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革命的努力被“大”革命淹沒

　　上世紀80年代末，思想界有了“告別革命”的說法。確實，經(jīng)歷過“文革”的一代人，更不用說經(jīng)歷過更早一些歲月的運動的人們，對革命實在是心有余悸了。但是，要告別什么革命？思想界似乎一直語焉不詳。

　　仔細考察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20世紀中國歷史上一直存在兩種不同類型的革命傳統(tǒng)。中國要變革，這是19世紀末人們就已形成的共識，然而一個世紀過去了，中國還是要變革。那么，怎么變？人們產(chǎn)生了分歧，最后形成兩種革命觀。這種分歧最早可以追溯到戊戌變法時代，但那時還比較隱晦，暫且忽略。

　　比較明顯而尖銳的分化，是在晚清最后幾年的東京中國留學生群體中。面對中國變革之道，留學生分裂成了兩派：同盟會及其支持者主張“種族革命”，梁啟超領導的立憲派則主張“政治革命”。按時人的說法：“所謂種族革命者，欲以激烈手段推翻滿清君主也。所謂政治革命者，欲以和平手段運動政府實行憲政也。”

　　這兩種革命背后是兩種大不相同的變革心態(tài)：種族革命是激進的，而政治革命是保守的。立憲派所要求的只是改變政治結構，以使民眾，主要是當時社會的領導階級——紳士——獲得參與社會管理的制度化渠道。因此，他們要求開議會，進行地方自治。革命黨人則不僅要求建立民主制度，還要求打破延續(xù)了上千年的帝制文化與社會秩序。革命黨人抱持的是“大”革命的心態(tài)，與此相對應，立憲派所主張的是“小”革命。從皇權專制變?yōu)閼椪�民主，那也是革命，但與“大”革命不同，“小”革命并不準備顛覆整個既有的文化社會秩序。

　　中國學人把法國18世紀末的巨變稱為“大革命”，倒是很準確的，只有法國配“大革命”之說。相反，幾乎同時發(fā)生在北美大陸的獨立戰(zhàn)爭及美國立國，卻從未被稱為“大”革命，盡管從事后的歷史進程看，美國革命、建國的影響要大得多。

　　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大”革命與“小”革命兩種心態(tài)的對峙繼續(xù)并強化。人們熟悉的運動主將都具有“大”革命心態(tài)：他們主張打破整個舊秩序，全盤重建新秩序，盡管胡適與陳獨秀的新秩序方案及其實現(xiàn)途徑并不相同。

　　不過與此同時，社會上還有一種思想潮流，代表人物是當年的立憲派梁啟超，在“東西方文化論戰(zhàn)”中與胡適、陳獨秀等人論戰(zhàn)的梁漱溟，及在“科學與玄學大論戰(zhàn)”中與丁文江、胡適、陳獨秀論戰(zhàn)的張君勱。他們反對新文化運動，因而在歷史書中常被描述成落后、保守分子。但他們絕不反對“德先生、賽先生”，相反，他們對民主的信念可能比其對手更堅定，他們正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風起云涌的民主憲政運動的主要領導人。因此，他們的保守，其實大有深意焉：正是為了讓“小”革命得以正常進行，他們才起而反對“大”革命的宏大計劃。他們認為，全盤顛覆整個舊秩序對于建立民主政體來說是不必要的，貿(mào)然進行這樣的大革命必然導致大災難，使有限度的政治革命喪失得以正常進行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

　　此后的中國歷史是沿著大革命的軌跡前進的，小革命的變革努力被淹沒，以至于今天，人們相信大革命就是中國歷史變遷的必然。五四運動之后，緊接著就是1920年代的國民革命，同時也興起了共產(chǎn)革命。這兩場革命，都是按照大革命的原則進行的，只不過，前者三心二意、半途而廢，后者卻一心一意，進行得比較徹底�！按蟆备锩�類型的社會變革有一大特征：政權的建立不是革命的終結，反而是革命的新開端。

