絕對忠誠與服從:從中央到地方都是如此。15一個由上而下的思想的層層控制與人身的層層依附關(guān)系的結(jié)構(gòu),就這樣形成了。就黨自身而言,這其實也是一個逐漸喪失領(lǐng)導(dǎo)資源與基礎(chǔ)的過程,未嘗不是一個危機。但大多數(shù)人卻習焉不察,甚至茫然不覺,現(xiàn)在譚天榮們道破"天機",自然是"胡言亂語"、"罪不可赦"了。

  

  如前所說,譚天榮還發(fā)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自身的危機。而這也是從他自己的切身體會出發(fā)的。據(jù)譚天榮回憶,他最初的思考是由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開始的,他關(guān)注的是個人崇拜產(chǎn)生的原因。在《人民日報》發(fā)表的《再論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歷史經(jīng)驗》里,曾作過這樣的解釋:"決定的因素是人們的思想情況,斯大林后期被一連串的勝利和歌頌充昏了頭腦,他的思想方法部分地但也是嚴重地離開了辯證唯物主義而陷入了主觀主義"。譚天榮說他自己"雖然對歷史唯物主義所知甚微,但卻認定了一個死理:"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因此,在他看來,把個人迷信問題歸于個人的思想作風,"在思想方法上是形而上學的,因此在觀點上,就不能不是唯心主義的,這說明我們黨沒有真正自覺地掌握唯物辯證法"。他就此寫了一篇《教條主義產(chǎn)生的歷史必然性》,提出了自己的與黨中央不同的分析,并將此文交給了北大黨委:這還是整風鳴放開始之前。16而這篇文章最重要之處,在于他對于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命運的考察。文章一開頭就引人注目地引述了黑格爾的話:"一切現(xiàn)實的皆是合理的,一切合理的皆是現(xiàn)實的",歌德的話:"存在的一切,都是應(yīng)該滅亡的",以及恩格斯的話:"辯證哲學也有它保守的方面,它認為認識和社會關(guān)系的每一個發(fā)展階段對于相當?shù)臅r間相當?shù)臈l件來說,都是正當合理的,不過,這一理解方法的保守方面是相對的,而它的革命性質(zhì)是絕對的"。這正是譚天榮考察馬克思主義歷史命運的理論出發(fā)點:在他看來,馬克思主義作為人類認識的一個特定"發(fā)展階段","對于相當?shù)臅r間相當?shù)臈l件來說,都是正當合理的";
但"在發(fā)展的進程中,以前是現(xiàn)實的一切,都會成為不現(xiàn)實的東西,而失掉了自己的必然性,失去自己存在的權(quán)力,失去自己的合理性,于是一種新的有生活能力的現(xiàn)實,就代替了衰落的現(xiàn)實"(這是恩格斯在同一篇文章即《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jié)》里的一段話,譚天榮在《第二株毒草》里引述過)。這就是說,譚天榮所要堅守的是恩格斯所概括的"辯證哲學":它要"推翻一切關(guān)于最終的絕對真理和與之相應(yīng)的人類絕對狀態(tài)的想法。在它面前,不存在任何最終的、絕對的、神圣的東西;
它指出所有一切事物的暫時性;
在它面前,除了發(fā)生和消滅、無止境地由低級上升到高級的不斷的過程,什么都不存在"。17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樣的辯證哲學是否實用于馬克思主義自身;
當時的中國,以至整個社會主義國家與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都是以馬克思主義作為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并因此將其絕對化、神圣化與終極化的,譚天榮現(xiàn)在要堅持用馬克思的辯證哲學對待馬克四主義自身,就反而成了"異端"。--有意思的是,與譚天榮同樣堅持這樣的"異端"立場的,竟然還有毛澤東。據(jù)王若水回憶,早在1954年,鄧拓就向他轉(zhuǎn)述毛澤東的一個觀點:"毛說他不相信將來永遠是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總有滅亡的一天"。據(jù)說,作為馬克思主義宣傳家的鄧拓"對這一點感到困惑",有點"想不通"。18十年以后,1964年毛澤東在《關(guān)于人的認識問題》的談話中又重提這個觀點:"我說馬克思主義也有它的發(fā)生、發(fā)展與滅亡。這好像是怪話。但既然馬克思主義說一切發(fā)生的東西都有它的滅亡,難道這話對他本身就不靈嗎?說它不會滅亡是形而上學。當然馬克思主義的滅亡是有比馬克思主義更高的東西來代替它"。19這與譚天榮在1957年所作的分析竟是驚人的一致;
而這時譚天榮早已是被毛澤東親自點名的大右派。這就是中國的政治:連當異端的權(quán)利也只屬于領(lǐng)袖;
即使是真理,什么時候說,怎么說,由誰來說,都要根據(jù)政治的需要:毛澤東在1964年大談馬克思主義的"發(fā)生,發(fā)展與滅亡",就是出于他要"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的需要。而譚天榮只知道說出他所認準了的真理,早說了八年,就必定要為他的書生氣而付出代價。

  

  而1957年的"狂人"譚天榮還要對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過程中的、以及現(xiàn)實的危機,說三道四。譚天榮坦然承認,恩格斯是他心目中的"絕對權(quán)威",他甚至說,"歷史上有過恩格斯,曾經(jīng)是我能夠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20在他看來,恩格斯把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發(fā)展到了極致;
在1895年恩格斯逝世以后,"馬克思主義按照鐵的必然性轉(zhuǎn)化為自身的方面"。21在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內(nèi)部,首先出現(xiàn)了考茨基的"修正主義";
以后普列漢諾夫與列寧部分地恢復(fù)了辯證法,也"局部地"修正"了馬克思主義";
而斯大林則將教條主義發(fā)展到了極端,并且"沒有人對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作出比斯大林更多的"修正""。譚天榮強調(diào),這一切都不是個人的責任;
他認為,"作為第二國際的領(lǐng)袖,考茨基可以始終是一個忠誠的士兵",而"普列漢諾夫和列寧都是卓越的馬克思主義者",恩格斯之后的修正主義與教條主義的相互滲透的"六十二年的絕對統(tǒng)治",都是一定社會歷史條件的產(chǎn)物。22--我們今天來看,這都是譚天榮個人的一種學術(shù)觀點;
而且當時的學術(shù)界也有人持類似的看法:著名的歷史學家、時為南開大學歷史系教授的雷海宗先生就曾在天津教授座談會上指出:"1895年以后",馬克思主義"實際上是停止了發(fā)展"。23譚天榮后來到南開大學等校演講,還專門拜會了雷海宗教授,雷先生告訴他:"在這種哲學界無限混亂的時期,注意(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與(列寧的)《唯物論與經(jīng)驗批判論》兩本書在思想方法上的差別是必要的",譚天榮大受啟發(fā),認為"雷海宗教授是一個真正的學者,對于我這簡直是奇跡",因為在譚天榮看來,"教授們總是淵博而謙遜的;
淵博,這就是說什么也不懂,謙遜,這就是說什么也不想懂,這幾乎是一個法則"。24他所要挑戰(zhàn)的,正是這些將馬克思主義"修正主義化"與"教條主義化",因而從根本上"否定"了馬克思主義的教授與政治家。

