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東來:美國勞工尋求社會公正的艱難之路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我們每年都在慶祝“三八國際婦女節(jié)”和“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但是,這兩個節(jié)日的來歷卻逐漸被人淡忘了。實際上,它們都源自美國。1886年5月1日,美國芝加哥等城市的35萬工人舉行大罷工,要求改善勞動條件。1909年3月8日,紐約1500名紡織和成衣女工舉行罷工和示威游行,要求增加工資、實行8小時工作制。為了紀念他們對資本主義勇敢的抗爭,國際社會主義運動將這兩個日子定為“國際婦女節(jié)”和“國際勞動節(jié)”。
一、
美國勞工及女工的抗爭,從一個側面放映了美國當時存在的社會矛盾。從19世紀最后30年到20世紀最初20年是美國資本主義發(fā)展的一個黃金時代,故有“鍍金時代“之謂。短短的半個世紀里,美國完成了從農(nóng)業(yè)資本主義到工業(yè)資本主義的轉型,一躍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工業(yè)國家。與此同時,美國個人主義傳統(tǒng)在前所未有的西進運動中得以強化和深化,對個人能力的信念,對政府權威的深深懷疑,對市場能量的迷信,對社會自發(fā)秩序的強調,使產(chǎn)生于歐洲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在美國獲得了極大的共鳴,經(jīng)濟上的自由放任和政治上的無為而治成為這一時期主導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
然而,在這一驚人發(fā)展的背后,是幾千年來形成的人與自然之間和諧關系的破壞,是自然和人力資源的巨大浪費。對自然征服欲和對財富的本能追求結合在一起,讓資本的力量肆無忌憚地掠奪自然資源,無所顧忌地消耗著水、森林和土地。依靠這些資源的消耗而形成的諸多“強盜大王”,壟斷了石油、煤炭、鋼鐵、電信和鐵路這些事關國計民生的行業(yè)。
伴隨著財富而來還有剝削、苦難、不公、失業(yè)、貧困、沒有前途的城市貧民窟和動蕩的社會。一位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寫道:“在這片豐饒的國土上,從來未能滿足下層人民衣食住的需要,周期性的蕭條更使千百萬陷入了實際的貧困。在那些大城市里,貧民窟飛快增長,疾病、罪行和惡習四面?zhèn)鞑!?據(jù)1896年的一項統(tǒng)計,占全美人口1%的人擁有全國一半以上的財富,12%的人擁有全國90%的。
在契約自由的旗號下,工人起碼的工作安全得不到保障。在當時工業(yè)化國家中,美國工業(yè)中的公害以及工傷率均高居榜首。1907年,僅鐵路所發(fā)生的事故就導致4 534工人死亡,87 644工人傷殘;
1917年制造業(yè)中死亡事故到達11 338人次,傷殘事故136.3080萬人次。即便如此危險,勞工也沒有其他選擇。正如進步派總統(tǒng)老羅斯福在其《自傳》中寫的:“那些煤礦業(yè)大公司,可以隨意地開除礦工;
但礦工卻不能拋棄公司。他得要有工作才行,找不到工作老婆孩子就要挨餓。一個礦工可以出賣的只是他的勞力,這是不耐久的商品,今天的勞力賣不出去,就意味著永遠喪失了!2另一位進步派總統(tǒng)威爾遜也在其就職演說中稱:“我們一直以我們的工業(yè)成就感到自豪,卻沒有認真想一下,計算一下所付出的代價:有多少生命白白葬送,有多少精力無謂消耗,沉重的要命的負擔多少年一直無情地壓在無數(shù)男人、女人和兒童肩上,使他們的肉體和精神飽受折磨。”3
