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應當為人師表，老師有這種不軌的行為，而學校又不處理，只能殺一儆百來解決問題�！�

　　前不久，中國政法大學大四學生付成勵在接受司法機關詢問時親口說出了殺死同校老師程春明的動機。

　　這一慘劇發(fā)生在2008年10月28日18時40分左右，當時程春明正準備面對19名學生講課，被徑直走來的素不相識的付成勵一菜刀砍在脖子上，當即死去。付成勵則在砍死老師后鎮(zhèn)定報警，并一直坐在教室里等待警察的到來。

　　據(jù)報道，付成勵交代說，殺程春明的動機有兩個：報復和“殺一儆百”。所謂報復，付成勵解釋說：“程春明在自己和女朋友之間留下了太多的陰影，分手這個事情和程春明有很大的關系�！敝劣凇皻⒁毁影佟�，付成勵說：“程春明和這個女孩在一起的時候已經(jīng)是已婚男人……他不配稱為老師，根本不為人師表�！辈⑶�，“以前有學生向?qū)W校告發(fā)過類似的事情，但學校不管，沒有用�！�

　　依照其“殺一儆百”的說法，付成勵儼然是替天行道者。然而，這是真的嗎？付成勵這樣做，有沒有更深層的心理原因呢？

　　要回答這一問題，就需深入地去審視付成勵、陳某和程春明的這一實際上并不算錯綜復雜的關系，尤其需要深入地去分析付成勵的成長歷程。

　　綜合各媒體的詳細報道，付成勵、陳某和程春明之間的故事脈絡如下：

　　2003年，陳某成為政法大學一年級學生，并與留法回來的法哲學教授程春明有了為期約一年的戀愛關系。

　　作為留法教授，程春明才華橫溢，個性突出，喜歡穿紅格子西褲，戴顏色鮮艷的領帶，喜歡作詩和吟詩，常有驚人的獨特言論，好激動地爭辯。并且，他與陳某戀愛期間，確已是已婚男人，但感情已陷入危機，最終這段婚姻與2006年結(jié)束。

　　2007年4月，正在讀大三的付成勵與已是研究生的陳某相識。同年8月，兩人確定戀愛關系。隨后在去北戴河旅游時，陳某向付成勵透露，她以前和程春明有過性關系。

　　10月國慶節(jié)期間，付成勵帶陳某回天津見父母，對父母明確說，這就是他要娶的女孩。

　　然而，付成勵越熱烈越投入，陳某卻越冷淡越疏離。2008年年初，她向付成勵提出分手。2008年7月，兩人正式分手。陳某兩次提出分手時，付成勵都威脅說要殺掉程春明。

　　2008年10月28日，付成勵殺掉程春明。

　　以上這一故事的脈絡，是付成勵的好朋友李樂(化名)透露的。此前，有傳言說，陳某之所以和程春明有性關系，是程春明借陳某考研之機“潛規(guī)則”了陳某。但陳某讀的并非是程春明的研究生，而李樂方面吐露的信息更是否定了這一陰謀論。事實上，很可能是程春明吸引了大一女生陳某，這是一場自由戀愛，盡管它有著婚外情和師生戀的色彩。

　　非常值得關注的是，李樂多次講到，她覺得付成勵和陳某的戀愛與其他的戀愛不同，甚至都不像是戀愛。一次，付成勵帶李樂去海淀校區(qū)，說是要去見他的女友，但到了陳某的樓下后，陳某卻說“累了，不想下來�！贝送�，付成勵還向李樂透露，他和陳某通過QQ聊天時，總是他一個勁不停地說，等他不說話了，陳某就說早點休息吧，并發(fā)來一個笑臉作為結(jié)束。

　　當陳某將她和程春明的事情告訴付成勵后，付成勵對李樂說，“必須肩負起責任，一定要娶她�！边@個邏輯讓李樂感到崩潰，她警告說，對方未必需要他承擔責任，但付成勵說“不承擔責任就不算個男人。”

　　從付成勵的傾訴中，李樂還發(fā)現(xiàn)，自從說出“那件事后”，付成勵是越來越熱心，陳某越來越冷淡。付成勵說，他對陳某越好，陳某越有壓力，屢次提出分手，說自己配不上付成勵。因此，李樂警告說，你的關心常常用力過猛，有時候別人會受不了。可付成勵不這么想，他認為，陳某已受過很大傷害，假如他對她不好，就會讓她覺得被嫌棄，所以他應該更用心。