  

  譚天榮還在一篇文章中指出:"馬克思主義畢竟是客觀真理,而不是宗教呵,自封馬克思主義者之后,禁止別人說話,這種作法本身就是反馬克思主義的"。25在譚天榮看來,這些"自封"的"馬克思主義者"其實是"反馬克思主義"的,他們將馬克思主義"宗教化","給邏輯施加暴力",26甚至試圖"建立異端裁判所",27不但違反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精神,而且構(gòu)成了對馬克思主義的根本威脅:他們才是馬克思主義的真正敵人。

  

  譚天榮正是從這些將馬克思主義絕對化、終極化,修正主義化與教條主義化,以及宗教化的傾向中,感到了馬克思主義在發(fā)展過程中的危機。作為一個深刻地受到馬克思主義思想滋養(yǎng)的年輕人,他為此而憂心忡忡。

  

  譚天榮更關(guān)注的,是這樣一些傾向,對中國年輕一代的成長的影響。于是,在《救救心靈》這篇文章中,他十分痛切地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

  

  "首先讓我們回憶回憶往事吧。解放前,我們唱:山那邊好地方;
解放后,我們唱: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這時我們的心里感到解放快樂。自從開始經(jīng)濟建設(shè)以后,青年工作的組織方式和活動的內(nèi)容漸漸落后于生活的需要,強迫命令多于說服教育,行政措施多于青年活動。許多干部僵化了,腦袋對付不了復(fù)雜的生活現(xiàn)實,就采取禁止一切思維活動的措施,除了扣帽子以外,他們已經(jīng)沒有別的本領(lǐng)了,F(xiàn)在"立場"這一術(shù)語已經(jīng)成為理屈詞窮,用來搪塞的萬能方箋,所謂"個人主義"、"集體主義"、"英雄主義"等等都成了人們不去分析他們不懂得的新鮮事物,卻又為說明他們而胡亂搬用的空洞詞語。于是有多少不能說明的現(xiàn)在,便有多少種不同的主義,而生活中的一切變化,一切運動,一切破壞與創(chuàng)造,一切新生和毀滅都被僅僅翻譯成含義模糊的各種術(shù)語了。這樣造成的不堪忍受的知識的貧乏,思想空虛和意志薄弱,造成了對一切不懂的東西的無條件的仇恨,造成了習以為常的言行不符和自欺欺人,造成了猜疑冷酷和相互殘害。我看到了這一切,希望改變這一切,而又被那些誠實的人所反對。這件事對于我,更大痛苦是不可想象的。現(xiàn)在最可怕的偏見是,許多的人以為聽到了一句不習慣的話就發(fā)一通神經(jīng)病就算是站穩(wěn)了立場,以為只認為誰出身于不光彩的階級就永遠是落后分子或反動分子才是階級分析......"。28

  

  應(yīng)該說,這是一個相當犀利的觀察與感受:將"生活中的一切變化,一切運動,一切創(chuàng)造和破壞,一切新生和毀滅"都"術(shù)語"化、"空洞"化的思想的僵硬,"對一切不懂的東西的無條件的仇恨"的愚昧,"習以為常的言行不符和自欺欺人"的表演人格,人與人關(guān)系中的"猜疑冷酷和相互殘害",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成了新的"國民性":譚天榮所面對的,不僅是年輕一代的精神危機,而且是民族的精神危機,說到底,是人的心靈的危機。因此,他發(fā)出的"救救心靈"的呼喚,是真正具有震撼力的。

  

  人們又很容易地聯(lián)想起五四時期"救救孩子"的呼喊:這確實是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個并非遙遠的呼應(yīng)。而且這是譚天榮這樣的1957年的中國"狂人"們的自覺選擇。正是在《救救心靈》這篇文章里,(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譚天榮提出了"一切都要(重新)探討"的思想命題,而按照胡適與周作人的說法,"重新估定價值"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基本精神;
可以說,正是"重新探討一切"這一基本點,將相隔四十年(1917--1957)的北大學生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這校園內(nèi)的精神傳遞是十分感人的。于是,在1957年的學生刊物《廣場》的《發(fā)刊詞》里,再次響起了五四的聲音--

  

  "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要重新調(diào)整,一些過去習以為常的正面和反面的東西要重新進行肯定和否定,對于現(xiàn)代的一些論點與觀點要進行重新估計、評價和探索......總之,這里--整風運動為主流的大變革是一次偉大的社會主義思想意識的改造運動,或思想意識的大革命,對一切都要進行勇敢地再認識。

  

  中國......(將)會到來社會主義時代的"五四"新文化運動!"29

  

  說是"社會主義時代的"五四"新文化運動",顯然是重視歷史的傳承,又強調(diào)新的時代特點。在譚天榮這里,就是將五四的精神傳統(tǒng)與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傳統(tǒng)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在《救救心靈》一文里,譚天榮還特地引述列寧關(guān)于馬克思的一段話:"凡人類社會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他都用批判的態(tài)度來審查過,任何事物也沒有忽略過去;
凡人類思想所樹立的一切,他都重新探討過,批判過,并且根據(jù)工人階級的實踐一一檢驗過,于是就作出了那些為資產(chǎn)階級的狹隘性限制或資產(chǎn)階級偏見所束縛住的人所不能得出的結(jié)論"。30

  

  重新發(fā)揚五四的,以及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正是要為一次新的思想解放運動注入新的思想活力。這里最重要的,就是要維護人的獨立思考的權(quán)利,維護自己決定自己的道路和命運的權(quán)利。譚天榮在他的《第二株毒草》里,將這樣的歷史要求概括為兩句話--

  

  "我們要思考,除了我們自己誰又能禁止我們思考?我們要想,不讓想嗎?偏要想!"

  "我們要走自己的路。我們要回答,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我們要回答,生活走向哪里,歷史走向何方?"31

  這幾乎是可以看作是1957年的覺醒的中國青年的宣言的。這是大學校園里的許多大字報的共同主題--

  

  ""凡事理之來,當于疑中求信,其信乃真","求實者人道之一大要是也","求實之法在懷疑,疑一物斯知一物"(笛卡爾),疑--信--疑,人類之思維正是通過這一過程的不斷反復(fù)取得確定的、可靠的知識。禁止懷疑和理性分析,而僅從建立在感情、偏見和愚昧的基礎(chǔ)上的迷信和盲從來對待知識,這只不過是癡人說夢話,自欺欺人。因此,我認為世界上沒有不允許懷疑的問題。即使這些問題是不可動搖的真理。在我們國內(nèi)除少數(shù)抱有政治陰謀的階級敵人以外,任何人都有探索一切問題(包含社會主義制度問題在內(nèi))并堅持自己的見解的權(quán)利。遺憾的是,現(xiàn)在的情況并非如此。在某些問題上,發(fā)表了不同看法,即使是一個正直的公民,也命定要在動機上遭到最惡意的猜測,在名譽和尊嚴上遭到輿論的殘酷的傷害!這是不是"禁錮思想"?探討問題為什么必須在一定的界限內(nèi)呢?......

