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衛(wèi)東:點評《規(guī)訓與懲罰》
發(fā)布時間:2020-05-24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法國當代最有創(chuàng)意的學者米歇爾·福柯從歷史的角度思考哲學,從哲學的角度觀察歷史,把本來難以兼容的實證研究與批判精神結合得天衣無縫,對社會理論產生了廣泛影響。就法律人而言,他的代表作之一《規(guī)訓與懲罰——監(jiān)獄的誕生》(劉北成、楊遠嬰譯,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最值得精讀。這本著作細致描寫了從十八世紀中葉到十九世紀初西歐刑法和審判制度的演化過程以及對罪犯懲罰方式的改革,透過工廠勞動、學校教育以及牢房監(jiān)控等一系列表面現(xiàn)象看本質,揭露了合理性國家權力的真相和主要特色。
《規(guī)訓與懲罰——監(jiān)獄的誕生》一開頭就栩栩如生地復述了1757年對謀刺國王路易十五未遂的罪犯達米安執(zhí)行五馬分尸死刑的實況記錄,緊接著的是引用一座監(jiān)獄在1830年代日常作息的明細表。顯然,作者試圖用這樣兩個特寫鏡頭的鮮明對比來展現(xiàn)法律制裁機制在短短幾十年的時間里曾經發(fā)生過的歷史劇變——從身體的破壞到身體的改造、從赤裸的暴力痛苦到隱蔽的駕馭馴服、從正常行為與越軌行為的并處到兩者之間的區(qū)隔,因而刑罰的主要對象也就改肉體折磨為心理拷問,并導致強制力與科學知識、權力技術以及包括強制勞動在內的社會化教育等因素交織在一起。
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變化?按照福柯的解釋,最根本的動因是經濟,即對廉價勞動力的需求以及工廠勞動的效益。另外還有一個主要動因——在法律人看來應該算更加重要的動因,這就是權力策略的更新。在朕即國家的時代,犯法無異于對主權者(國王)的人身攻擊,制裁也必須針對罪犯的人身;
只有對犯罪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才能回復權力的威嚴和健全性。國王的身體實際上構成了最大限度權力的符號體系。而死刑囚犯的身體則構成最小限度權力的符號體系。前者戰(zhàn)勝或報復后者的儀式只有在大庭廣眾面前進行,才能充分地實現(xiàn)各自的象征性意義。但是,在現(xiàn)代國家體制下,犯罪者的行為不再僅被看做是對主權者個人的挑釁,也違背了社會契約,因此可以視之為社會公敵。
這樣的權力策略以及相應的法律觀念勢必導致刑事懲罰機制進行如下調整:(1)司法權與主權者的個人因素相分離,認定和制裁犯罪的權力不再取決于主權者的喜怒哀樂,而必須具有中立性、客觀性以及抽象性,使同意社會契約的人們都能理解和接受。(2)無論采取何種懲治措施,首先要把犯罪者與社會的其他公民加以區(qū)隔,要排除那些不符合合理性標準或者法律規(guī)則的那些人。但在經過規(guī)訓并滿足某些條件要求之后,還要容許犯罪者回歸社會。正是這種類似“捉放曹”的辯證法使制度再生產成為可能。為此,對自由的限制和對思想的改造就成為刑罰的主要著眼點。(3)刑罰的重心從殺一儆百轉向強行治療后,效果、合理性、技術水準的意義就越來越凸顯,關于監(jiān)禁、勞動改造以及懲罰性教育的各種制度設計也被提上議事日程。
?轮赋,上述調整和變化并不是某個人或某個機構精心策劃、刻意推行的。雖然啟蒙思想家提倡人道主義、法學研究者要求刑事制度改革有開風氣之先的功勞,但整個事態(tài)的推移具有歷史必然性,為不同因素相互作用的合力所決定。就像卓別林的電影《摩登時代》揭露的那樣,一旦機器的流水作業(yè)開始,雇用勞動者就無法像手工作坊時代那樣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器具和勞動力,而不得不反過來受到機器的節(jié)奏和操作要求的支配。人們不得不在“失去自由的勞動”與“失去勞動的自由”之間進行痛苦的抉擇。在這個意義上,一座工廠其實仿佛是一座監(jiān)獄,個人異化成為客體。同樣的規(guī)訓現(xiàn)象,還能在精神病診所、寄宿學校、修道院、軍營等各種重視紀律的社會空間或者綜合治理機制里看到。不妨說,正是這種無所不在的規(guī)格化權力策略,或者“主體已死、話語統(tǒng)治”的非中心化狀態(tài),構成了產業(yè)革命之后的科層制國家的本質。
由此可見,?碌倪@本書的意圖并非通過刑罰人道化的制度變遷來揭示現(xiàn)代主體的誕生過程,而是要暴露刑法在人道主義洗禮儀式之后的個人改造機制——以鑄造主體開始,以形成客體告終。在?驴磥恚@其實只不過是一種新型國家權力、一種新型身體處理技術的誕生過程而已。這種基于知識的權力關系在本質上類似邊沁所繪制的那種作為一覽無遺的監(jiān)視性裝置(Panopticon)的監(jiān)獄結構圖。監(jiān)視者只要身處中心位置上的瞭望塔,就能夠觀察到環(huán)繞周圍的所有房間和窗口里的所有動靜,而被監(jiān)視者無法準確知悉瞭望塔里的實際狀態(tài)。這種設計是非常經濟的,可以用非常少的人手來控制大量的囚犯,甚至在一定條件下借助心理威懾實現(xiàn)無人的自動化控制。在某種意義上,它又是個虛擬的視線陷阱。如果說過去是萬人的視線投向國王,主權及其刑罰活動是最可視化的,那么不妨說在這里是主權的視線不斷投向萬人。
福柯試圖以刑罰制度改革以及現(xiàn)代社會的可視化結構為例,論證這樣一個獨特的命題:現(xiàn)代化既帶來解放,也帶來規(guī)訓和壓抑;
既增進自由,也強化監(jiān)控和責任,F(xiàn)代國家其實是一個自相矛盾的雙面神,體制與反體制之間也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著共犯關系。在這樣的背景下,刑罰和監(jiān)獄的改革不得不以社會制度的整體性改革為前提。顯而易見,這個結論是很容易引起爭議的。但無論贊同與否,?略诒緯刑岢龅囊幌盗袉栴}以及解答思路卻依然很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ā稒z察日報》2005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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