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唯:羅家倫與清華大學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一
五四運動使北京大學的學生領(lǐng)袖傅斯年、羅家倫和段錫朋三人一時間蜚聲海內(nèi),在后來的歲月里,他們活躍在民國的社會政治和文化教育領(lǐng)域,均有一番作為和表現(xiàn)。相對說來,當年的全國學聯(lián)主席、在京城一度竟與國務總理段祺瑞并稱“二段”的段錫朋(字書貽),由于日后一意肆力于國民黨黨務,加之盛年早逝,聲威顯然在傅、羅之下。不過,羅家倫曾經(jīng)坦言:“在朋友中,我與傅孟真最親切,可是傅孟真最佩服的是書貽,孟真是對的!”似乎是說,段書貽未得盡展其才。而傅、羅二位,一生可謂轟轟烈烈,可圈可點,雖然二人同樣效命于南京國民政府,卻因行為方式的些微差異,而令后人對他們的認知“禮遇”頗有區(qū)別。不必說,傅斯年長年主持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倡言“史學就是史料學”之說造就了他在學術(shù)界的獨特地位,即以他炮轟孔、宋等皇親國戚的勇氣和甘為“在野派”的訴求,便贏得了“一代豪杰”的美譽。時下,“傅大炮”陪伴著他的師友胡適之在知識界一片自由主義禮贊中連帶“走紅”?墒桥c傅氏“最親切”、留學歐美期間即已翻譯出版《思想自由史》一書的羅家倫,卻因為主要在“體制內(nèi)運作”,長久以來被定位為黨派“政客”,在大陸學界備受冷遇。縱使有案可查有跡可尋彰彰可見的文化教育方面的卓著建樹,也在某種有意無意的遮蔽中流于“歷史失憶”狀態(tài)。
實則羅家倫自1928年至抗戰(zhàn)中期的十多年里,基本是在大學校長的職位上奔波忙碌,其職責之重大、作用之關(guān)鍵,略微夸張地說,在當時的高教圈內(nèi)可謂罕有其匹。他是清華大學改制后的首任校長,在不足20個月的任期內(nèi),差不多逐一理順了遷延許久的校政體制:不僅使該校結(jié)束了長期游離于中國教育體系之外的特殊狀態(tài),也將清華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命根子”——退還庚款的清華基金妥善而獨立地加以保管;
同時,強力引進大批優(yōu)秀教師,奠定了“大學乃有大師之謂也”的基本格局;
非但如此,他還極力擴充圖書儀器設備及校內(nèi)基礎設施,擴大了招生規(guī)模,更使清華圖書館由偏重西文書冊進而中西圖書并藏,成為堪與北大圖書館和國立北平圖書館鼎足而三的文化重鎮(zhèn)。后人大多贊譽梅貽綺校長時代的“清凈無為”,殊不知這與羅家倫執(zhí)掌清華時大刀闊斧的整頓舉措有著密不可分的因果關(guān)聯(lián)。清華之成為國內(nèi)一流學府,實源自上述開拓之功。此后,羅家倫繼而“臨危受命”,出任因風潮迭起而被教育部解散重組的中央大學校長,他以“安定、充實、發(fā)展”的治校思路,重建了這所國內(nèi)規(guī)模宏大、學科最健全的“首都大學”,使之成為南京國民政府“黃金十年”發(fā)展期的一個突出亮點?箲(zhàn)開始,在滬寧戰(zhàn)事緊迫的環(huán)境下,羅家倫果斷決定中央大學整體西遷入川,經(jīng)過周密策劃和組織協(xié)調(diào),該大學成為戰(zhàn)時保存最為完整、損失最小的中國高校。十年的中央大學校長,為羅家倫帶來了“好評如潮”的外界稱譽,人們贊揚他精心聘任教師的良苦用意,肯定他著意扶植工科教育以適應國計民生之需的戰(zhàn)略眼光,高度評價他的大學應以為民族創(chuàng)造有機文化為使命的教育理念。1992年出版的《南京大學史》客觀而公允地記述了羅氏的辦學佳績。