　　“大”革命的結果是消滅了紳士

　　英美也發(fā)生過革命，但隨著憲政制度建立，革命也就結束了。甚至可以說，政體革命就是為了從根本上終結擾亂文明演進的革命現(xiàn)象。

　　但在18世紀末的法國、20世紀的蘇俄和中國，大革命建立起來的乃是革命性政權，政權為自己設定的任務是以權力進行最廣泛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革命。由此不難理解，上世紀40年代末新政權建立，首先制訂的法律是《婚姻法》、《土地法》，這顯示了新政權繼續(xù)進行廣泛而深入的社會、經(jīng)濟革命的雄心。后來，又有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再有“四清”運動，最后有全面的“文化大革命”。所有這些運動，都是政府試圖用權力改變?nèi)藗兊膬r值、信念、社會結構，它們是20世紀初就已形成的大革命邏輯的自然展開。

　　凡此種種“大”革命措施，產(chǎn)生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后果：社會不復存在了。這是中外歷史上大革命的共同結果。事實上，徹底改造社會，其結果也就是順理成章地消滅了社會，其中的關鍵是消滅了紳士。

　　一個正常社會，既有政府，也有“社會”。所謂社會，就是除政府之外的組織、制度，比如家庭、教會、企業(yè)、商會、學校等。社會（society）是由無數(shù)“會社”（societies）互動地構成的。人生的大多數(shù)問題可在這些會社中解決，只有少數(shù)問題需要借助政府。

　　這些會社也是由特定的人來組織、管理、領導的，他們就是“紳士”。這里所說的“紳士”是廣義的，是指超越私人生活、投身于政府之外的公共事務的人。紳士未必是富人，社會各個階層都有紳士。作為會社領袖，他們是社會結構的節(jié)點。當然，這些人也可以憑借自己在社會中歷練的自治經(jīng)驗進入政府。

　　古今中外正常社會的治理，都是以紳士的自治為基礎的，只有在社會自治的基礎上，政府才有可能發(fā)揮應有的作用。紳士主導的社會也會變革，并且總是變革，但這種變革是常態(tài)的、日常進行的，最極端的形態(tài)也不過是“小”革命。

　　“大”革命的主體卻不同。大革命通常是由社會邊緣人群，比如文人尤其是底層文人發(fā)動的。他們處于社會邊緣，掌握某些抽象觀念，傾向于以局外人的眼光看待社會。他們認為：政府之所以比較糟糕是因為社會比較糟糕，要徹底改變政府就必須徹底改變社會。而紳士是跟不上形勢的、腐爛的反動派，于是革命政府毫不猶豫地從經(jīng)濟上、從社會中甚至從肉體上消滅他們。

　　這就是上個世紀中期以來中國基本的社會—政治格局。到今天，執(zhí)政者仍然處在由革命黨向執(zhí)政黨轉化的過程中，與此相應，社會依然脆弱，因為紳士缺乏成長的空間。中國經(jīng)過30年的市場化轉型，已經(jīng)有了龐大的經(jīng)濟精英、文化精英群體，也有了不少NGO組織。但是，這種精英的精神結構不夠健全，絕大部分精英不是紳士，因為他們?nèi)狈�公共精神，缺乏組織、領導、管理會社的機會，根本原因是，具有革命訴求的政治管制體系不利于社會、紳士發(fā)育。

　　當今中國的諸多制度性沖突，皆與“大”革命的遺產(chǎn)有關。比如，究竟是大政府還是大社會、大市場？究竟是權大還是法大？“大”革命不承認實證法律的權威，也就意味著權力的至高無上：政府唯有擁有法律無法想象的權力，才能改造人們的價值、信念，塑造人們的生活方式。

　　那么，這樣的狀態(tài)還應當延續(xù)下去，或者說還能夠延續(xù)下去嗎？伯爾曼研究歐洲現(xiàn)代歷史，得出一個結論：穩(wěn)定的治理秩序之建立，唯有通過革命者放棄烏托邦圖景，與傳統(tǒng)、社會和解方有可能。“大革命”具有不斷革命的內(nèi)在趨勢，只有回歸“小革命”的有限藍圖，穩(wěn)定而健全的秩序才可能變成現(xiàn)實。

　　來源：同舟共進2009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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