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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告別的聚會

發(fā)布時間:2020-04-10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在北京已成危城卻一片祥和的時候,于奇告訴我,李慎之先生因肺炎病危。她還特別說明,不是非典型肺炎!澳懿荒苋メt(yī)院看他?”我問。

  “不方便。協(xié)和醫(yī)院是非典型肺炎疫區(qū)。等他病好一些后再去!庇谄嬲f。我們說話的時候,王力雄打電話給于奇,問李慎之先生的病況,相約將來有機會去看望李先生。

  4月22日下午,我突然接到朱學勤的電話,他告訴我,李慎之先生去世了,今天上午,在協(xié)和醫(yī)院。我趕緊打電話給于奇,果然。學勤說,前兩天李先生病危,他來過一趟北京,和一些人討論了李先生的后事安排,大家的意見是“低調(diào)”,“不要搞成一個事件”,希望在非典稍微緩和的時候,“開一個追思會,然后出一個紀念文集”。

  其實,就慎之先生“中國第一右派”以及“不在刺刀下做官”的“中國最后的士大夫(與盛洪等語)”的風骨而言,他的去世無論如何是個事件。只不過不是政治事件,而是知識界的事件罷了。我理解朱學勤們的苦心,非典飛來橫禍,正是國難當頭,加上變異的冠狀病毒肆虐,不便聚會。我想,還有一個原因或邏輯被自然而然化解了,聚會就是有事,有事就可能生事,生事就可能釀成事件。所以要有個追思會,來表達對慎之先生低調(diào)而溫情的敬意。惟有此,似乎才能符合慎之先生“對歷史的卑微的祈求”,才能安慰那顆備受磨難卻不失激情地追求民主、自由的靈魂?

  中評網(wǎng)來約稿,紀念慎之先生。寫什么呢?太多想說的話一時梗在了咽喉。已是凌晨,北京城寂靜無聲。我想,慎之先生已釋重負。我分明看見慎之先生的靈魂在天空自由飛翔。我寫了首短詩《哀李慎之先生》:

  

  你把哀愁留給了我們

  你把困惑留給了我們

  你把痛苦留給了我們

  你此時已經(jīng)飛翔

  你正沐浴著自由的風

  

  生而困窘,死便自由。生死之間只有一道極其脆弱的門檻。中評網(wǎng)里播放著慎之先生生前最后一次演講的錄音。他的演講題目是"中國現(xiàn)代化的目標是民主"。他的開場白令人傷感:“天則所可能是全中國最能夠自由發(fā)言的地方,所以我要抓住這機會,來‘大放厥詞’一番,因為北京已經(jīng)沒有我多少發(fā)言余地。”

  大約九年前,慎之先生到天則所演講。這可能是他“六四”后第一次在一個比較公開的場合演講。天則所當時在民族宮背后一所幼兒園里。他的演講題目是全球化問題。閑聊的時候,他突然冒出一句話,說,“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創(chuàng)立制度”。他說,他經(jīng)常沉浸在一種形而上的情景里,“

  思考一些哲學問題”。他感到了“冥冥中有一種力量”。他說他一生大部分時間“述而不作”,現(xiàn)在要拿起筆來寫些東西了。他旁若無人地望著天花板,深度近視的眼鏡似乎在追尋著一個似有似無的目標。可以想象,一個七十歲的老人陷入本體存在的玄思里,其精神世界是多么的復雜和難以言說。

  后來,我們在一些刊物上陸續(xù)見到了慎之先生的文章。慎之先生不寫則已,一寫就不可收,而且篇篇精彩,李郁把這些文章搜集起來,準備與何家棟先生的文章一起出一本書,到處找出版社出版不了,見到我發(fā)牢騷。剛好,剛剛成立的南方日報出版社負責人來北京約稿,我把這本文集推薦給給他,約李郁來談,一拍即合。不久,《中國的道路》出版,并且成了暢銷書,成了一個事件。一本文集成為暢銷書,在出版界不多見,可見慎之先生和何家棟先生在讀者心中的地位。我想,這本文集可能是慎之先生生前出版的第一本文集。書名起得好,《中國的道路》,正合了慎之先生畢生探索中國的現(xiàn)代化道路,因此而罹難而再生的精神歷程。

  慎之先生這一輩知識分子背景的革命者都經(jīng)歷了追求自我,喪失自我,找回自我煉獄一般的過程。他們投奔革命,浴血奮戰(zhàn),奪取政權(quán)后,大大小小都得到了一個官,多多少少都獲得了好處,其代價是成為一顆革命的螺絲釘,甚至成為沒有大腦、沒有眼睛、沒有耳朵的參與制造假象和悲劇的喉舌與工具,徹底喪失精神的獨立與自由。二十世紀社會變革最大的諷刺是,革命黨人首當其沖的政治目標——向執(zhí)政黨要民主要自由,為此聚攏了天下精英,出生入死,取得政權(quán)后,卻視民主、自由為洪水猛獸,鉗制思想,迫害異端,剝奪公民的憲法權(quán)利,視人民生命如草芥,實行了更加嚴厲的一黨乃至一人的專制,給國家和民族帶來了巨大的災難。