具有吊詭意味的是,同樣一個羅家倫,同樣的為辦好大學而殫精竭慮且“政績彰彰”,當年清華園內(nèi)對此的反映卻十分怪異,用“一頭霧水”一詞來形容,尚覺得過于中性,實際上在校的學生們對羅乃是一臉的不屑和鄙夷的神態(tài)。檢視一下現(xiàn)存校史資料中出諸學生之手的文字便可迅即得出此一印象。至于教師們,雖內(nèi)心感受復雜,但外在態(tài)度卻也大多曖昧。羅被驅(qū)之后,清華校內(nèi)刊物上還不時可見譏諷性文字,此后的大量紀念文章中絕少肯定羅氏功績的語句出現(xiàn)。1981年中華書局印行的《清華大學校史稿》一書更是對羅在清華的言行作了無情的全面否定。只是清華的部分資深教授,如馮友蘭、陳岱孫、葉企孫等人在晚年的憶述中方正面提及羅家倫的是非功過,其中不乏持平之論。馮友蘭《三松堂自序》認為羅任清華校長時提出的“四大化”(學術(shù)化、平民化、廉潔化、紀律化),最成功的是學術(shù)化,而最失敗的是軍事化(即紀律化)。陳岱孫在回憶文章中也對羅與清華“教授治!钡年P(guān)系作了大體肯定的記述。暮年飽受磨難的葉企孫在“文革”期間所寫的“交代材料”中提到:“羅家倫對清華大學的發(fā)展是有功的。但是他也有缺點:羅在學問上根底不切實,又好大言,以致被教師們和學生們所輕視! [1]葉乃清華的元老,曾經(jīng)數(shù)度代理校務,即使寫于非常時期的文字,亦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不過,他作為一位自然科學家,對所謂學問的理解似有他的特定角度亦未可知。
文史大家陳寅恪向有品評人物之習慣,且常常吝于贊詞。當年他冷眼關(guān)注留學時代的同窗羅家倫在校內(nèi)的大事興革和隨后的“落荒而走”,私下向好友毛子水議論說:“清華屬于外交部時,歷任校長都是由外交部所指派的,這些人普通辦事能力雖然有很好的,但對中國的學問大都是外行,甚至連國文都不太通,更不要說對整個中國學問的認識了。像羅志希這樣對中外學術(shù)都知道途徑的人,在清華的校長之中,實在是沒有過!” “志希把清華正式地辦成為一座國立大學,功德是很高的! [2]我們設定毛子水先生的轉(zhuǎn)述系可信無誤,則人文學者的視角又呈現(xiàn)出另一番情致。看來,恰恰是教師中的“上層”對羅校長推行的“新政”比較能夠跨越“現(xiàn)場情景”做出深遠意義的評說。
二
那么,“現(xiàn)場情景”又如何呢?羅家倫出任清華大學校長時,年方三十一歲,以現(xiàn)今的標準而言,幾乎還是一個青年。作為國立大學的校長,這個年齡顯然有些稚嫩,質(zhì)言之,不大容易服眾。他出身于北大,由于蔡元培先生設法而獲得上海實業(yè)界巨子穆藕初資助,得以遠赴美歐,在普林斯頓、哥倫比亞大學及柏林、巴黎和倫敦大學等世界一流學府留學旁聽,卻不曾讀得正式的學位。在這一點上,他與好友傅斯年頗為相似。起初,他們的老師胡適對此曾很不以為然,數(shù)年后傅、羅等人事業(yè)有成,胡適的耿耿之心才漸漸釋懷。以羅家倫這樣無洋文憑的北大背景的青年執(zhí)掌清華的校政,不要說幾乎清一色具有國外大學博士、碩士學位的教師們心頭別有滋味,就是在此環(huán)境中受熏陶的青年學子恐怕也難免萌生逆反?墒沁@一有!俺R(guī)”之舉所以竟成為可能,實在是當時國民革命軍二次北伐的政治高壓氣氛在起著決定性作用,即是說那是一個“革命的年代”。清華園里縱然自由主義氣息濃厚,也無力拂逆排山倒海而來的南方“革命勢力”。
羅家倫考入北大之前,曾就讀于上海復旦公學中學部,在此結(jié)識了黃興、戴季陶等國民黨人,后來又成為蔡元培的得意門生,這層淵源關(guān)系在他于五四前后展露才華后似乎得到某種“升華”。1926年他留學歸來短時在東南大學任教,當時的同事方東美明顯感覺到羅“對政治有某種抱負”。不久,北伐軍起,羅隨即進入北伐軍總司令部擔任秘書,當時蔣介石有關(guān)時局的文告及文章,不少是由羅氏執(zhí)筆,其后他又擔任了權(quán)力極大的戰(zhàn)地政務委員會委員和該委員會教育處處長,“濟南事件”中曾經(jīng)受命作為“軍使”與日軍嚴正交涉。顯然,羅家倫已經(jīng)成為新政權(quán)寄予厚望的青年才俊。北伐軍進入北平,重要的教育機構(gòu)清華的校長人選必定是個“非常人物”,據(jù)說各方推薦的人選一時竟有30余位之眾,清華教授趙元任亦在其中。羅身居權(quán)力核心,又得到大學院長蔡元培提名推薦,于是拔得頭籌。正因如此,有的清華學生認為“羅家倫是假政治勢力來長!。