  

  思想大解放萬歲。

  民主、自由和人道主義萬歲!。

  真理和正義萬歲!

  人民之間的愛、信任和相互尊重萬歲。。"

 。▌⒖兩骸段乙獑、問、問???》)32

  

  "中國數(shù)千年來,在封建統(tǒng)治下,個性得不到發(fā)展,使經(jīng)濟落后。解放后,雖然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各方面已得到了解放,但由于缺乏民主傳統(tǒng),思想統(tǒng)治還很嚴,若有人不問政治,要按自己的喜好去發(fā)展個性,是不可能的。中學里,總是強調(diào)集體主義,一切強調(diào)集體活動,框子太小,限制了個性的發(fā)展。......

  

  (要)讓青年去獨立思考,大膽懷疑,勇于幻想,甚至對黨的政策、方針也可以懷疑,使青年的"原始思想"得到充分發(fā)展。"

 。ㄉ蛞怨猓骸蹲屒嗄耆オ毩⑺伎肌罚33

  "有頭腦的人,不要那樣想,以為如今的民主是給你的恩賜,不!不是的,這民主是我們自己爭來的。......

  

  社會主義的靈魂是平等民主自由,沒有這,社會主義就會枯萎,要保衛(wèi)社會主義就必須給人民權(quán)力,讓我們在精神上,正如在經(jīng)濟上一樣得到平等自由。如果人民的義務(wù)只是"服從領(lǐng)導(dǎo)",體會領(lǐng)導(dǎo)意圖,那么,"三個主義"(即宗派主義、官僚主義與主觀主義)在運動中被整掉,還會再起。......

  

  我們要求健全的社會主義法制,爭取民主,保障人權(quán)和精神人格的獨立--這就是我們斗爭的目的。

  我們要做國家和自己的主人!

  社會主義民主精神萬歲!"

 。ㄍ鯂l(xiāng):《有頭腦的人!不要那樣想》)34

  

  在反右運動開始以后,譚天榮在一封信中,提出了一個反身自問的問題:"我們到底是為了什么?"他的回答是:"我們的要求主要是屬于精神生活方面的",除了政治與社會發(fā)展的要求、理想外,最主要的是要維護"純潔無私的心靈"。35在譚天榮看來,一切的解放,最后都要歸結(jié)為人的解放;
所有的自由要求,最后都要歸結(jié)為人的心靈、精神的自由。于是,人們發(fā)現(xiàn),在譚天榮的文章里,始終響徹著對全新的人的呼喚:這也是對五四"新人"理想的一個呼應(yīng)--

  

  "我們需要個性強烈的人,色彩鮮明的人,我們需要有自我犧牲精神的人,埋頭苦干的人,我們需要熱情而冷靜的人,心地光明的人,......我們沒有權(quán)利一分鐘放松戰(zhàn)斗,不要動搖,不要膽怯,不要懷疑,咬緊牙關(guān),在我們選擇的道路上勇往直前。

  

  為了那些被歪曲的靈魂,為了那些被殘害的心靈,為了那些像樹葉一樣被踐踏的人們,為了我們社會主義的祖國,為了讓人類走向共產(chǎn)主義......"。36

  

  在譚天榮看來,"五.一九"民主運動最重要的意義,就在于它為這樣的"新人"提供了一個展示自己的舞臺;
因此,當"反右運動"開始,意味著""五.一九"運動結(jié)束"的時候,他卻這樣高唱了一曲"右派"的贊歌--

  

  ""五.一九"這是一個光輝的日子,在國際反教條主義的斗爭中,中國青年第一次顯示了自己的力量?磥硎悄敲磸姶蟮牧晳T勢力在他們面前表現(xiàn)了多么可怕的貧乏和卑劣呵--習慣勢力在他們真理和正義的呼聲面前,難道比老鼠在貓面前更勇敢嗎?他們在理性和法制的呼聲中,難道比魚在空氣中更有生命嗎?他們在民主和自由的呼聲之中,難道比冰雪在太陽照耀之下更堅強嗎?可是看看我們"右派分子"吧!大字報中激動人心的語句、辯論會上鋼鐵般的邏輯力量,實際工作中那種中國式的刻苦耐勞,斗爭會上,面臨凌辱的從容的風度,以及在他們個人獨處時平靜的心靈,哪來的這樣蓬勃的生氣呀!哪來的這種永不枯竭的精力呀!還有比這無比的靈魂天真,這種隨時隨地創(chuàng)造奇跡的信心,這種對于一切事物--即使它是苦難的--的愛好更美妙的東西嗎?......

  

  呵!"右派分子"--人類的傲骨。"37

  

  這樣,譚天榮就為1957年的中國"右派"樹起了一個紀念碑;
他在另外一些文章中,將他們命名為"認識了歷史必然性,為真理而戰(zhàn)的戰(zhàn)士"38,"民主自由的勇猛戰(zhàn)士"。39如果放在20 世紀的思想史上來考察,他們是屬于魯迅在20 世紀初所呼喚的"精神界戰(zhàn)士"的譜系的。40譚天榮即是其中的一個代表。--如果說,林希翎身上,主要體現(xiàn)為一種永遠不滿足現(xiàn)狀、永遠說真話,因而是永遠的批判者的精神;
譚天榮則代表了一種不懈的探索,勇敢地捍衛(wèi)真理與正義,始終堅守思想的獨立,自由,批判與創(chuàng)造的精神。這都構(gòu)成了我們所說的"右派"精神傳統(tǒng)。

  