　　付成勵雖有好人緣但并沒有高情商

　　從李樂的這些描述中，令我想起了我在北京讀書時認識的一個朋友。他當時近40歲，事業(yè)有成，而且極好開玩笑，別人和他在一起，總會被他逗得前仰后合。然而，他向我透露，他竟然一次戀愛都沒談成過，女人一開始很容易被他吸引，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們無一例外會后退。

　　這是為什么呢？一開始我百思不得其解，因為他看上去應該屬于鉆石王老五啊，如果說事業(yè)有成是女人選擇配偶的重要硬件，幽默則是女人選擇配偶的重要軟件，這些他都有啊。不僅如此，他還是一個道德君子，為人很好很可靠。為什么就沒有女人喜歡他呢？

　　后來，我細細地體會我和他交往的感覺，找到了答案。我感覺，他周圍好像有幾道厚厚的墻，事業(yè)有成是一堵墻，幽默也是一堵墻，好更是一堵墻，而真實的他好像觸摸不到。別人穿不透這些墻，同時厭煩和這些墻打交道，而他則躲在這些墻的背后，不斷地在抱怨，為什么我這么好的男人你們還不滿意？

　　當然，以上這一段，我說的是親密關系。他不過是交不到女友而已，他的一般意義上的朋友，那是多得不得了。

　　付成勵和我這個朋友頗有相似之處。

　　校方一開始發(fā)布消息說，付成勵很內(nèi)向，但他的同學們紛紛稱，他一點都不內(nèi)向。在談到付成勵時，同學們最常用的詞匯是“真誠、熱情、直率、簡單、一根筋”。同宿舍的同學稱，付成勵包攬了宿舍里所有打掃衛(wèi)生和打開水的活，而且班上只要有同學生病，陪床的就一定是他。一次，一同學半夜被送進醫(yī)院，付成勵知道后，宿舍樓的大門已鎖，結(jié)果他從三樓翻窗趕到醫(yī)院，那同學早上5時醒來看到付成勵趴在床邊，一米八的大男孩被感動得哭成淚人。

　　付成勵的這些素質(zhì)為他贏得了廣泛的好人緣，據(jù)朋友說，一次跟付成勵路過校園，他和別人打招呼的手幾乎就沒有落下過。

　　不過，付成勵的這些素質(zhì)并不等同于高情商。2008年7月~9月，付成勵曾在《人民日報》海外版實習，其上司回憶說，付成勵給他的感覺是“不太懂事……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很愣很愣”。李樂說，付成勵的確如此，他盡管熱情，但不能敏銳察覺朋友們的心事。

　　情商可以說是人際關系中的影響力，熱情可以帶來一定的影響力，但相比起熱情來，人際關系中的覺察力更為重要，一個情商高的人，會敏銳地捕捉到別人的心思變化，而可以和對方很好地互動，最終可以建立良好的關系。

　　不過，要敏銳地覺察別人的心思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尊重自己的內(nèi)心，但這一點恰恰是付成勵的欠缺。

　　付成勵的外在和內(nèi)心存在嚴重的分裂

　　被稱為“香港開心果”的肥姐沈殿霞去世后，我寫過一篇文章《越快樂，越悲傷》，指出那些看起來最快樂的，其內(nèi)心常常是最悲傷的。

　　這一點，在付成勵的身上可以清晰看到。李樂說，一次她突發(fā)奇想給付成勵打電話，電話接通后，付成勵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并說自己在14樓，那是昌平校區(qū)最高的一層樓。李樂很擔心，勸付成勵下來，而付成勵下來后，先露出的依然是招牌式的笑容，接著沉默了一會兒說“今天你算是救了我一命”。

　　這種外在的快樂和內(nèi)在的痛苦的分裂，不僅體現(xiàn)在付成勵身上，在他家人身上也能看到。付成勵被抓后，他的父母來到學校，令付成勵的同學痛心的是，他媽媽一直微笑著對他們說，要好好學習。

　　這種微笑中還藏著一個常見的邏輯：快樂是好的，所以要快樂；
悲傷是不好的，所以不要悲傷。有些人會將這種邏輯蔓延到生命的每一個角落，也即，在任何時候，我都只要好的，而不要不好的。

　　付成勵和肥姐可能是同樣的人，他們堅持在任何時候都表現(xiàn)出所謂好的一面。一般情形下，這沒有什么問題，但極端情形下，他們的表現(xiàn)就會和內(nèi)心出現(xiàn)徹底的分裂，這時，如果你看到他表現(xiàn)出A，就要明白，他們的內(nèi)心真相是-A。

　　當付成勵聽女友說，她和程春明有過性關系時，這對于一個年僅21歲的男孩而言，是一個極端時刻，而他在這種極端時刻的外在表現(xiàn)，和內(nèi)心的真相就是一種極端的分裂。

