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濤:,我的十年思孟學派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0-06-18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一
十年前的1998年,郭店竹簡正式公布,立即引起了國內、國際學術界的極大關注,掀起了一股研究的熱潮,此后出版的先秦思想史著作,如果沒有利用郭店竹簡及隨后公布的上海博物館藏竹簡,便會被視為“過時”,不具有了學術研究的前沿性。正好在這一年,我來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做博士后研究,受身邊同事研究熱情的影響,我也開始關注起出土文獻研究,博士后報告定為《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2001年初博士后出站時,我已完成了十五萬字的工作報告,并在報刊上發(fā)表了七、八篇相關論文。在博士后報告鑒定會上,龐樸、姜廣輝、陳來、廖名春等學者對報告給予了充分肯定,并希望我對其補充、完善,爭取早日出版。然而這時我感到學術的大門似乎才剛剛向我開啟,一連串的學術問題迎面而來,有待我去思索、去探索。所以博士后出站留歷史所思想史研究室工作后,除了參加一些集體課題外,我仍把主要精力放在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的研究之中,五六年時間又先后發(fā)表了近二十篇這方面的論文,較之博士后報告,這時的研究已更為充分、深入,字數也達到了四十余萬。
2006年,我申請去哈佛燕京學社做訪問學者,杜維明先生告訴我,他準備在哈佛搞一個seminar(研讀班),專門研討思孟學派,于是我又帶著這一課題來到了哈佛。哈佛的一年時光是美好、愉快的,而每周五在Yenching House舉辦的seminar更是給人留下難忘的記憶,第一學期我們讀《五行》,第二學期讀《中庸》,大家自由爭論,互相辯駁,暢所欲言,往往一兩句經文便會用去一下午的時間,但絲毫沒有枯燥、乏味的感覺,而是充滿了精神的享受與快樂。在美國期間,我還在哈佛大學中國文化年會做了《新出土竹簡與中國文化再認識》的專題發(fā)言,并受耶魯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中央華盛頓大學哲學系的邀請作了郭店竹簡的學術報告,在與國外同行交流中的點滴收獲,也都被我吸收到研究之中。
2007年6月,我結束了在美國的訪問回到了北京,這時我的工作單位已轉到了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承擔起一定的教學任務。但我對思孟學派研究仍感意猶未盡,教學工作之余,仍將主要精力用在課題中,又陸續(xù)寫了幾篇這方面的論文,至此我的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研究才算告一段落,這時時間已到了2008年,距我來北京已有十年之久。
二
回想這并不短暫的十年,深感學術探索的艱辛與不易。郭店竹簡研究是個跨學科的綜合研究領域,涉及到古文字學、文獻學及哲學、思想史等多個學科,學術界一般按研究的先后順序分別將其稱為第一序(古文字學)、第二序(文獻學)和第三序(哲學、思想史),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第二序和第三序,尤其是第三序上。所以吸收、借鑒古文字學者的成果是十分必要的,但文字的釋讀又是個非常復雜的過程,同一個字往往一開始有不同的釋讀意見,而一字之差又影響到文義的理解。這樣的事例筆者在研究中碰到過很多次。
我的專業(yè)是中國思想史,研究思想史、哲學史的學者一般多側重于義理的闡發(fā)、分析,而不太注重文獻本身的研究,我以前也不能例外。但在接觸到竹簡研究后,才認識到文獻的重要性。通過相關的傳世文獻,不僅可使晦澀難懂的竹簡文字一下變得豁然開朗,同時,出土文獻也可以幫助我們解決傳世文獻的真?zhèn)渭俺蓵甏葐栴},這就是學界津津樂道的“二重證據法”,所以要想研究出土文獻沒有扎實的文獻功底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我來社科院歷史所后,對文獻研究特別留意,專門下了一些功夫,在做博士后期間,我寫了四十萬字的《中國先秦學術思想史編年》(與劉寶才教授合作,我撰寫春秋戰(zhàn)國部分),從年代學、文獻學的角度對先秦學術思想做了梳理,為本課題的研究打下堅實的文獻基礎。