  譚天榮也在為自己畫像,讀他的大字報,就會強烈地感受到他的"個人性"的存在。是如此的堅定與自信:"我今年才22歲還沒有學會害怕,我今年才22歲還不懂得恐懼,我今年才22歲還不曾有過疲勞";
41"對于我,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無論死去還是活著,我都是一個共產(chǎn)主義者。但是,生活會證明,我們的事業(yè)是誰也絞殺不了的,......"五.一九"和"五四"將顯明地留在我們弟弟妹妹腦海里,永遠鼓舞著后來的年輕人。為了這一切,我沒有任何恐懼"。42又充滿了如此深刻的痛苦:"自己人的反對,比面對槍殺還要叫人難過",43"人們似乎忘記了我們也是自尊自重的青年,血氣方剛,現(xiàn)在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任何條件下,把我們抓去質(zhì)問任何問題,可以用任何罵人的詞語用在我們的任何一個人身上。能夠設(shè)想忍受這一切需要多大的耐心和毅力嗎?"44又是這樣地理解一切人(包括自己的對手)、并渴望別人同樣理解自己:"如果我們不是為了基本群眾,那么我們的一切工作就失去了道義的基礎(chǔ)。那些反對我們的人,僅僅是因為缺乏思考的習慣,全部問題就在于使他們的思想活躍起來,不要過多的責難他們","難道我們可以痛恨那些為這種思想方法掌握的群眾嗎?""難道我們可以設(shè)想對群眾進行報復(fù)嗎?""為什么我不那么痛恨"衛(wèi)道者"們呢?這就是原因";
45"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們!真正的共青團員們!善良的同學們!請原諒我過去的一切無禮,我將逆流前進,不退一尺一寸,我不想向你們解釋什么,你們的心是中國式的,用你們的心來理解我吧!"46而且是如此地迷戀生活,呼喚著"人情"47:"只要人們不過分地阻攔我們,就能立刻證明我們這些落后分子同樣懂得生活,我們這些右派分子不僅會戰(zhàn)斗而且會娛樂";
48"自從"五.一九"以來,我深深地愛上了北大,F(xiàn)在,北大的一切都在向我招手,都在向我微笑,樹葉展開眉眼,窗口凝著眸子,大路在迎著我,友好地向我問好。......在小山上的草坪里,在未名湖邊,一切都多么好啊。可是我更愛的是活動著的人流、親切的交談和沉默的支持。我愛北大,這里有我的朋友,有我的同志,在這里,我讀過恩格斯的著作,在這里我學會了生活。我多么想留在北大啊!"49--在"狂妄"、"桀驁不馴"的外表下,竟深藏著如許柔情:這是十分動人的。

  

 。ㄈ

  

  我們談到了1957年的譚天榮們對五四傳統(tǒng)的自覺繼承,但也非簡單地重復(fù),而是具有自己的時代特色。其中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對所要置疑、挑戰(zhàn)的對象的態(tài)度的不同。我們知道,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要挑戰(zhàn)對象是已經(jīng)陷入僵化的儒家意識形態(tài),其策略是引入異質(zhì)文化,以來自西方的"科學"、"民主"觀念,即所謂"德先生"和"塞先生",與之對抗,甚至是取而代之。而這一次"五.一九"民主運動,盡管是向被絕對化、教條主義化、修正主義化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提出挑戰(zhàn),但其基本立場,卻不是要否定馬克思主義本身,而且要重新恢復(fù)與激發(fā)馬克思主義的革命本質(zhì),以發(fā)揚其本來具有的批判性,作為打破思想與體制的僵化的精神資源。譚天榮正是這樣鄭重其事地引述了恩格斯的話,作為他的全部批判的基本理論根據(jù)與出發(fā)點:我們"不承認任何種類外在外界權(quán)威、宗教、自然觀、社會國家制度--一切都要最無情地的批判,一切都要站在理性的審判臺前,或者開始證明其存在理由,或者放棄其存在權(quán)利,思維和理性成了測定一切現(xiàn)存事物唯一的尺度"。50因此,在譚天榮看來,"五.一九運動"某種程度上是一個"復(fù)歸"運動:"私有制向公有制的復(fù)歸,教條主義向馬克思主義的復(fù)歸,"三害"向民主復(fù)歸"。51譚天榮本人直到晚年,還向來訪者戲稱自己是一個"原教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這是具有一定真實性的:他是信奉馬克思、恩格斯所創(chuàng)建的馬克思主義的;
而如前文所說,在他看來,1895年恩格斯去世以后,馬克思主義處于一個"否定"的階段(即他所說的"相互滲透的修正主義與教條主義六十二年的絕對統(tǒng)治"),現(xiàn)在正需要"復(fù)歸"馬克思與恩格斯,即所謂"否定之否定"。這里,還有一個復(fù)歸民主的問題:如前文所說,這顯然是對五四傳統(tǒng)的一個自覺繼承;
但1957年的譚天榮們則遇到一個"社會主義"與"民主"的關(guān)系新問題。如一篇大字報里所說:"不少人,大腦里已形成了這樣一個奇妙的公式:民主+自由+人道主義......=資產(chǎn)階級的(民主+自由+人道主義)。似乎這些字眼天然地帶有布爾喬亞的色彩。以至于別人在提起它們時,總是按照習慣贈以同樣的冠冕。我們要問:"人性"存在嗎?"民主"等等除去"階級性"以外,還有沒有全民性?這些口號是不是已經(jīng)過時?"資產(chǎn)階級民主"等等的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52論者所論證與堅持的是"民主"、"自由"、"人道主義"這些觀念的普適性,而非"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專利。一篇題為《我看民主》的大字報即是強調(diào)"民主化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趨勢"、"民主是先進的社會理想"、"社會主義民主是最高類型的民主"、"在現(xiàn)階段民主既是手段也是目的"等等。53因此,當面對"你們標榜的是哪一種民主?"的質(zhì)問時,他們的回答是理直氣壯的:我們所要的"是從"五.一九"開始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在民主廣場上自由論壇出現(xiàn)的,正在繼續(xù)形成和發(fā)展的這樣一種民主,不是硬搬蘇聯(lián)的形式,更不是販賣西歐的形式,而是在今天的中國的社會主義土壤中土生土長的民主制度"。54譚天榮說:"社會主義是我們的理想",絕不是、也"完全不需要從外面輸入進來";
55而他們所理解與追求的"社會主義"是與"高度民主"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從另一方面說,1957年中國大學校園里的右派,既以高度民主的社會主義為自己的追求目標,他們在繼承資產(chǎn)階級民主傳統(tǒng)的同時,也具有反資本主義的傾向。譚天榮在他的《第一株毒草》里,在向"已經(jīng)完全不能忍受"的思想專制挑戰(zhàn)的同時,也宣布了"堅韌果斷才氣洋溢"的"中國青年"將同樣使"國際資產(chǎn)階級吃飯時丟落刀子"。因此,譚天榮的"三個復(fù)歸"里,"教條主義復(fù)歸馬克思主義"、"三害復(fù)歸民主"之外,還有"私有制復(fù)歸公有制"。在中國的現(xiàn)實政治中,他們對被認為是"代表資產(chǎn)階級"的"民主黨派"是一直保持著某種警惕的。林希翎在北大的第二次演講中,即明確表示:"我認為公有制比私有制進了一步,問題是使公有制再前進一步,有人提出了定息二十年(按,這是上海鴻興制造廠董事長、中國鐘表廠總經(jīng)理王康年提出的建議;
時為民主建國會副主任委員與全國工商聯(lián)副主任委員的章乃器還提出了"定息不是剝削"的主張),我堅決不同意,我贊成馬上取消定息"。56因此,1957年學生們在校園內(nèi)發(fā)動的"五.一九"民主運動與同時期民主黨派的鳴放,并無聯(lián)系,可以說學生是完全自主地獨立地推行自己的民主運動的。57值得注意的是,鳴放中民主黨派的頭面人物、后來成了大右派的章伯鈞、羅隆基,以至儲安平等的言論,在大學校園內(nèi)都沒有引起什么反應(yīng)。而按譚天榮的分析,實現(xiàn)他所期待的"三個復(fù)歸"的力量,在當時的中國,主要是毛澤東所發(fā)動的"自上而下的整風運動"與青年學生所發(fā)動的"自下而上的民主運動",而兩者是"相互滲透",而且應(yīng)該相互支援的;
譚天榮甚至說,"看來我們親愛的毛澤東同志處于十分困難的地位","我們有責任大力支援"他。譚天榮同時提出"在這偉大的轉(zhuǎn)變時期,有三種力量組成的百萬大軍",即"那些認識了歷史的必然性,為真理而戰(zhàn)的戰(zhàn)士","那些無辜的被損害者",以及"反對社會主義的敵對力量"。譚天榮主張"我們--青年同學應(yīng)該屬于第一種人",但什么是"反對社會主義的敵對力量",譚天榮并沒有作分析,只是說"現(xiàn)在要分清這三種人,事實上是不可能的。但是到了一定時期,他們自會分道揚鑣"。58 因此,當毛澤東發(fā)動反右運動,在報刊上發(fā)表了各種似是而非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特別是像被歪曲了的葛佩琪所謂要"殺共產(chǎn)黨人"的這類聳人聽聞的言論,似乎共和國正在遭遇到真正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勢力的嚴重威脅。這就引起了這些對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懷有真誠的信仰,對中國共產(chǎn)黨也有著基本信任的年輕人思想上的極大混亂。有的人從確實存在真正的右派進攻這一大前提出發(fā),一定程度上承認了反右的必要性,認為"由于右派完全反對社會主義,要求資本主義,他們代表了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人民應(yīng)當反對他們";
同時,又堅持自己的批判立場,表示"我將保持與黨不同的意見,即不應(yīng)因一小撮反社會主義分子而同時打擊了社會主義的民主力量,不應(yīng)借口階級斗爭而打擊了那些為社會主義進一步發(fā)展積極掃除障礙的人,同時對那些手段上很不高明的、不公正的、顯然的對民主的壓制表示強烈抗議"。也正是出于這樣的估計,提出了作策略退卻的建議:"黨和民主激進派已由他們各自的片面性而陷于某種對立狀態(tài),雖然這主要應(yīng)由黨來負責,但我們?nèi)绻俳┏窒氯,對黨,對現(xiàn)時還缺乏主見的群眾和對我們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這種局面只是對三害分子和真正的反社會主義分子有利","民主力量應(yīng)當退卻,這不是向三害分子和保守勢力退卻,而是與黨內(nèi)進步勢力妥協(xié)。這種妥協(xié)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不可避免的了"。59也有的人在為"我們這些忠心耿耿為黨為國的優(yōu)秀青年遭到可悲的攻擊"而不平,堅持自己的基本立場的同時,開始反省自己的"過激行動"、"過分不相信黨的情緒"、"無政府主義傾向","在客觀上作了社會上右派的政治資本",并提出要"團結(jié)在各國共產(chǎn)黨的進步勢力的周圍,團結(jié)在毛澤東、赫路曉夫的周圍,克服我們前進中的一切障礙,奔向共產(chǎn)主義"。60而譚天榮本人,從一開始就對反右運動持根本的否定態(tài)度,認為"《人民日報》組織的十字軍,充分表現(xiàn)了沒落階級的情緒,那些有著內(nèi)在權(quán)利的人,用不著炫耀自己的力量。想想看一種相信自己前途的力量會為一封匿名信之類的小事,大心問罪之師嗎?"61在他看來,"整風--民主運動和"反右派"斗爭實質(zhì)上是相互對立的兩個方面,后者是由前者派生的,是前者的反面表現(xiàn),與此相適應(yīng)的是:整個過程貫穿著兩種力量,保守和革命的相互斗爭",而"這兩種力量通常都稱對方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62因此,他始終拒不檢討,被稱作"死硬分子"。63他在《第四株毒草》里,宣布""五.一九運動結(jié)束了",并引用雪萊的詩句作結(jié):"冬天如果到來,春天還會遠嗎?"64--他當然沒有料到,由反右而開始的"冬天"竟是如此漫長:這一代人骨子里始終是一個浪漫主義者與理想主義者。65