　　他對李樂說，他不在乎這件事，但真相是，他極其在乎這件事。否則，就不至于后來他每次和陳某發(fā)生爭執(zhí)，都是因為這一件事。

　　尤其關鍵的是，分裂的心理機制會導致一個問題：我表現(xiàn)A，而將-A壓抑下去，但-A并未消失，而且它常常會被投射到最親近的人身上。例如肥姐，她至死都非�？鞓�，但她的女兒卻顯得相當憂郁，在我看來，這是女兒在承擔媽媽投射過來的抑郁。

　　付成勵說，他不在乎這件事，他不會因此責怪陳某。然而，陳某自己的感受是，她非常內(nèi)疚，非常自責，她覺得自己配不上付成勵，所以，她想逃離這個關系。可以說，付成勵意識上的A是“我不在乎，我不責怪你”，但-A是“我很在乎，我責怪你”，而陳某切實地體會到了-A的一面。

　　理解了這一點，就可以理解，為什么陳某吐露心事后，付成勵表現(xiàn)得越來越熱心，而陳某表現(xiàn)得越來越冷淡，因為她承受不了付成勵投射過來的東西。

　　概括而言，可以說，付成勵追求做一個拯救者，那么，拯救者總需要被拯救對象。付成勵翻下3樓的窗戶去醫(yī)院守護得病的同學，這個同學就是他的被拯救對象。這樣的事情盡管感人，然而，這未必是這位同學的真實需要。當這樣的事情只有一兩次的時候，這位同學會被很深的感動，但假若付成勵一而再再而三地這樣做，他的付出就會是不能承受的重量。

　　或許，這就是陳某的感受，付成勵不斷做出“我要拯救你”的努力，但每次付成勵這樣做，可能都會讓陳某感受到一個信號“你是需要我拯救的弱者(或罪人)”。相信沒有誰愿意總是承受這種信息，更何況，可能在陳某看來，她與程春明的關系并不是什么罪惡。

　　弒師 其實是付成勵轉(zhuǎn)嫁痛苦的結(jié)果

　　我看到的所有媒體的報道中，只能看到付成勵對程春明的仇恨，卻看不到陳某對程春明的仇恨。這顯示，付成勵的“報復”行為只是從他自己出發(fā)的，而不是替陳某行事。

　　甚至，陳某先后喜歡程春明和付成勵，很可能的一個原因是，付成勵和程春明有相似之處。程春明的朋友、政法大學法學院法理研究所所長舒國瀅教授描繪說，程春明給他的第一印象是“率直、活潑、充滿熱情”，而程春明的同事則認為，程春明是一個愛較真的人，辯論起來容易激動。這和同學與好友形容付成勵時所用的詞匯“真誠、熱情、直率、簡單、一根筋”何其相似。

　　很可能，他們最不同的是，付成勵非常傳統(tǒng)，一心要為女性負責，而且與陳某并沒有性關系；
而有法派風格的程春明貌似風流，先與一韓國女子結(jié)婚，并在此期間與陳某發(fā)生婚外情，2006年與韓國前妻離婚后，又與一名政法大學畢業(yè)的女學生結(jié)婚。

　　不過，在諸多報道中，看不到程春明其他的風流事，而在舒國瀅教授的描述中，程春明對韓國前妻做了盡可能的補償，他并不像諸多網(wǎng)友認為的那樣，是一個專門喜歡引誘女學生的“叫獸”。

　　付成勵對記者說，2008年年初和7月份，他與陳某有過兩次大吵，原因都是陳某提出了分手，并于7月份正式分手。

　　兩次提出分手，陳某都沒說明確的理由。付成勵則對記者解釋說，他認為，陳某之所以和自己分手，是因為程春明在自己和女朋友之間留下了太多的陰影。

　　依照付成勵的這些說法，他認為，程春明應該為他的失戀負責。然而，由李樂提到的那些故事可以看到，付成勵和陳某的戀愛甚至都不像戀愛，陳某自始至終都沒有很深的投入。李樂還說，令付成勵最困擾的是，他不知道應該怎么對待他女朋友，對方才肯接受他。這就是說，起碼在面對李樂時，付成勵知道，是他不知道怎么讓陳某接受他，而不是程春明讓陳某不能接受他。

　　親密關系的結(jié)束，常常是對一個人的自我價值的最大否定，這會讓很多人難以承受，付成勵也承認：“如果要分手，生活就沒有任何意義�！边@種否定發(fā)生后，很多人不能承受，而容易將由此帶來的無能感轉(zhuǎn)嫁給別人。本來，失戀是在對自己說“你不行”，而轉(zhuǎn)嫁給別人，則是在說“他不行”，這樣心里就好受多了。