為了與大公司進行抗爭,爭取自己的起碼的生存權,美國工人開始組織工會,必要時進行罷工。這些斗爭部分地取得成功,但更多地卻遭到了失敗。用一位美國頂尖的憲法專家的話說“受到了包括合眾國軍隊在內的法律和秩序的強有力的鎮(zhèn)壓。”4公司的力量如此的強大,它們往往控制了當?shù)氐恼8鼮橹匾氖,美國社會流行著“適者生存”的社會達爾文主義。
在這樣的氛圍中,社會上對資本家和工人完全奉行著不同的道德標準。資本的合并和兼并被視為市場的規(guī)律,勞工的聯(lián)合卻成了妨礙市場的陰謀;
保護公司的利益乃是政府職責,支持勞工則被斥為搞“社會主義”;
用資本生財乃天賦人權,勞動所得卻必須受制于供求規(guī)律;
呼吁保護投資和財產(chǎn)乃合乎情理,主張維護勞工利益卻是蠱惑人心;
在股票市場上進行資本運作的經(jīng)紀人,都是為公眾服務、盤活資本的社會精英,為勞工爭取起碼生存權的工會組織者卻是動亂煽動分子;
企業(yè)雇用打手保護財財產(chǎn),是為了維護秩序和生產(chǎn),工會組織糾察隊保護就業(yè)權卻是群體暴亂;
資本家減少生產(chǎn)以保持供求平衡乃正當經(jīng)商之道,勞工要求縮短工時來避免勞動力過剩卻是非分之想。
二
在一個現(xiàn)代文明社會中,如此不公平的現(xiàn)象不會永遠持續(xù)。不僅有組織的勞工永不言敗,而且,殘酷的和不公正的社會現(xiàn)實也讓新興的專業(yè)中產(chǎn)階級良心發(fā)現(xiàn),投入到社會改良的運動中。他們大多是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專業(yè)人士,更多地是依靠自己的知識和專業(yè)技能服務于社會。他們當中的記者和作家,以自己的親身調查,揭露出大公司的胡作非為、官商勾結、欺壓民眾,他們的寫作不僅開啟了美國新聞界調查性報道的先河,而且也因為專門揭露社會陰暗面而被老羅斯福戴上了一頂“耙糞者”(Muckrakers)的帽子,于是,“耙糞者”也就成為了黑幕揭發(fā)者的代名詞。勞工等弱勢群體的勇敢抗爭,耙糞者觸目驚心的批判揭露,形成了一股強大的社會壓力,要求政府出面干預,緩解經(jīng)濟上的不公正。
下層民眾雖然沒有富人那么多的財富和社會資源,但他們有人數(shù)眾多這一獨特優(yōu)勢,一旦團結組織起來,就會形成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而在民主政治中,市場競爭中的失敗者,可以利用自己人數(shù)相對眾多的優(yōu)勢,利用政治上與成功者(富人)平等的投票機會,來維護自己殘存的利益,遏制富人過度的貪婪。于是,19末期以來,農(nóng)民反對鐵路公司壟斷和運費歧視的格蘭奇運動(Granger Movement),有組織勞工爭取最高工時和最低工資的抗爭,知識分子為主體的黑幕揭發(fā)運動,此起彼伏,聲勢浩大,對各級立法機構形成了強大的壓力,迫使它們不得不通過限制壟斷、保護競爭、維護中下階層利益的立法,以糾正市場自發(fā)秩序帶來的不公正。
1887年,美國國會通過了《州際商務法》,它禁止在鐵路運輸中向大公司支付“回扣”,并成立了美國第一個政府獨立管制機構:州際商務委員會;
三年后,國會又通過了《謝爾曼反托拉斯法》,規(guī)定任何限制州際商務和對外貿(mào)易的壟斷和陰謀壟斷的商業(yè)契約、行為和聯(lián)盟都是違法的。其起草者謝爾曼參議員不無擔心地指出,如果不控制壟斷,美國人最終會面對“一個控制了一切生產(chǎn)的托拉斯和一個決定了一切生活必需品價格的主人”。5與此同時,為了保護勞工的利益,一些州還通過了限制最高工時和保證最低工資的立法,國會則通過了禁止童工的立法。