  

 。ㄋ模

  

  譚天榮和他的1957年校園里的戰(zhàn)友,終于都成了勞改隊里的難友。但思想無法囚禁,思考仍在繼續(xù)。這正是一位難友眼里的譚天榮:"怪的是譚天榮不是在鉆研他物理學,而是天天捧著一部《列寧文選》兩卷集在仔細琢磨";
而且不久就出了問題:"那一年,正好印尼共產(chǎn)黨主席艾地轉(zhuǎn)道從蘇聯(lián)來中國訪問。他參觀了北京的菜市場,發(fā)表了觀感,盛贊中國的西紅柿便宜,只要四分錢,便能買一斤,而在蘇聯(lián),是要四個盧布才能買到一斤的。當時的貨幣比價,一盧布等于人民幣兩元、美金四元。讀報以后,具有楊修性格的譚天榮發(fā)言了,他說:中國人窮就窮在西紅柿太便宜上;
如果中國的西紅柿也買四塊錢一斤,中國農(nóng)民就富了"。此話匯報上去,卻被勞教干部認定是譚天榮"眼看中國西紅柿便宜有氣",硬給按上一個"右派本質(zhì)不改"的罪名,組織批判,譚天榮自然不服,還引經(jīng)據(jù)典振振有辭地進行辯解,最后成了"堅持反動立場"、"拒絕改造"的典型,受到了延長教養(yǎng)期一年的處罰。66此事后來被作家尤鳳偉寫進了他的長篇小說《我的1957年》,就真成了一個文學的典型事件。

  

  而據(jù)譚天榮本人的回憶,他在長達十一年的勞教中,盡管勞動是第一流的,遵守紀律也勘稱模范,但自己仍是"反改造分子",其主要表現(xiàn)是"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寫了不該寫的東西"。所謂"不該看的東西",主要是他熟讀了《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特別是其中的《路易.波拿巴政變記》(該文現(xiàn)在譯作《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我甚至把其中的許多段落背得滾瓜爛熟","我有了一種"更上一層樓"的感覺":"如果說1957年我通過物理學的思考初步掌握了辯證法的一些小技巧,那么,經(jīng)過這一階段的學習和反思,我終于初步領(lǐng)悟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某些要點",并且"情不自禁地"用來分析正在發(fā)生的事件,"像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政變記》中描述波拿巴的政變那樣描述當時的"文化大革命",描述從新中國成立到"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國的階級斗爭,并把文化大革命歸結(jié)為這一階級斗爭進程的必然結(jié)果",并于1968年寫了一本"不該寫"的書:《中國革命和斯大林時代的終結(jié)》,"闡述了我對十月革命、斯大林、1949年革命和"文化大革命"等問題的看法"。此書是用速記寫成的,以后陸陸續(xù)續(xù)寫成漢字給一兩難友看過,并因此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團",后又不了了之,據(jù)說公安部的內(nèi)部報紙上還刊登過"反革命分子譚天榮已被正法"的消息:不知是誤傳,還是真有此決定,只是不知為什么沒有執(zhí)行,但譚天榮因堅持思考與寫作而再次遇險確是真的。67書稿自然沒有保存下來,但其中的基本觀點卻是牢記在心,后來譚天榮寫了一篇《我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其中關(guān)于"歷史唯物主義"部分即是對當年思考的回憶性記錄,我們也因此得以大致了解譚天榮在1968年的思考的某些成果。這是11年前(1957年)思考的繼續(xù):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把1968年的《中國革命和斯大林時代的終結(jié)》看作是1957年的《教條主義產(chǎn)生的歷史必然性》的一個續(xù)篇,但其中包含了對反右運動以后直至文革的中國現(xiàn)實的思考和反省,就更有了新的深度;
讀過原稿的那位難友甚至說:"不要小看譚天榮這幾年下的功夫,本來他并沒有什么真東西,現(xiàn)在可不一樣了"。68

