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川:中國書法與紙互動的意義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探索書法與紙張的關系,是一個既新穎又頗有意味的課題。這一問題的探討,將有助于我們重新認識中國書法的發(fā)展歷史和審美范式的轉(zhuǎn)化。
一 文字的出現(xiàn)與紙張的發(fā)明
古史記載倉頡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可謂驚天地而泣鬼神。考古發(fā)現(xiàn),距今八千多年前,黃河流域出現(xiàn)了磁山、斐李崗文化,在河南舞陽賈湖出土的手制陶瓷上的符號,被學界認為是一種文字的起源。意大利學者安東尼奧·阿馬薩里《中國古代文明》認為:“在距河南舞陽縣城北22公里處的賈湖發(fā)現(xiàn)的安陽類型的甲骨文時期銘文,距今有7-8千年的歷史”[①];
距今約六千年前的仰韶文化的半坡遺址,出土了有一些類似文字刻畫的彩陶。[②]隨后,二里頭文化考古發(fā)掘中發(fā)現(xiàn)有刻畫記號的陶片有記號二十四種,其單個獨立的字頗似殷墟甲骨文字;
而二里崗文化則已出現(xiàn)文字制度。[③]殷墟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更表明中國古文字文明走向了成熟。[④]可以說,八千年來,中國漢字從圖畫符號的創(chuàng)生到定型,從古文大篆到小篆,進而到隸書、楷書、行書、草書,各種字體的成熟表明了古人生生不已的創(chuàng)造力,而促成了作為獨立門類的中國書法藝術的誕生。
一般而言,世界五大文明發(fā)源中的其他四種文字,即埃及圣書、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美洲的瑪雅文、印度梵文都先后退出社會舞臺而進入歷史博物館,盡管梵文今天仍被學者所研究,但已不再可能像漢字這樣在當代社會中長壽而廣泛地運用。漢字這一“東方魔塊”所具有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打破了《圣經(jīng)》中上帝變亂天下人言語而阻止建成“巴比倫塔”的“神話”,并在人類進入第三個千紀年時,在文字和書法兩個領域顯示出日益強健的生命力。
文字的傳播和藝術表現(xiàn)需要物質(zhì)載體,漢字藝術的最初載體不是紙張。中國人在發(fā)明紙張之前是用結繩來記事的,然后產(chǎn)生了古代陶文,在龜甲獸骨上刻辭產(chǎn)生了殷商甲骨文,在青銅時代將青銅器作為文字載體鑄刻銘義產(chǎn)生了金文,其后又將文字寫在用竹木削成的薄片上稱“簡”“牘”,也將文字刻在石頭上如石鼓文的刻石,或?qū)⑽淖謱懺诮z織制品上的帛書。在經(jīng)歷了眾多的文字載體經(jīng)驗后,中國人終于發(fā)明了造紙術。[⑤]
考古發(fā)現(xiàn),在中國西漢初年就出現(xiàn)了比較成熟的紙,[⑥]如西漢早期的放馬灘紙,西漢中期的灞橋紙、懸泉紙、馬圈灣紙、居延紙,西漢晚期的旱灘坡紙。一些紙上的墨跡字體說明當時已用于文書的書寫。[7]發(fā)明后,逐漸改變了“簡重而帛貴”的現(xiàn)狀,[8]促進人類文明進程同時,使中國書法尋找到最好的載體和表達方式,并促成其成為一門重要的東方藝術。
二 書畫用紙的歷史拓展
