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讓生活更美好。 　　這是去年上海世博會的口號。 　　這也是個古老的愿望�！叭藗儊淼匠鞘惺菫榱松�活，人們居住在城市是為了生活得更好�！眮喞锼苟嗟抡f。
　　也是許多像我這樣的人，來到城市的目的。
　　多少年過去了，我依然生活在城市，越來越多人像我當年一樣，來到城市，尋找自己的夢想。
　　但生活是不是更美好了，卻未必。
　　
　　1
　　
　　1989年6月中旬，學校來電報催我們返校，其時我正在蘇南鄉(xiāng)下的農(nóng)田里插秧。
　　“這輩子再也不種田了！”
　　當最后一株秧苗插好后，我直起彎了幾天的腰，把手中剩下的一把稻秧撒向天空。
　　考大學，進城，不用再面朝黃土背朝天，像電影《決裂》里上大學穿上皮鞋，曾是我們這些農(nóng)村人最素樸的想法。
　　那一年，我留在了北京工作。
　　我的生活里，確實再也沒有插秧割稻收麥子和挑糞了，也終于穿上了傳說中的皮鞋。下雨天也不用擔心到處泥濘，連褲腿上都沾滿泥巴了。
　　不過，城市很快向我展示了生活的另一面。
　　我學會了站在公交車上睡覺，習慣了上班要穿越一座城市，習慣了公交車地鐵上的摩肩接踵，習慣了每天很晚到家很早出門，甚至一場大雨堵上七小時也要安之若素……
　　這很正常。
　　圣人說過，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曾益其所不能。
　　如果家里沒有黃金權(quán)力為你鋪就的道路，你就得努力，就得忍耐，就得接受磨練，學會奮斗……
　　我一直相信瓦西里同志說的話，“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2
　　
　　我很幸運。
　　當我來到北京時，除了健康的身體，健全的智力，身無長物，也無位高權(quán)重的親朋好友。
　　但這個陌生的城市確實向我展示了它的魅力。
　　它不僅擁有深厚的歷史遺產(chǎn)，還有中國最現(xiàn)代化的各種設(shè)施，機關(guān)、企業(yè)、醫(yī)院、學校、商店等等，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與我并無關(guān)系。
　　更大的魅力，是這個地方遍地都是機會，哪怕你祖輩都是農(nóng)民，只要你努力，你就可能擁有你追求的東西，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不僅是物質(zhì)的，同樣還有精神層面的。
　　故鄉(xiāng)的城鎮(zhèn)也越來越現(xiàn)代化。不過，它們并沒有打破傳統(tǒng)習俗穩(wěn)定的平衡，生活依然是熟悉的不緊不慢，到處都能遇到認識你祖上三代的熟人，在這樣的熟人社會里，沒有什么私密。情感是這個熟人社會的最大關(guān)系和主宰。
　　我當初選擇北京，也是為了掙脫熟人社會。這恐怕也是現(xiàn)代年輕人的一種普遍心理。
　　北京這樣的大都會卻不是這樣。在這里，最大的關(guān)系是契約精神、職業(yè)要求和專業(yè)水平。所以，理性才是最大的主宰。而自由，也是大都市文化的特質(zhì)。
　　這也是支撐現(xiàn)代大都市年輕人夢想的支柱。
　　北京這些年的變化實在大。從亞運會，到奧運會，投資一茬又一茬，城市大餅越攤越大，職業(yè)和社會生活迅速豐富多樣化，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涌向北京這樣的大都市。
　　每次回家跟同學聚會，我都很自得。我們總會比在老家的同學多知道早知道一些信息，哪怕很八卦無用。畢竟，生活也總是需要一些無用的東西妝扮一下的。
　　如荷爾德林所言，我們充滿勞績，但還是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
　　
　　3
　　
　　但大都市生活并非全是光鮮。
　　城市理性的另一面是殘忍。
　　理性和契約精神意味著只重視交換價值，而非情感。
　　大都市生活中，整個世界似乎轉(zhuǎn)換成了一道算術(shù)題，其中的每一部分都固定在數(shù)學公式中。