即令如此,清華師生在經(jīng)歷了最初的內(nèi)心疑惑之后,對這位“新興勢力”委派的校長還是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歡迎姿態(tài)。久經(jīng)內(nèi)戰(zhàn)和動蕩的北方學府矚望積極的變化和安定,知識界對南方的北伐也大多抱樂觀其成的態(tài)度。當然,羅家倫本人發(fā)軔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社會聲望也是不容忽視的一個因素。代理校務的清華大學教務長梅貽綺及全體學生迭電南京,催促新校長到校視事。鑒于由清華校友組成的“清華同學會”部分人提出“清華人治清華”以阻隔羅任校長的言論,清華大學(在校)學生會特別發(fā)表宣言:“不但對羅先生毫無反對之意,且對羅先生之來長清華,深抱革除積弊及建設學術(shù)化的清華之希望”,以示其立場與前者有別。學生會代表傅任敢等還專程南下晤羅,商議“清華基金絕對獨立”、“完全收歸大學院管轄”、“裁撤冗員”、“免除學費”等一系列問題,并且“希望羅以全副精力辦理清華”。羅答復:“來辦清華,本系犧牲個人之政治地位,自當以全副精神辦理清華”,同時表示,要多聘好教授來校,擬聘胡適、錢端升、吳正之等,還要在“本學期恢復軍操,同學應受嚴格軍事訓練”。對此,學生代表并無異議。羅家倫到校就職的演說題目為《學術(shù)獨立與新清華》,顯示出以學術(shù)為本、將學校帶入新發(fā)展階段的終極意愿。
羅家倫來清華的使命和“所抱的唯一的決心”就是整頓清華校政,其大刀闊斧的行事風格,甚至多少帶著些霸氣。他上任伊始,便以前所未有的改革力度重新聘任教師。現(xiàn)有教師40余人中得到續(xù)任聘書的只有18人,這意味著超過一半的教師被解聘。另行增聘的近30名教師中,畢業(yè)于清華者僅占三分之一。來自金陵大學、東南大學的一批化學、物理和生物學科的助教進入清華擔任講師,由此奠定了清華實驗學科的雄厚根基。同時,一些有北大背景的文科教授也相繼應聘,羅家倫的同學楊振聲、馮友蘭、周炳琳等還擔任了教務長、學院院長等重要職務。雖然此舉招來“清華要與北大合并”的惡意謠言,羅家倫卻不為所動,聲言“我只抱發(fā)揚學術(shù)的目的,不知有所謂學校派別!彼麨榍迦A求良師的典型事例,莫過于親赴天津說服任教南開大學的蔣廷黻來清華一事,其執(zhí)拗與強行突破的作風,令世人印象深刻而感慨再三。這個時期進入清華的教師還有周培源、朱自清、華羅庚、吳有訓、張子高、翁文灝、薩本棟、楊武之、張奚若、鄧以蟄等。
舊時的清華學校有一特殊現(xiàn)象:職員的地位高于教員。這是由于學校歸外交部管轄,校內(nèi)的許多職員原本是外交部的官僚,其來頭比一般教員要大,他們掌控著學校的實權(quán),在工資和生活待遇上往往高過教師。當年校內(nèi)的稱謂乃是“職教員”,也可謂實至名歸。羅家倫來校后發(fā)現(xiàn),“職員人數(shù)過多,地位權(quán)力太大”,職員數(shù)比國內(nèi)其他高校幾乎多出一倍,職員薪金竟有每月400元者,高于多數(shù)教授的收入。尤有甚者,作為“清華最高機關(guān)的評議會及各委員會,其中主要成員,大多為各部職員,而非各系教授!睆慕髮W的“通例”來看,這無疑是本末倒置。他隨即裁撤冗員,將職員數(shù)由95人減至72人,當年度職員薪水總額實際削減15900余元。與之相應,有效地改善教授待遇,一定幅度的上浮教師薪水,擬定正教授的薪俸以360元至500元為度。羅家倫意識到,“清華要想吸收一部分人才,勢非亦改善教授待遇不可”。不僅如此,他在到校兩個月后便召開了第一次教授會,同時選舉評議員,以便組成新的評議會,從基本體制方面推進教授治校。經(jīng)過這樣一番轉(zhuǎn)換,原先的“職教員”也就漸漸地改稱“教職員”了。