漢代蔡倫全面發(fā)展和革新的造紙術開始用于書契,這段時期基本上是帛與紙兼用。東漢末(公元 185年左右),書法家左伯發(fā)展了“蔡侯紙”而創(chuàng)出了被人稱為“研妙輝光”的“左伯紙”,并多為書法家采用,使書法家用紙書情達意獲得新的推進。對此,唐代張懷瓘有評論說:“左伯字子邑,山東東萊人,特工八分。擅名漢末,又甚能作紙”。[9]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紙張的運用開始更為自覺,紙的用量逐漸超過帛簡。[10]代久遠,魏晉時期的紙張大多不可考。到了晉代(公元4世紀),紙已成為書法家主要的書寫材料,紙寫本大量增加。書法大家鐘繇、王羲之等大多用紙恣意書寫。劉義慶撰《世說新語》說:“王羲之書蘭亭序用蠶繭紙,紙似革而修也”,清晰地說明王羲之書寫《蘭亭序》用的是蠶繭紙,[11]從而得以自由書寫高邁精神并獲得飄逸跌宕的藝術精品。蠶繭紙的特征為寫字后墨透紙背,光滑爽利,F(xiàn)在已很難見到晉代蠶繭紙,所能見到的是宋代的蠶繭紙,紙色淺黃類似繭絲外觀,櫧皮加工而并非蠶繭所造,紙質(zhì)很薄而正面光滑,纖維交織均勻,抗蟲蛀壽命長,實為紙中上品。唐代韓愈《石鼓歌》說:“羲之俗書趁姿媚,數(shù)紙尚可博白鵝”。說明在王羲之時代,書法家用紙寫書法已經(jīng)比較普遍。唐·蔡希綜說:“陶隱居云:‘右軍此數(shù)帖,皆筆力鮮媚,紙墨精新,不可復得’!盵12]這一時代的畫家,仍然用絹作畫,選用紙張作畫是更晚一些的時代了。[13]晉南北朝的紙多為麻料制成,如晉代陸機《平復帖》就為麻紙所書。米芾《書史》考證古代名書法家所寫字帖用紙,晉南北朝以麻紙粘紙為主,所寫的大量經(jīng)文基本上紙本,紙張對文化的傳播和普及作用巨大。(圖例:東晉陸機《平復帖》,麻紙本;
晉代《法華經(jīng)》殘卷,麻紙寫本;
《律藏初分》(西涼建初十二年,416年,麻紙寫本)。
唐五代進一步擴大書法用紙的品種,如用麻類、諸樹皮、桑皮、藤皮及少量其他皮料。唐代韓滉《五牛圖》卷、唐代杜牧《張好好詩》卷,皆為紙本麻料,紙質(zhì)光滑,質(zhì)量甚佳。其時紙張的種類甚多,諸如麻紙、格紙(或名香紙)、剜藤紙、桑根紙、網(wǎng)紙、由拳藤紙、繭紙、密香紙等,皆為書家所喜愛。澄心堂紙代表了唐五代書畫紙的高水平,為南唐李后主所使用之名紙,與廷圭墨齊名,平滑緊密,吸墨較弱,有“滑如春冰密如璽”之稱。馬宗霍《書林藻鑒》載:“唐代書家之盛,不減于晉。專立書學,實自唐始”。米芾《書史》中記載鑒定澄心堂紙真?zhèn)蔚姆椒ǎ骸肮懦涡奶盟唇幌,明鋪于床上,漿硬已去,紙復元性”。唐代還有一種較厚的紙稱“硬黃紙”。唐人《臨王羲之快時晴雨帖》就是使用的硬黃紙。唐人寫經(jīng)大多數(shù)是用黃柏水染成的黃色紙本。趙希鴿《洞天清錄集》“硬黃紙?zhí)迫擞靡詴?jīng),染以黃基,取其辟以其流加漿,澤勞而滑,故善書者,多取以作字”。明代唐寅《六如居士畫譜》說:王思善云:“唐有硬黃紙,唐人以黃pi染之,取其辟蠹,其質(zhì)如漿,光澤瑩滑”。[14](圖例:唐官方文書,硬黃紙;
唐韓滉《五牛圖》,桑皮紙;
唐杜牧《張好好詩》,麻紙本;
唐馮承素《蘭亭序》神龍年間摹本,皮紙本)
宋元時期已經(jīng)有了砑花紙和粉箋紙。北宋李建中《同年帖》,紙有中等簾紋,本幅后邊有一條砑花紙,這是我們見到過的最早的砑花紙;
北宋薛紹彭《元章召飯?zhí)匪玫募埵亲钤绲姆酃{紙。元代的紙與宋代差別不大,造紙方法已趨成熟,諸紙皆備。(圖例:宋趙佶《夏日詩》,皮紙本;
宋蘇東坡《人來得書帖》, 構皮紙本;
宋米芾《苕溪詩》卷,楮皮紙本;
宋李建中《同年帖》,水紋紙本;