  慎之先生劫后余生,他的理想是促進中國社會公民意識的覺醒,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公民社會”。1995年我研究南海(南沙群島)問題時發(fā)現(xiàn),南海問題表層是中國和東盟國家的地緣政治關系,深層是大陸、臺灣兩岸關系,核心是中美地緣政治關系和爭奪21世紀石油天然氣資源、太平洋至印度洋戰(zhàn)略水道。鄧小平的戰(zhàn)略是:主權(quán)歸我,擱置爭議,共同開發(fā)。所謂南沙問題“十二字方針”。但是在外交實施過程中變成了“八字方針”,前面四個字有意無意省略了。南沙的現(xiàn)實是,早在七十年代我們還在文革內(nèi)亂的時候,人家已經(jīng)跑馬圈地,大干快上,占領了所有有開采價值的油氣田,根本不理你“共同開發(fā)”這個茬。我去慎之先生家請教。慎之先生曾經(jīng)擔任過社科院美國所所長,是美國問題專家,在天則所見他第一面時,他就深入分析過美國國內(nèi)問題。我介紹完南沙情況后,他說,

  “躍剛,你是國內(nèi)有影響的記者,你要注意大國沙文主義!蹦仙硢栴}的討論不得要領,我們轉(zhuǎn)換了話題。慎之先生講到他年輕的時候當過教員,將來中國要建立一個“公民社會”,他有一個強烈的愿望,就是編一本《公民讀本》,要讓公民知道自己的憲法權(quán)利,而不是簡單的責任和義務。后來我知道,他在不同場合跟不同的人講過相同的話。他沒有實現(xiàn)這個愿望便駕鶴西去,想必有大遺憾。

  在知識界,慎之先生是一個話題。慎之先生是九十年代勃興的自由主義思潮的代表人物,他生前最后一次演講,更是把“民主”作為中國現(xiàn)代化的目標,有一件事不能不提。去年的一天,一些人在南小街一家杭州菜館聚會,席間有慎之先生、沈昌文先生、雷頤先生、馬立誠先生等,還有香港的馬家輝先生,飯吃到一半,來了一位據(jù)說在大學深受歡迎的青年作家,帶著他的女朋友,坐在了上首慎之先生旁邊。他給我們一人一本發(fā)了他剛剛出版的小說,然后旁若無人,侃侃而談,幾十分鐘都是他的,東一榔頭,西一杠子,談了許多主題,其中有兩個主題激怒了大家。他說,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什么樣,是一些人說的那么糟嗎,很難說。他說,農(nóng)民愚昧,沒有資格享受民主。雷頤、馬立誠忍不住跟他辯論。我也為這位青年作家的言論所震驚,問旁坐的于奇:“這不是新納粹嗎?他怎么這樣?”

  于奇告訴我:“有一批人這樣!蔽艺f:“都跟他一樣的看法?”于奇說:“差不多!蔽铱匆娚髦壬嫔珖烂C,進而鐵青,也不吃飯了,仰靠著椅子,背對青年作家手一揮,大聲說,“我對現(xiàn)在的年輕人感到絕望!”

  北京有一批令人尊敬的老人,慎之先生是其中之一。他們經(jīng)常聚會,我不時被邀請參加他們的聚會。這些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人物至今個個精彩,杜潤生、戴煌、李銳、朱厚澤、張思之、李普、邵燕祥、秦川、胡績偉、吳祖光、黃宗江……我們這些后生晚輩置身其間,無論是學識、智能,還是激情、膽略,都只能望其項背,真不敢有那種年齡“優(yōu)勢”而自持“新知”的狂妄。但是,歲月不饒人,每次聚會都有一些變化,有些老人步履開始蹣跚,人數(shù)也在減少。慎之先生去世時,吳思跟我說,“躍剛,我們還是今年春節(jié)聚會最后見到李慎之先生了。”吳思提醒了我。慎之先生從生病到去世,正是北京因非典而風聲鶴唳的時候,我們不能去看望他,不能去向他告別,對慎之先生的記憶大多數(shù)都留在了聚會的畫面里,今天只能在這些畫面里與先生告別了。然而,面對這些栩栩如生的聚會畫面,我們怎能向先生告別呢?

  我打開了計算機,重新閱讀《風雨蒼黃五十年》。

2003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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