不過在研究中感到最為艱難、也最耗費心力的還是哲學義理方面的探討。對于郭店儒簡,學術界一般將其定位為“孔孟之間”,認為是填補了孔子之后孟子之前思想史的空白,但也有一些學者認為竹簡的內容更接近荀子,而不是孟子,主張將其定位為“孔荀之間”。我在研究竹簡《五行》時注意到,竹簡的內容不僅與以后的孟子存在聯系,對以后的荀子也產生影響,這說明子思以后儒學的分化實際是雙向的,而不是單向的,將郭店儒簡定位為“孔子與孟荀之間”可能更合適。在這一認識的基礎上,我先后發(fā)表多篇論文,對早期儒學的心性論、天人關系、仁內義外、仁與孝的關系、政治理念還有孟子性善論、慎獨等問題做了集中探討,提出了自己的觀點與看法。這些觀點在學術界曾產生了一定影響,有些還被學者經常引用,不過由于一些論文的寫作時間較早,特別是在這十年的探索、研究中,我的學力和認識也有了提高,現在看來其中的一些觀點已有調整的必要了。例如,我于2000年發(fā)表的《郭店竹簡與〈中庸〉公案》一文,曾推測今本《中庸》可能編訂于荀子之手,現在看來證據不足,必須要放棄了,這件事給我的教訓是:一份材料說一份話,在材料不足的情況下,切不可作過多的推論與猜測。我寫的“孔子論‘仁’”一文,曾在“青年儒學論壇”上宣讀過,遭到幾位朋友的激烈批評,這使我不得不對自己的思路重新反省。大約半年之后,我又寫出了《郭店竹簡“ ”字與孔子仁學》,對于這一稿,陳明兄首先表示肯定——而在“青年儒學論壇”上,他對我的批評最為激烈。龐樸先生也曾來一電子郵件,對拙文大加贊賞。杜維明先生對我講,他一直準備寫一篇這方面的文章,但看了拙文后,覺得已沒有必要再寫了,他想說的都被我講出來了。拙文“脫胎換骨”式的變化,與論壇幾位同仁的批評、刺激顯然是分不開的。
三
我的思孟學派研究,受到了多位前輩學者的關心和幫助,這是我最為幸運也最為自豪的事情。在前輩學者中,龐樸先生與我關系最為密切,對我的幫助也最大。我開始從事竹簡研究時,龐樸先生正好創(chuàng)辦了“簡帛研究”網站,為學者提供了一個交流平臺,我有了文章也常在那里粘貼發(fā)表,一段時間我成了該網站發(fā)表論文最頻繁也是最多的學者。我與龐先生很快成了忘年交,皂君廟龐宅也成了我經常光顧的地方;
我每完成一篇論文,龐先生總是第一個讀者,而且不吝夸獎、鼓勵之言,有了不同看法,卻只是婉轉地予以表示。2005年山東大學成立儒學研究中心,龐樸先生擔任主任,他將中心的研究重點確定為思孟學派,并讓我承擔了《思孟學案》一書的寫作。我從龐先生身上學到的,不只是為學方法,還有他“溫良恭儉讓”的做人方式。
李學勤先生對我的研究也給予了極大的幫助,并為《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一書賜序,使拙作生輝不少。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的關系最早就是由李先生提出的,我的研究可以說是在他的觀點上的進一步的發(fā)展和深化。不過我在做博士后時,李先生還在擔任歷史所所長一職,公務繁忙,受其直接指導的機會較少。為了彌補這種缺憾,我專門找來李先生五、六十篇討論先秦文獻的文章,仔細閱讀、揣摩,領會其治學的思路和方法,并與思想史研究結合在一起,故我的為學也有“私淑”于李先生的地方。
2002年在清華大學舉辦的“新出楚簡與儒學思想”國際學術會議上,我提交并宣讀了《竹簡〈性自命出〉與孟子“天下之言性”章》一文,利用郭店竹簡中“交性者,故也”等材料,討論《孟子》中“天下之言性者,故而已亦”這段難解的文字,結果引起激烈爭論,時裘錫圭先生在座。不久裘先生寫出《由郭店簡〈性自命出〉的“室性者故也”說到〈孟子〉的“天下之言性也”章》一文,是對拙文的一個回應。裘先生認為筆者聯系出土竹簡解讀《孟子》“天下之言性”章,很有見地,非常正確,肯定了筆者對“故”字的解釋,同時又對“故”字做了詳盡的考察,列舉了“故”字五種不同的用法。讀裘文后,使我大開眼界,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故”字,竟然有如此深奧的學問。由于拙文在清華會議上受到一些學者的批評,我一度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想要將其放棄,裘先生的肯定才使我重獲信心。裘先生于我,可謂“一字之師”。
杜維明先生最近幾年一直關注于思孟學派的研究,2005年10月,經杜先生提議,由北京大學儒學研究和山東大學儒學研究中心共同主辦,在北京大學哲學系召開了“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座談會,會議紀要經整理后發(fā)表在我主編的《中國思想史研究通訊》2005年第4期上。2006至2007年,杜先生又召集在哈佛訪問的幾位學者共同研讀思孟學派的有關文獻,這一年大家的學習、研究成果,最終結集為《思想·文獻·歷史——思孟學派新探》(杜維明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2007年8月,在杜先生的倡議下,哈佛燕京學社與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中心共同舉辦了“儒家思孟學派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結集為《儒家思孟學派論集》,已由齊魯書社于2008年底正式出版。