宋《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藏經(jīng)紙本;
宋楊無咎《四梅圖》(局部)桑皮紙本;
宋《文選》,皮紙印本;
元朱德潤《秀野軒圖》(局部)皮料紙)》
明承元代造紙技術。明初宣德皇帝朱瞻基的書畫,所用之紙被稱為宣德箋,這種紙光滑潔白,細潤耐用。明初有大片灑金紙,明代中后期發(fā)展起來的小金片和金星紙,明代后期、清代初期又發(fā)展為泥金箋。明代高麗鏡面箋紙大量運用,文征明的《行書詩》卷本幅質(zhì)地為高麗鏡面箋紙,明代后期董其昌喜用這種紙,紙光滑細潤,作書繪畫,得心應手。(圖例:明萬歷間羊腦簽紙;
明萬歷間磁青紙)
到了清代,紙張品類的之繁盛,可謂蔚為大觀:“凡舉側理紙、赫號紙、松花紙、鳳尾紙、香皮紙、玉屑紙、蔡倫紙、澄心堂紙、桃花箋紙、魚卵紙、藍紙、左炎右刀藤箋紙、麻面紙、滕骨紙、金花紙、烏絲紙、白藤紙、白麻紙、黃麻紙、洪兒紙、百韻箋紙、青白箋紙、金鳳紙、魚肌簽紙、雁頭簽紙、鄱陽白紙、女兒青紙、硬黃紙、紅簽紙、松皮紙、芨皮紙、霞光紙、布頭簽紙、左水右完花簽紙、小簽紙、麥光紙等三十六種”。[15](圖例:清康熙皇帝御筆,皮紙本;
清乾隆皇帝御筆,仿金粟山藏經(jīng)紙;
清《佛說無量壽經(jīng)》瓷青紙泥金寫本;
清劉墉《久安室妙墨》,羅紋紙;
清吳讓之《墨竹圖》,蠟簽本;
清吳鳳藻行書七言聯(lián),黃蠟簽紙;
清孫星衍篆書七言聯(lián),灑金宣紙;
清曾國藩行書,灑金蠟簽紙;
清馮桂芬書法,開化紙;
清郭尚先冊頁,灑金宣;
清翁方綱書法,梅花玉版箋;
清劉統(tǒng)勛書法,仿澄心堂紙;
清徐楨花鳥扇面,羅紋灑金宣紙;
清鄭孝胥信札,秋菊箋紙;
民國蔡元培行書七言聯(lián),宣紙;
民國王仁俊信札,虎皮宣紙;
民國吳湖帆行書聯(lián),玉版宣紙;
現(xiàn)代徐悲鴻對聯(lián),羅紋紙)。
三 簡單的結語:書法與紙互動的意義
隨著文字書法和紙張歷史的演進,紙張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大量應用,并不斷發(fā)明創(chuàng)造新的形式和新的質(zhì)料。使得書法家們心手雙暢,抒情達意,創(chuàng)作出中國歷史長河的中的書法精品。加之,東西方交流的增加和暢通,紙張的制造不但在中國達到鼎盛和空前普及,而且傳播到朝鮮半島、日本、中亞阿拉伯、開羅等地,對東南亞、中亞和歐洲文明發(fā)展中的紙張使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對東方書法藝術與紙張的互動和世界性傳播,同樣取得了令人矚目的巨大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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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安東尼奧·阿馬薩里著《中國古代文明》,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7,第3頁。書中還認為“此次發(fā)掘工作共發(fā)現(xiàn)四個文字和一件樂器”,“根據(jù)碳-14測定這些文物的年代被確實為8000年前”,第9頁。