  

  問題的最初出發(fā)點依然是"個人崇拜"何以產(chǎn)生?如果說,1957年的譚天榮主要面對的是斯大林的個人崇拜所造成的嚴重后果,1968年則是直面"文化大革命"這樣一種個人崇拜的極端形態(tài);
譚天榮引述黑格爾的觀點,強調(diào)任何一個重要的歷史事件重復(fù)兩次,就有了它的必然性:現(xiàn)在所要討論的,正是個人崇拜在俄國、中國產(chǎn)生的"歷史必然性"。在譚天榮看來,把個人崇拜歸結(jié)為個人(斯大林與毛澤東)的"錯誤",思想、意識、作風、性格、心理問題,也就必然將個人崇拜與文革的發(fā)生都看作是偶然的事件,將對歷史經(jīng)驗教訓的總結(jié)轉(zhuǎn)換為一個個人的歷史功過問題,這都是典型的歷史唯心主義。譚天榮于是從一個新的角度重申了他在1957年所提出的馬克思主義發(fā)展過程中的危機問題:"在我看來,20 世紀官方的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實際上是唯心主義的。人們的任務(wù)應(yīng)該是恢復(fù)以經(jīng)濟的必然性為核心的馬克思主義的原始時代"。因此,譚天榮提出,關(guān)于中國出現(xiàn)的個人崇拜及其登峰造極的表現(xiàn)"文化大革命","我們要回答的問題,與其說是"為什么毛澤東晚年會犯錯誤?"倒不如說是"為什么新中國會出皇帝?""而如恩格斯所說,"每當需要有這樣一個人的時候,他就會出現(xiàn)","在新中國,只要客觀上需要皇帝,皇帝一定會出現(xiàn)的"。在譚天榮看來,要對此作出科學的回答,必須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兩條基本原理,即"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于是,他對新中國的經(jīng)濟基礎(chǔ)與其上層建筑的關(guān)系,及其引發(fā)的基本矛盾作出了如下分析:"新中國歷史的起初條件是,一些多少現(xiàn)代化了的城市小島散布在仍然停留在古代鄉(xiāng)村的汪洋大海之中,當中國社會進一步發(fā)展時,停留在古代的鄉(xiāng)村要求建立一個與古代經(jīng)濟基礎(chǔ)相適應(yīng)的古代的上層建筑;
而現(xiàn)代化的城市則要求建設(shè)社會主義:這就是新中國的社會的基本矛盾,這是在古今中外無處不在的城鄉(xiāng)矛盾的一種特殊形式。新中國的歷史就是在這一矛盾基礎(chǔ)上展開的。偉人毛澤東是全中國的偉大領(lǐng)袖,他既是城市居民的領(lǐng)袖,也是鄉(xiāng)村居民的領(lǐng)袖。作為城市居民的領(lǐng)袖,他的歷史使命就是按照馬克思的藍圖,在中國建成社會主義;
作為鄉(xiāng)村居民的領(lǐng)袖,他的歷史使命是在中國建成一個古代的東方專制帝國,一個"在暴君統(tǒng)治下的人人平等"的庶民社會。既然中國的城市和鄉(xiāng)村處在相互作用之中,這兩種相互排斥的歷史使命不免相互滲透。于是,新中國社會的基本矛盾就反映在偉人毛澤東身上,表現(xiàn)為他的思想狀況的矛盾:一方面是馬克思主義,另一方面,又是秦始皇式的暴君"。--這里從"經(jīng)濟基礎(chǔ)與上層建筑的矛盾"入手對中國社會基本矛盾的分析,顯然是1957年關(guān)于"社會制度"問題的追問的一個深入;
這里,對毛澤東的評價與分析,在強調(diào)與肯定他作為"馬克思主義者"在中國"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努力這一方面,與1957年的認識仍有一脈相承之處,但對"秦始皇式的暴君"的分析與強調(diào),則顯然是從反右與文革的切身體驗中提升出來的新認識。更值得注意的是,譚天榮對"皇帝"與"權(quán)力貴族"及其矛盾的分析,這是他受到馬克思的啟發(fā)而作出的。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指出:"波拿巴代表一個階級,而且是代表法國社會中人數(shù)最多的一個階級--小農(nóng)","波拿巴王朝是農(nóng)民的王朝,即法國人民群眾的王朝";
"小塊土地所有制按其本性說來是全能的和無數(shù)的官僚立足的基地。它造成全國范圍內(nèi)一切關(guān)系和個人的齊一的水平。所以,它也就使得有可能從一個最高的中心對這個劃一的整體的各個部分發(fā)生同等的作用。它消滅人民群眾和國家權(quán)力之間的貴族中間階梯。所以它也就引起這一國家權(quán)力的全面干預(yù)和它的直屬機關(guān)的到處入侵"。譚天榮用馬克思分析波拿巴王朝的方法與思路來分析中國社會,在他的理解里,"馬克思所說的小農(nóng)的王朝要求有無數(shù)的全能的官僚,在新中國這一要求很快就使共產(chǎn)黨的干部們轉(zhuǎn)化為自我服務(wù)的大小官吏";
而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地位使他們"不能以自己的名義來保護自己的階級利益,(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一定要別人來代表他們",而"他們的代表要同時是他們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們上面的權(quán)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權(quán)力,這種權(quán)力保護他們不受其他階級侵犯,并從上面賜給他們雨水與陽光",而毛澤東正是這樣的享有不受限制的權(quán)力、代表小農(nóng)的利益又主宰他們的 "皇帝"。譚天榮指出:"權(quán)力貴族和皇帝,這是1949年革命的種子在中國鄉(xiāng)村社會關(guān)系的土壤中長出來的一對并蒂蓮","權(quán)力貴族本身就是組織力量,而皇帝則擁有武裝力量。它們各有自己的社會基礎(chǔ):權(quán)力貴族依護著城市居民的種種特權(quán),而皇帝則得到鄉(xiāng)村居民道義上的支持","不論這一對并蒂蓮怎樣相互依偎,相互纏繞,它們都是天生的一對冤家。新興的權(quán)力貴族要求"確立新民主主義秩序",即要求保持穩(wěn)定的"貴族--平民"兩極社會;
而新登基的天子則要求建立一個正式的"皇帝-臣民"兩極社會,這一要求就意味著砍掉這一"貴族中間階級":這就是"無產(chǎn)階級條件下的繼續(xù)革命"、"限制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和消滅三大差別等毛澤東思想的真正含義"。因此,在譚天榮看來,1957年毛澤東"本想借助知識分子和其他平民來整垮權(quán)力貴族",但由于知識分子與青年學生在給共產(chǎn)黨提意見的同時,也把批評矛頭指向了毛澤東,于是,又轉(zhuǎn)而變成"皇帝"與"權(quán)力貴族"聯(lián)合打擊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的"反右運動"。但權(quán)力貴族將成為"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下一個目標的趨向還是隱約可見的。但毛澤東的"消滅貴族中間階梯",建立國家"皇權(quán)"對"臣民"直接統(tǒng)治的計劃,在1957年略試"牛刀"以后還是中斷了,"推遲了九年",到文化大革命中才得以"實現(xiàn)"。因此,在譚天榮看來,文革的本質(zhì)是"鄉(xiāng)村起來反對城市,武裝力量起來反對組織力量,皇帝起來鏟除權(quán)力貴族",而"這次運動更深層次的動力,還是公民社會和國家政權(quán)之間的對抗":"在新中國,原來的公民社會中最有活力的部分已經(jīng)被干部等級制度所吞并",而所建立起來的新體制,又是以"種姓制度、戶口管理制度和群眾運動"作為其"三大支柱"的:"種姓制度使得中國得以種姓迫害冒充階級斗爭,掩蓋了真實的階級壓迫和剝削;
戶口管理制度則保障一部分勞動者對另一部分勞動者的經(jīng)濟掠奪,從而淡化了不勞動者對勞動者的經(jīng)濟掠奪;
群眾運動則使人民群眾經(jīng)常處在一種互相殘殺的狀態(tài),并把一些反抗扼殺在萌芽中",這就同時制造與產(chǎn)生了大量的社會矛盾,這些郁積已久的矛盾在文革中終于被毛澤東所引爆,成為他能夠成功地發(fā)動文化大革命的社會條件與基礎(chǔ)。69--這些分析,都可以看作是譚天榮對反右運動的一個"消化",或者說是由反右運動,以及其后的歷史所激發(fā)的對中國社會問題的新的思考。其思考的結(jié)論,自然是可以討論的,也一定會有不同的意見;
但在被剝奪了發(fā)言權(quán)、處于被專政的條件下,譚天榮仍在堅持自己的獨立思考,堅持著對中國問題的不懈地探討與追求,這個事實本身就是意義重大的,它表明:譚天榮仍然堅守著他在1957年代表有理想、有志氣的中國青年所發(fā)出的對歷史的承諾:"我們要思考,除了我們自己誰又能禁止我們思考?""我們要回答:這一切是為了什么?我們要回答:生活走向何方?歷史走向何方?"70而我們已經(jīng)說過,這正是"右派精神"與"右派傳統(tǒng)"的一個核心,其意義是超越時空的。