三
馮友蘭所說的羅氏在清華推行“軍事化”失敗得最徹底,是指羅家倫到校半年內(nèi)對學生厲行軍訓,虎頭蛇尾,最后不了了之的情況。由于此舉實施對象主要是在校的大學生,因而招致極大的反感。羅氏在清華最終落得“惡名”,與這一敗筆大有關(guān)聯(lián)。清華的資金來源獨特而雄厚,使得那個時代的該校學生每人每年要耗用?罴s1200元,而同時期的北京大學和東南大學的學生每年耗用的?顑H約300元,社會上視清華為“貴族學!币簿筒黄婀至恕A_家倫所提出的“平民化”,顯然是有的放矢。然而,清華學生活躍而又具有實力,他們在羅家倫來校前夕晤談時希望他“辦學以學生為中心,尊重同學意見”,羅答稱:“辦學當然以學生為前提,同學正當意見極愿采納,惟當避巴結(jié)學生之嫌!彼詫W生提出的“全體免除學費”的要求,他未能接受,主張“學費照收,收后保存,專用于津貼貧寒的優(yōu)秀學生”。而事實上,羅到校后還是部分的滿足了學生們的要求,將每年40元的學費減為20元。
[3]不過,即使這樣,學生們似乎也并未領(lǐng)情,兩年之后,校學生會代表大會進而要求“校務會議”(已暫無校長)將學費減至每年10元,甚至“請求畢業(yè)后不問成績優(yōu)劣,免除入學試驗,徑入研究院肄業(yè)”,致使維持局面的校務會議“殊窮于應付”。面對如此強硬的學生壁壘,羅家倫的厲行軍訓計劃難免要一敗涂地了。
迄今所見有關(guān)羅在清華組織軍訓的記述,幾乎都像是一幅漫畫:校長、教務長等身著軍裝,足登馬靴,指揮著一隊隊慵懶而不甚情愿的學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稍息、立正、開步走!本來文縐縐的師生偏要模仿赳赳武者的威猛,看上去滑稽又荒唐。而實際上,這樣的軍訓活動也確乎發(fā)生了“正戲反唱”的效果,非羅氏意料所及。當軍訓剛剛開始兩周的時候,羅寫給學校董事會的報告稱:“大學實行軍事訓練,為全國教育會議通過的議案,也是政府教育的方針,同時又是清華學生的要求和家倫個人的主張。目的在養(yǎng)成學生守紀律,重秩序,整齊嚴肅,能令受命,堅忍篤實,急公好義的生活與品性。每周除操場演練、野外演習外,并授以軍事學科。日常生活,亦略仿軍營,分全校為四個隊,每隊設隊長一人,上置大隊長一人。隊長與學生共同生活,早晚點名,按時作息。男生敬禮起居休假等,均須有一定規(guī)則。平時一律穿著制服,女生另亦有規(guī)定制服樣式。家倫個人與教務長在校亦常著制服以為表率! [4]顯然,羅家倫挾“國民革命”的余威,帶著一路北伐的征塵,以少將軍銜的身份入主清華園,在那“革命思潮澎湃之秋”,他還沉浸在“戰(zhàn)場政治”的思維之中,自然要給處在“轉(zhuǎn)型期”的清華師生注入某種活力。
可是,學校不同于軍旅,學生有別于士兵。如果說世界上有一個地方最忌諱和拒斥整齊劃一,那就是近代意義上的大學,從思想到衣裝,一旦真的“整齊劃一”了,學術(shù)生機即告枯竭,青春個性將被窒息,大學之為大學的本質(zhì)也就不復存在。羅家倫作為蔡元培時代的北大高材生,又赴歐美觀摩著名學府多年,他不僅對如何辦好大學的文理學院深得要領(lǐng),也必定會感悟近代大學精神之所在。