　　人們的日常生活都充滿了權(quán)衡、算計、清點，一切都可以轉(zhuǎn)化為量的價值，可以用貨幣來度量。
　　高速節(jié)奏背后，是漫長的征程，是各種無望的忍耐，是亞健康，甚至猝死。
　　我經(jīng)常聽到這樣的故事，女人懷了孩子，不敢生。
　　為什么？一個蘿卜一個坑，有人生孩子了，她的工作誰承擔？別人承擔之后，她又回來怎么辦？要生，先辭職。
　　所以，在一些單位，許多育齡婦女，為了保住工作，不敢提生孩子的事！
　　雖然，這違反了國家的法律，甚至違反了人性。但人家單位，可沒有明示說你不能生孩子。
　　我也知道，很多單位，加班加點是常態(tài)，但卻沒有人提加班費的事，雖然國家有規(guī)定。
　　不想干？想干的人多的是！
　　對人的尊重和社會保障，似乎永遠不能和城市的現(xiàn)代感并駕齊驅(qū)。
　　當然，還有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活動會議、交際應(yīng)酬，與你的專業(yè)無關(guān)，與你的職業(yè)操守也無關(guān)，但你卻同樣必須參加，不得請假。
　　沒有人再去反對。慢慢地，一切都習以為常了，包括那些不正常的堅忍。
　　慢慢地，每一張原本光鮮的臉蛋，千面一律地漠然，眼神空洞。他們冷漠地去面對生活面對工作。
　　原本是一種生活方式的忍，變成了中國式的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壓抑，人們孤獨地生活在喧囂的都市環(huán)境中。面對強大的都市力量，個體毫無對抗之力，被降低至一個實際上無能的層面。曾經(jīng)渴望的熙熙攘攘的繁華成了一種折磨。
　　生活如此異化，看不見盡頭，但還得繼續(xù)。
　　
　　4
　　
　　不忍，怎么辦？
　　朋友來北京看孩子，孩子大學畢業(yè)堅持留在北京，寧可住4.2平米的地方，也不愿意回故鄉(xiāng)去住大房子。
　　朋友的孩子說，如果未來出國，簽證也還是在北京方便。
　　我跟許多年輕人聊過類似的話題，為什么北京環(huán)境這么差了，還要來北京？
　　回老家能干什么？如果老家沒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連鄉(xiāng)鎮(zhèn)文秘都干不上！甚至，連代課教師的機會也未必有！
　　得到的回答大抵如此。
　　我想也是。當年我們大學畢業(yè)時，大學生還不多，回到老家城市，即便沒什么社會關(guān)系，干個幾年，也能熬出來。
　　可如今，各種社會資源在冷酷的理性計算下，越來越集中于大城市，大企業(yè)，大機關(guān)了。
　　雖然地方城市也在發(fā)展，但其投入和速度卻有限，而且能夠提供的機會和空間也是越來越狹窄。效益好的企業(yè)極難進去，穩(wěn)定的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早就人浮于事。
　　自主創(chuàng)業(yè)？環(huán)境和政策、市場，充滿了不確定性，即便真去做了，還不知道多少虎狼盯著你！
　　所以，寧可一邊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忍受著缺少尊嚴的生活，一邊做著“面包會有的”的綺夢。
　　畢竟，在大都市，他們還能有夢想，還能有機會。
　　一個惡性循環(huán)越來越穩(wěn)定。最需要年輕有創(chuàng)新能力的人的中小城市，陷入了熟人社會相對封閉自我消化的近親繁殖，接納能力更趨衰弱。
　　而蜂擁至大都市的這些人，原本他們代表這個社會這個國家的未來，也是這個社會現(xiàn)實的中堅，但大都市生活無法選擇的隱忍，不僅過早地透支了他們的身體，也讓他們逐漸放棄了應(yīng)該堅守的理想，甚至放棄更多，浸入到一種看似光鮮的“活著”的狀態(tài)。
　　唯一守護他們的，是對大都市物質(zhì)精神生活的繁華的期待。也許到最后，他們會發(fā)現(xiàn)，所得并非所求。
　　這不僅是個人的悲劇，也是社會國家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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