[2]郭沫若在《古代文字之辯證的發(fā)展》中認為:“彩陶上的那些刻劃記號,可以肯定地說就是中國文字的起源,或者中國原始文字的孑遺!蓖跤钚耪J為:“比仰韶文化時代略晚的山東大汶口文化遺址中,如寧陽堡頭村、莒縣凌陽河、諸城前寨等地都發(fā)現(xiàn)了文字。唐蘭認為這已經(jīng)是較為成熟的文字!蓖跤钚牛骸都坠菍W通論》(增訂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第443頁。
[3 二里崗文化曾發(fā)現(xiàn)過三個有字的骨頭,兩件各一個字,一件十個字。
[4 胡厚宣總編《甲骨文合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1983年版;
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北京:中華書局,1988;
何炳棣《東方的搖籃》,香港:香港中文大學,1975年版。其中,張光直的意見頗有代表性:“我們已經(jīng)見到了早在5000年前中國新石器時代的陶器上所刻的符號標記,這些符號肯定是古人所運用的文字符號的重要來源。不過,這些新石器時代的符號標記是零星出現(xiàn)的,尚未形成能被書寫下來的語言。中國人可能在公元前2000年代初期,開始用文字來記載其所作所為!币姀埞庵薄豆糯袊脊艑W》,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10頁。
[5 盡管在埃及有紙草紙,歐洲有羊皮紙,但這些在嚴格意義上說,都不是人工創(chuàng)造的紙。以蔡倫為集大成者的逐步完善的造紙術,將樹皮、布頭、麻和魚網(wǎng)等加工成原漿紙,為中國造紙業(yè)的發(fā)展和向其他國家傳播作出了重要貢獻。
[6]吉星《從考古發(fā)現(xiàn)和出土古紙的化驗看造紙術起源》:“紙在西漢以后的使用過程中被改進,至東漢蔡倫時代得到推廣和總結,又擴充了新的原料來源。中國早期造紙史應是這樣發(fā)展的。”《化學通報》,1999年第1期。
[7 從出土的時間看,有1957年,在西安市東郊的灞橋古墓中出土的“灞橋紙”;
1973年在甘肅居延漢代金關遺址發(fā)現(xiàn)的“居延紙”;
1978年在陜西扶風中顏村漢代窖藏中出土西漢時的“扶風紙”;
1979年敦煌出土的“馬圈灣紙”;
1986年在甘肅天水市附近的放馬灘古墓葬中出土了西漢初年文、景二帝時期(公元前179-公元前141)的放馬灘“紙地圖”;
1990年在敦煌甜水井西漢郵驛遺址中發(fā)掘出了多張麻紙,其中三張紙上還書寫有文字。
[8 晚周帛畫和戰(zhàn)國楚墓帛畫以及稍晚時候的馬王堆漢墓帛畫,均是畫在較細密的單絲織成的帛上。
[9 唐代張懷瓘《書斷》卷一。
[10]朝·梁·庾肩吾《書品》:“若探妙測深,盡形得勢,煙花落紙,將動風采,帶字欲飛,疑神化之所為,非世人之所學,惟張有道(芝)、鐘元常(繇)、王右軍(羲之)其人也”。將“煙花落紙”的“紙”的功效,描寫得淋漓盡致。
[11] 相傳王羲之蘭亭原作已入昭陵,現(xiàn)難以考訂其用紙,只能據(jù)歷史記載言之。
[12] 唐·蔡希綜《法書論》。
[13] 細觀東晉顧愷之《女史箴圖》及隋展子虔《游春圖》,都是絹本。
[14] 王以坤編著《書畫鑒定簡述》,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15] 清代李象梓《藝苑零珠》刻本《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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