在今天的人們看來,作為大學校長的羅家倫竟犯下如此“低級錯誤”,殊不可解,與他的恩師蔡元培在北大的一番作為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然而,我們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羅家倫在清華厲行軍訓的做法,與蔡元培的思想主張有著清晰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且不說蔡先生在北大組建“學生軍”的壯舉,即在“北京大學的改革”實際上已經(jīng)落幕,蔡遠走歐洲的1924年冬,他在寫給羅家倫等人的信中談到“救國問題的根本解決之計”時,明確主張:“此事非普及平民教育,于普通簡易教育中參入軍事教育,不能收效。入手辦法,只能先從在校學生訓練起。若在校之教員、學生均了解此義而實行之,則由學校而推及商工農(nóng)社會,十年二十年以后,或可達到目的! [5]在此,人們看到了蔡元培自清末以來一以貫之的軍國民教育思想的底蘊。羅家倫所說的大學實行軍訓乃全國教育會議通過之議案,而此次會議的主席即是蔡元培。后人評說羅氏軍訓之舉全在推行“黨化教育”,多少有些簡單化和偏于從政治評判上立意。
清華軍訓這出“喜劇”的主要節(jié)目乃清晨六時開始的早操,最初學生們尚覺得新鮮有趣,可是冬季來臨,夜長日短,受訓者也就不勝其苦。校方宣布,早操無故缺勤記小過一次,三次小過為一次大過,三次大過便要開除。據(jù)說,已經(jīng)被北師大錄取的張岱年仰慕清華之名,投考進入清華,偏偏遇上嚴格的軍訓,不堪辛苦,改奔北師大去也。在同學中具有“名士”做派的沈有鼎起居散漫,早操缺勤累計已達八次,臨界開除之際,忽傳早操取消了,有如得了“大赦”一般。羅家倫的軍訓實在推行不下去,勉強硬撐了兩個月,只得草草收場,不了了之。這樣的結(jié)果,使得羅校長在學生中的聲名增添了不少負面效應,以至被視為其后來遭驅(qū)逐的一個“遠因”。
四
與在軍訓問題上不得不“妥協(xié)”相反,羅家倫在清華上演的一幕“大戲”——基金妥善保管和“專轄廢董”抗爭中則經(jīng)過頑強地高層運作,以元氣淋漓的表現(xiàn)而大獲成功。1929年4月,清華大學董事會否決了羅家倫提交的學校發(fā)展規(guī)劃和相關(guān)預算,羅斷然辭職,其辭呈中抱怨:“清華為教育、外交兩部所共管,已有兩姑之間難于為婦之苦,今更加以董事會,則一國三公,更有吾誰適從之嘆矣!焙苊黠@,清華的這種特殊管理體制已經(jīng)構(gòu)成學校發(fā)展的瓶頸,必須從根本上加以破除。在這一點上,校長、教師和學生的訴求完全一致,師生的代表從側(cè)翼助陣,而中心攻堅的角色則非校長羅家倫莫屬。他已下定決心:“要以我的辭職,換取清華基金的安全與獨立,和清華隸屬關(guān)系的正規(guī)化!彼紫扔谵o職當日,在上海各大報章發(fā)表長篇談話,向社會各界披露權(quán)威的會計師事務所對清華基金的查賬結(jié)果,其舞弊、貪污和流失的嚴重情況,引起朝野震驚。行政院急令教育、外交兩部會商此事。會前,羅家倫向美國駐華公使通報清華基金的實情,進而提議該基金由中美人士合組的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代管,主權(quán)屬于清華,支配權(quán)歸屬教育部。這樣,既使基金擺脫了長期由外交部官僚把持的局面,也避免了基金由校長支配所帶來的誤解,對此美國公使欣然認同。于是,兩部會商順利通過了這個方案。至于促成清華專轄教育部,羅家倫意識到,在行政院會議上,教育、外交兩部的部長為避免爭持,極可能采取折衷辦法而于事無補。為此,他巧妙地繞過行政院,向教育、外交兩部部長均不出席的更高一級的國務會議成員戴季陶、陳果夫說項,由二人聯(lián)名提案,羅又事先爭得蔣介石、譚組庵、孫科三位與會大員的首肯,致使清華專轄教育部的議案在會上一舉通過。至此,兩部共管所產(chǎn)生的清華董事會也不復存在。