  

  但譚天榮本人卻一再強調(diào):"我其實是一個書呆子,在大學里,我學的是物理學",71他終生迷戀的也是物理學。在勞教期間,除了讀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他主要的精力是在研讀《數(shù)理邏輯基礎(chǔ)》、《分析學教程》,推導(dǎo)物理學公式。他思考得最多的也是現(xiàn)代物理學的歷史命運--在譚天榮的思考里,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命運、哲學的命運,與物理學的命運,這些問題都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因此,在1957年他貼出大字報《第一株毒草》時,就同時向他所認為的僵化了的哲學與僵化了的物理學提出挑戰(zhàn)。他這一挑戰(zhàn)立場也是終生不變,在《我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一文的最后部分談的就是"物理學的危機":"由于物理學的失敗,唯心主義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物理學的主導(dǎo)地位。要在物理學的領(lǐng)域里恢復(fù)唯物主義,必須把物理學重新改寫,而這正是新世紀的馬克思主義的任務(wù)"。他為此寫了不少文章,闡述自己的觀點,但寄出的文稿大都"如石沉大海","既沒有刊登,也不退稿,因此也沒有退稿意見"。他終于不得不面對別人告訴他的"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即使在小問題上,我與學術(shù)界也沒有共同語言"。72

  

  譚天榮始終是寂寞的。

  

 。玻埃埃衬辏乖拢慈 --13日,9 月30 日--10 月3 日

  

  1 譚天榮:《一個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歲月文叢.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564--565頁,北京十月出版社,2001年版。

  

  2 夢波:《勞改紀實》,《我親歷過的政治運動》,80頁,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

  

  3 關(guān)于《廣場》,請參看《1957年三個北大學生刊物》一文。

  

  4 關(guān)于北大"五.一九"民主運動的起端,運動的主要組織者之一、當時數(shù)學系四年級學生陳奉孝有過這樣的回憶:"1957年5 月19 日下午五點左右,在大飯廳東門右側(cè)貼出了歷史系三年級學生許南亭的第一張大字報,無標題,內(nèi)容寫的是:"全國開團代會,清華有代表,北大有沒有?誰選的?"因為正值開飯前夕,許多同學都圍著看。我看到這張大字報后,立即回寢室約集了張景中、楊路、錢如平等人寫了另一張大字報,標題為《自由論壇》,提出了"取消黨委負責制,成立校務(wù)委員會,實行民主辦校","取消秘密檔案制度,實行人事檔案公開","取消政治課必修制,改為政治課選修","取消留學生內(nèi)部選派制度,實行考試選拔制度","開辟自由論壇,確保言論、集會、出版、結(jié)社、游行示威的自由"等五項主張。這一下炸了。......大爆炸是在第二天早晨。......大家到大飯廳吃飯時,發(fā)現(xiàn)在東門左側(cè)又出現(xiàn)了一張大字報,是一首長詩,題目叫《是時候了!》作者署名沈澤宜、張元勛。......這張大字報一下就在被動掀起了十二級巨浪,北大沸騰了。因此,我們把五七年的整風反右叫做"五一九"民主運動"。(陳奉孝:《我所知道的北大整風反右運動》,《歲月文叢.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495--496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5 《北大民主運動紀事》,《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派運動》,22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6 1957年5 月20 日余敦康(時為北大哲學系助教)給張守正(武漢大學教師)的信,見《北大余敦康給張守正的四封信》(打印稿)。詳情另有專文分析。

  

  7 張炯、謝冕:《遙寄東海.寫在黎明--澎湃的思潮和狂妄家》,載《紅樓》4 期,1957年7 月1 日出版。

  