雖然民主原則為市場競爭的失敗者提供了立法的保護,而法治原則卻為民主競爭的失敗者提供了司法的救濟。兩者政治上的較量,最終化為聯(lián)邦法院里的司法訴訟。資本的勢力依仗既有的憲法原則,強調財產(chǎn)的權利和契約的自由;
對立的勢力則發(fā)掘出新的憲法原則,突出美國憲法序言中的“公共福利”。一時間,最高法院成為了新舊憲法原則辯論交鋒的戰(zhàn)場。美國憲法權威考克斯頗為傳神地寫道:“由于可以利用司法來審查立法的合憲性,那些在政治論壇上抵制變革失敗的一方得以在最高法院將爭斗繼續(xù)下去。6
遺憾的是,美國最高法院這時卻站在了大公司一邊。從制度上說,法院的本質是保守性,因為其成員大都是非民選的法律人,較為年長,也相當富有,他們對舊有法律原則的尊重遠勝于他們對社會變化的適應,而普通法遵守先例的原則更是約束了他們的選擇。在1895年著名的“美國訴奈特公司”中,最高法院一紙判決讓 “反托拉斯法成為一紙空文”。而在1950年著名的“洛克納案”中,最高法院又將一些州的勞工立法打入冷宮。這項判決宣布,紐約州限制面包房工人工作時間的法律違憲,其理由顯得冠冕堂皇:它偏袒工人,損害老板,因此違反了憲法中“平等法律保護條款”;
它還剝奪了工人通過加班額外賺錢的機會,剝奪了面包房老板洛克納與其工人簽訂契約的自由,因此又違反了憲法中“正當程序條款”,即禁止各州不經(jīng)過正當法律程序剝奪任何人的生命、自由或財產(chǎn)權。
三
在美國司法的保護下,資本主義繼續(xù)其自由放任,似乎不可一世,但其背后的結構性矛盾積重難返,終于在1929-1932年大蕭條中爆發(fā)。資本主義的神話由此終結。羅斯福以“新政”為號召,帶領美國走向了一個節(jié)制資本、干預市場、倡導公平與公正的新時代。然而,保守的最高法院將其一項又一項規(guī)制經(jīng)濟、保護勞工的立法打入冷宮。新政的面臨著毀于一旦的危險。
但是,司法保守的堤壩不可能永遠阻礙追求進步的民主大潮。1936年總統(tǒng)大選中,尋求連任的羅斯福獲得了61%的普選票,這是對羅斯福新政的全民公決。在強大的壓力面前,最高法院個別大法官退縮了,一些大法官悄然隱退,新的最高法院認可了羅斯福政府一個又一個的立法。最低工資、最高工時的法律保住了,《社會保障法》通過了,工人組織工會、集體談判的權利確立了,資本的利益不再是政府和法院保護的唯一對象。在財產(chǎn)權之外,還有勞工過著體面和有尊嚴生活的權利。正像首席大法官休斯在駁斥契約自由時所云:“憲法并沒有承認絕對和不能控制的自由。自由在其發(fā)展階段中有自己的歷史和聯(lián)系。但是,受到保護的自由是一種社會組織中的自由,它要求法律保護來反對邪惡,后者威脅到民眾的健康、安全、道德和福祉!7
從此以后,在美國法律和政治的話語里,公正不再是僅僅是傳統(tǒng)的機會均等,它還包括了對那些弱勢群體起碼的社會保障和必要的優(yōu)惠照顧。從勞工開始,女性、少數(shù)族裔、同性戀和殘障人士,都開始用政治和法律的手段尋找他們心目中的公正。
2007-3-10
注釋
1 《美利堅共和國成長》下冊,346。
2 An Autobiography , pp.470-1.
3 《成長》下冊,345。
4 《法院與憲法》,122。
5 引自沙伊貝等著:《近百年美國經(jīng)濟史》, 1983,第279頁。
6 Archibald Cox, The Court and the Constitution,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1987, p. 119.
7 West Coast Hotel Company v. Parrish,300 U. S. 379, 390(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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