　　一位評論家說，程春明是在替別人受過。他的意思是說，現(xiàn)在“叫獸”屢見不鮮，導致了公眾的憤怒情緒，而當程春明與女學生談戀愛的事情曝光后，這些憤怒情緒一下子轉(zhuǎn)移到了程春明身上。在我看來，他豈止是在替這些“叫獸”受過，他更主要的，是在替付成勵受過。失戀徹底摧毀了付成勵的價值感，而付成勵則以摧毀情敵的方式，轉(zhuǎn)嫁了他的心理上的痛苦。

　　付成勵自首但并不后悔，這不難理解，因為帶著替天行道的感覺去死，和帶著“生活沒有任何意義”的感覺而生相比，要舒服多了，盡管這是幻覺。

　　執(zhí)著于奉獻者的邏輯令付成勵喪失親密關系

　　分析到這里，可以看到，真正重要的問題不是師生戀，不是三角戀，而是付成勵的承受失戀的能力為何如此脆弱。

　　要解答這個問題，就要解答另一個問題——為什么像付成勵這樣的好人不容易吸引女性。

　　親密關系是什么？重要的是“親密”二字，即兩個人能建立心心相印的心連心的感覺，而要做到這一點，真誠遠勝于“好”與奉獻。(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真誠就是，坦誠地面對自己，接納自己的所有體驗，無論是正性的還是負性的，并將其拿出來與有關系的另一方交流和溝通。假若一個人能做到這一點，他也就能比較敏銳和寬容地覺察到別人的體驗，從而可以做到理解和接納別人。

　　這顯然是付成勵嚴重欠缺的，盡管他看上去很喜歡交際，但他的關系敏銳度是相當差的。相比起關系敏銳度來，奉獻就是一個很簡單的辦法了。因為一般的奉獻者有一個簡單的道理：我已對你這么好了，難道你還不接納我嗎？！

　　在關系剛建立的時候，奉獻者很容易打動別人，譬如付成勵的不尋常的奉獻就為他贏得了口碑。然而，隨著關系的進展，奉獻者的魅力會越來越低，最后會成為阻礙關系進展的重要障礙。因為，奉獻者會讓對方有虧欠感，當奉獻者只奉獻不索取，或者不給對方付出的機會時，對方的虧欠感就會日積月累成不能承受的重量。最終，對方會生出逃離的努力。

　　我想，這應該是陳某離開付成勵的關鍵原因。如果付成勵愿意自省的話，這會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他會明白，原來他引以為傲的奉獻的邏輯，只適用于一般的人際關系上，而在親密關系上，便會令他碰壁。所以，他最應該做的，是修改自己的奉獻者的邏輯。

　　但可惜的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心理機制都是，越到危險的時候，對自己那一套邏輯就會越執(zhí)著。

　　美國一位億萬富翁的妻子約斯萊尼發(fā)現(xiàn)丈夫亞歷克有情人，為了挽回丈夫的心，她決定把自己的臉整容成貓臉，因為亞歷克喜歡貓。當丈夫第一次看到她的貓臉時，嚇得報警，此后則更加疏遠約斯萊尼。對此，約斯萊尼認為，丈夫之所以沒有回心轉(zhuǎn)意，是因為她的臉還不像貓臉，于是接下來做了一系列的整容手術，總共花了320萬美元，而丈夫最終與她離婚。

　　這個典型故事說明，人們在所謂的愛情中常常是何等地孤獨，一個人以為用某種方式拼盡他的全力就是愛，但對方卻接受不了這一方式，并將這一點告訴這個人，但這個人卻以為，對方之所以不能接受自己，是因為自己還不夠努力，于是對那一方是更加執(zhí)著。

　　這也是付成勵的故事，陳某告訴過他，說他的熱情令她內(nèi)疚，而李樂也勸他降溫，但他卻堅持說，他應該對陳某更好。結(jié)果，他對陳某“越好”，陳某想離開他的決心就越大。

　　最終，當陳某徹底離開他時，這意味著，付成勵的奉獻者的邏輯徹底被否定了，但他不愿意面對這個事實。相反，他為自己開脫，當陳某提出分手時，他立即認為他不必為分手負責，而程春明那個男人應該為他們的分手負責。這意思是說，我的奉獻者的邏輯沒有問題，是那個風流的男人導致了這個問題。

　　簡而言之，他是在說，你否定我這個男人，我就否定那個男人。付成勵用這種方式，逃避了內(nèi)心的痛苦，但卻導致了至少三個家庭的痛苦。（武志紅心理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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