對于自己所采取的這種“非常手段”,后來羅家倫曾有一番自白:“老于人情世故的人,開始就決不這樣做。但是我不知道什么顧忌,人家對我的仇恨我不管,我為的是清華的前途,學術(shù)的前途!辈浑y看出,這是一個有擔當、勇于任事的人所說出的話。難怪教育部長蔣夢麟在挽留羅氏請辭的訓令中稱“似此實心任事之員,實屬不易多見”。就是后來執(zhí)意反羅的清華學生在公開發(fā)表的文件中也不得不承認:羅氏“想要辦一個完善的清華的誠心,我們不能說他沒有”。從羅家倫上演的這一幕“大戲”的結(jié)果而言,最大的贏家除了清華自身,大概當屬教育部了。由兩部共管變?yōu)橐徊繉]犠圆槐卣f,代管清華基金的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在1929年初業(yè)已完成了改組,其正、副董事長分別是蔡元培、蔣夢麟,而主導該基金會事務的則是胡適、任鴻雋等留美學者。民國教育界的主流力量,實際上促成了清華大學“體制上的回歸”,而羅家倫無疑立下了汗馬功勞。還在羅就任清華校長前幾日,蔡元培曾致函給他,就治校方略發(fā)表意見說:“鄙意清華最好逐漸改為研究院,必不得已而保存大學,亦當以文理兩科為限,若遍設各科,不特每年經(jīng)費不敷開支,而且北平已有較完備之大學,決無需乎重復也。惟收束自當以漸耳!贝艘环铰允欠窀呙骱涂尚泄们也徽,從中顯現(xiàn)出羅氏背后的支撐力量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當然,理順清華的體制并不必然意味著該校日后能夠成為一流學府,更重要的是修煉“內(nèi)功”,而這恰是羅家倫復職后一年時間里所孜孜以求的目標。據(jù)清華學生1930 年的記述:“我們看到羅氏回校后到現(xiàn)在一年之內(nèi),建筑方面有生物館、圖書館、氣象臺和學生宿舍的落成。教授方面,好的也聘了好多位,在數(shù)量上較以前是多了。課程方面比以前多了很多,經(jīng)費方面總數(shù)雖較以前還少,但圖書儀器的費用增加了很多”。
[6]令人惋惜的是,羅氏的辦學進程因政治風云的突變而戛然終止。中原大戰(zhàn)閻錫山控制北平,清華園驅(qū)羅風潮驟然而起,以羅的慣有風格與學生形成對立,局面遂無法挽回。其中,校內(nèi)外對羅不滿和另有企望的一些人顯然起了發(fā)動和推波助瀾的作用。天津《大公報》特為此刊發(fā)社評,呼吁此種肆意攻擊大學校長之風萬不可長!可是社會輿論拗不過軍政實力。羅家倫之于清華,依憑政治而來,又緣于政治而去,這首尾當中的是非功過,囿于“現(xiàn)場情景”的人們難免一時梳理不清。羅家倫當年的一位學術(shù)界知交曾憤憤不平地指出:“后來清華畢業(yè)的同學,對羅志希這位校長的功績,不肯承認。我認為這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平之事”!
注 釋
[1] 見黃延復:《清華的校長們》第93頁,中國經(jīng)濟出版社2003年。
[2] 1977年羅家倫專題座談會毛子水的發(fā)言,載臺灣《傳記文學》13卷1期。
[3] 《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二卷上,第95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1年。
[4] 羅家倫:《整理校務之經(jīng)過及計劃》,《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二卷上,第13 頁。
[5] 《蔡元培書信集》上冊,第707頁,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
[6] 李景清:《清華校潮的前后》,載《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二卷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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