從這里不難看出杜先生對思孟學派研究的推動之力及所付出的心血。杜先生傾向將郭店竹簡看做孟子的思想資源,意在突出孟子在思想史上的地位,而我則認為從子思到孟、荀,是儒學內部深化但同時也是窄化的過程,故不應在孟、荀之間爭正統(tǒng),而應“回到‘子思’去”,統(tǒng)合孟荀,在豐富性的基礎上再建儒家道統(tǒng)。杜先生與我雖然有這些認識上的不同,但從不將其觀點強加于我,而是鼓勵我按自己的想法去研究、探索。與杜先生接觸,給人留下影響最深的是他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長者風范。
姜廣輝、劉笑敢、陳來諸位老師也對我的研究給予很大幫助。姜廣輝老師是我在歷史所學習、工作時的領導,也是國內較早研究思孟學派的學者之一,對思孟學派研究有很大的推動之力。姜老師性格豪爽,求賢若渴,扶植后學,不遺余力,這可以說是他身上最為寶貴的品質。2004年5月,在清華大學一個會議上,我與劉笑敢老師正式相識,回到香港后,劉老師即來一電子郵件:“梁濤:在京見面,很高興。我早已經注意到你的文章。希望你永不自滿,超越前賢,為中國學術界作出貢獻。中國文化研究的中心應該在中國,這需要一大批有志氣、有能力的青年學者的不懈努力。重要的是不慕虛名,不斷提高!眲⒗蠋煹拿銊畈粌H使我深受鼓舞,也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責任。劉老師早年畢業(yè)、任教于北大,后輾轉于美國、新加坡,現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學。劉老師雖然身處海外,但一直關心著中國哲學、文化的發(fā)展與前景。郭店竹簡公布后,劉老師給予了極大關注,他申請課題,舉辦工作坊,積極推動香港地區(qū)的出土文獻研究。陳來老師是我十分敬佩的學者,也是我一直努力追趕的目標,但我對陳老師的真正了解,還是在哈佛的一年時光。在哈佛的seminar上,我與陳老師在學術觀點上有過分歧,產生過爭論,但陳老師不慍不怒,以平等態(tài)度與我商榷、討論。我的《即生言性的傳統(tǒng)與孟子性善論》一文完成后,曾請陳老師指正,陳老師認真閱讀后,指出了文中一些不合理之處,我經過反復思考,最終接受了陳老師的意見,對原文做了較大的修改,部分章節(jié)甚至經過了重寫,所以此文實際也包含了陳老師的智慧和心血。
四
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回想當年踏入大學之門時,老師給我們講“十年磨一劍”、“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的為學之理,當時頗感意外,不以為然,至今才知此言不虛。古人論學亦有“鑿井及泉”之說,意為在某一點集中用力,方可由此及彼,豁然貫通,對此現在我也深有體會。博士后研究期間,我沒有像以前寫博士論文那樣,先列一個提綱,確定一個大概的思路,便一馬平川地寫下去,而是突出了具體的問題,以問題為突破口。我最早完成的兩篇思孟學派的論文是關于《中庸》和孟子“四端說”的,由于下了一些功夫,文章寫完后,眼前的視野一下開了,一連串的問題冒了出來,常常是一篇文章寫完后,又馬上引出下一篇,這些年來就這樣一直寫了下來。文章完成、發(fā)表的越多,外界的期待和壓力也就越多,外出開會,常有朋友問:你的思孟學派研究什么時候完成啊?什么時候才能看到你的大作?每當這時我就在內心催促自己:要快!要快!然而值得慶幸的是,這些年雖然我也曾浮躁過,迫不及待過,但總算堅持下來了,終于沒有自亂陣腳!因為我深知學術研究就是在追求真理,我不能在沒有發(fā)現真理時自欺欺人,更不能去欺騙讀者。由于一段時間我發(fā)表論文較多,一時有“快手”之稱,其實只有自己知道每一文寫作中的搜腸刮肚,千回百轉,有些文章從醞釀到完成要經過數年之久,有些文章完成后,很快又不滿意,又對其修訂、刪改……我知道自己的做法不明智也不聰明,會給自己帶來諸多麻煩,試看今日中國各大高校對科研指標化、數據化的管理方式,一篇論文的學術質量倒在其次,關鍵要看它發(fā)表在什么刊物上;
一位學者的晉級升等,也取決于其論文、著作的數量多少,結果就是鼓勵大家多干快上,什么大課題、大項目,一兩年就可以匆匆上馬,匆匆結項?梢钥隙,這種管理方式的不良后果將會在不遠的將來充分暴露出來。我常想,在今日這種“惡劣”的學術環(huán)境下,能否出現學術大師、出現學術名著?實在是一件值得讓人懷疑的事情。也許,在今日選擇自我放逐,明日才會被歷史所記住。
《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梁濤著,54萬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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