  8 毛澤東:《在省市自治區(qū)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1957年1 月18 日),《毛澤東選集》5 卷,338--339頁,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

  

  9 毛澤東:《事情正在起變化》(1957年5 月15日),《毛澤東選集》5 卷,427頁,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

  

  10 若望:《步步設(shè)防》,原載1957年4 月26日《文匯報》,收《烏晝啼:"鳴放"期間雜文、小品文選》,396頁,中國電影出版社,1998年版。

  

  11 周作人:《談毒草》,載1957年4 月25日《人民日報》。

  

  12 毛澤東:《關(guān)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問題》(1957年2 月27日),《毛澤東選集》5 卷,388--389頁,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

  

  13 譚天榮:《救救心靈》(1957年6 月24日),《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56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88年版。

  

  14 嚴仲強:《"瘋子"的話》、《壓制不了的呼聲》,《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76頁,82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15 參看劉賓雁:《劉賓雁自傳》,37頁,38頁,39頁,43--44頁,時報文化出版企業(yè)有限公司,1989年版。

  

  16 參看譚天榮:《一個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歲月文叢.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567--568頁;
譚天榮:《教條主義產(chǎn)生的歷史必然性》,《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47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17 恩格斯:《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jié)》,《馬克思恩格斯選集》4 卷,213頁,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18 王若水:《新發(fā)現(xiàn)的毛澤東》,520--521頁,明報出版社有限公司,2002年版。

  

  19 毛澤東:《關(guān)于人的認識問題》,《毛澤東文集》8 卷,391頁,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20 譚天榮:《救救心靈》,《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55--56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21 譚天榮:《第一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28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22 譚天榮:《教條主義產(chǎn)生的歷史必然性》、《第四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49--50頁,41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23 見1957年4 月22日《人民日報》報道。

  

  24 譚天榮:《第二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31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25 譚天榮:《再談人性與階級性》,《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45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26 譚天榮:《第二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33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27 譚天榮:《救救心靈》,《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57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28 譚天榮:《救救心靈》,《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53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29 《廣場.發(fā)刊詞》,《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19頁,經(jīng)濟日報社,1998年版。

  

  30 譚天榮的引文見《救救心靈》,《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54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引文沒有采取直接引述的方式,未注明出處,文字也稍有變動。列寧的這段話,出自《青年團的任務(wù)》一文,收《列寧選集》4 卷,386--387頁,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

  

  31 譚天榮:《第二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32--33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32 文收《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255頁,257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33 文收《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197--198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34 文收《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149頁,150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35 譚天榮:《我們?yōu)榱耸裁?-再致沈澤宜》,《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60頁,64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36 譚天榮:《第二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34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37 譚天榮:《第四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39--40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38 譚天榮:《第二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33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39 譚天榮:《我們?yōu)榱耸裁?-再致沈澤宜》,《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63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40 參看錢理群:《"精神界戰(zhàn)士"譜系的自覺承續(xù)》,《拒絕遺忘:錢理群文選》,汕頭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41 譚天榮:《第三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38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42 譚天榮:《救救心靈》,《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57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43 譚天榮:《救救心靈》,《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57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44 譚天榮:《我們?yōu)榱耸裁?-再致沈澤宜》,《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59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45 譚天榮:《我們?yōu)榱耸裁?-再致沈澤宜》,《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62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46 譚天榮:《救救心靈》,《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58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1998年版。

  

  47 譚天榮有一張大字報,題目就叫《幾句人情話》。

  

  48 譚天榮:《第三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37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49 譚天榮:《救救心靈》,《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57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50 譚天榮:《第二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33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51 譚天榮:《第二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33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52 劉績生:《我要問、問、問???》,《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257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53 葉于生:《我看民主》,《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140--141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54 陳愛文:《關(guān)于社會主義制度》,《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101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55 譚天榮:《我們?yōu)榱耸裁?-再致沈澤宜》,《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63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56 林希翎:《在北大的第二次發(fā)言》,《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156--157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57 后來在反右運動中,盡管力圖將學生的活動與所謂社會上的"反黨反社會主義活動"聯(lián)系起來,如有大字報說北大學生"第一張大字報的作者許亭南是章乃器的干兒子,最近又聽說林希翎是譚惕吾的干女兒",但僅是"傳說"而無實據(jù)。文見《浪淘沙》4 期。

  

  58 譚天榮:《第二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33頁,34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59 參看嚴仲強:《壓制不了的呼聲》,楊路:《最后的宣言》,《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79頁,80頁;
221--222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60 黃友劍:《告全校"右派同學"書》,《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261頁,262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61 譚天榮:《這是為了反三害》,《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67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62 譚天榮:《第四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42頁,43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63 據(jù)"五.一九"民主運動的主要組織者之一的陳奉孝回憶:"當時據(jù)不檢討的只有劉奇弟、譚天榮、嚴仲強和我,后來聽說還有梁世輝,我們這些被稱作"死硬分子""。見陳奉孝:《我所知道的北大整風反右運動》,《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507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陳奉孝本人在反右運動開始不久,即貼出大字報聲明:"我是這次運動的組織者,......請你們來找我吧!我知道你們會用捏造和無窮的推論的方法給我制造罪名的,對于這些我都愿意承擔,我只是希望你們不必再折磨那么多無辜的人,同時,我公開要求那些和我接觸過的人,不必再顧什么情面,把你們所了解的我的一切言行全部講出來好了,我絕不會怪誰。我的態(tài)度就是這樣:......如果有人要我作什么坦白交代,那絕對辦不到!......你們不是掌握權(quán)利機關(guān)嗎?那么,你們現(xiàn)在就用吧!不必再用所謂批判會的手段來欺騙群眾了"。見《如此伎倆》,文收《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218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64 譚天榮:《第四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39頁,43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65 歐洲浪漫主義詩人對右派這一代人的影響,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課題。楊路在前引《最后的宣言》里,也是以拜倫的詩句作為自己的"告別詞"的:"我沒有愛過這人世,人世也不愛我,\它的臭惡氣息,我從沒有贊美過,\也未曾向它偶像崇拜的教條下跪,\沒有強露歡顏去奉承,應(yīng)聲吹捧,\因此世人無法將我當作同類,\我不是他們之中的一個,雖則其中\我的思想和他們是全然不同,\要是沒有玷污自己的心,屈辱了自身,\也許我至今也還在那人海中浮沉"。楊路文收《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223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66 夢波:《"勞教紀實"》,《我親歷過的政治運動》,80--82頁,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

  

  67 譚天榮:《一個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歲月文叢.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568頁,570--572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68 譚天榮:《一個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歲月文叢.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571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69 以上引文均見譚天榮提供給作者的手稿:《我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在公開發(fā)表的《一個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中,對其中的部分觀點有一個概述,見《歲月文叢.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570--571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70 譚天榮:《第二株毒草》,《原上草.記憶中的反右運動》,33頁,32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

  

  71 見譚天榮:《我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手稿)。

  

  72 譚天榮:《一個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歲月文叢.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574頁,573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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