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殺人藝術的“主導傳統(tǒng)”和“成功秘密”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古人云\"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孟子·公孫丑下》),但近五百年來,天下所行者卻不過是\"以力服人\"的\"霸道\"。我記得,好像是上-世紀初,有哪位歐洲哲人說過,我們還生活在中國歷史上的戰(zhàn)國時代(其最后一幕是荊軻刺秦王)。我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因為近半個世紀,在\"恐怖的和平\"下(真正的恐怖是來自大國),已經好久沒有世界大戰(zhàn)了,對歷史來說,這是太大的意外,F在,當\"新帝國主義\"論借全球化的西風重新崛起時,我們不應忘記,這五百年來,世界一直都是籠罩在西方軍事傳統(tǒng)的影響之下,戰(zhàn)爭仍威脅著整個人類。
沒人把《孫子兵法》當回事
記得很多年前,在一次書刊發(fā)行會上,有位我很尊敬的著名學者說,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就是好,就是好,它不但能救中國,還能救全世界。為了證明這一觀點的正確性,他老人家舉例說,比如西方人,他們就不懂什么叫\(zhòng)"兵不厭詐\",海灣戰(zhàn)爭就是靠《孫子兵法》才打了勝仗。這樣的說法,咱們這邊有,臺灣那邊也有(我在臺灣的書店里見過這類書),而且有人說了,這可是人家美國報紙講的。但不管怎么說,我就是不信。這就像過去大家說的拿破侖讀《孫子兵法》,悔不當初(此說是三十年代出自李浴日口,類似故事還有威廉二世讀《孫子》),我很懷疑,它是咱們中國人捕風捉影、自欺欺人的把戲。我相信的倒是,人家讀《孫子兵法》,頂多就是看著玩。在漢學譯本中,《孫子》地位高,僅次于《老子》、《易經》,當然很重要,但人家有人家的傳統(tǒng),輪到動粗,他們玩的完全是另一套。比如這本《劍橋軍事史》吧,它就是講西方靠什么打仗。整個一卷書,從頭到尾講下來,不但不談《孫子兵法》(只在第9頁夸了一句,說他早就預言了后來由克勞塞維茨和約米尼提出的主張),就連中國都沒有幾句話。我記得,許倬云先生說過,他出國之前以為,世界之大,只有中國;
出國之后才知道,世界之大,沒有中國。這種\"沒有中國\"的感覺,對我們來說,簡直不可想像,但在現在出版的各種\"劍橋史\"中(除去專講中國史的書),卻比比皆是。這是很好的教育。
最近,插圖本的歷史書可謂大行于世,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好幾本。讀這類書,大家都說,外面的世界真精彩。但我想提醒讀者,這些\"劍橋史\",它們的共同點是很能反映西方觀點,特別是英語世界的看法的。它們是很有勢力的看法,但也是很有偏見的看法。雖然,我并不同意,而且是堅決不同意,西方學術就是國際學術,特別是拿西方漢學當國際學術。我認為,研究中國,只能是\"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中國學者的研究,加西方漢學的研究,加\"亞漢學\"的溝通介紹,勉強可叫\(zhòng)"國際學術\"。但我的很多西方同行,他們還是天經地義地認為,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普遍原則,那就是西方的原則。而且,在這個所謂\"普遍原則\"下,對這個\"原則\"是必要補充,他們還有純屬個人,千姿百態(tài),只有白馬黑馬沒有馬的自由意見,真可謂\"至大無外\"、\"至小無內\"。比如前不久,山東畫報出版社寄我一本他們出版的《劍橋插圖考古史》(郭小林、王曉泰譯,2OOO年),也是插圖本,這本書就很\"歐洲中心主義\"(其前言第5頁說,\"本書在根據\"西方的經驗\"說明這門學科的時候,有過分的西方中心論之嫌。我們并不想對此加以辯解,因為考古學并不是由非西方人創(chuàng)立的\")。雖然,因為考古發(fā)現的遍地開花,它對世界各地都得說上幾句。但它是說話人的歷史,不是被說內容的歷史(是考古學的歷史而不是考古發(fā)現的歷史)。從記錄主體活動的角度看,它理所當然地要把這部歷史看作西方的歷史,或者主要是西方的歷史。他們對世界上的國家,向分三六九等,著墨多少,尺度寬嚴,都有固定想法。比如講蘇聯,絕少不了惡評;
講亞洲,日本肯定在中國之上。它就是這種\"普遍原則\"的體現。只有明白這一點,你才能理解,為什么我們引為自豪的考古發(fā)現,到他們筆下卻幾乎等于零。在這本書里,關于中國考古,它惟一提到的是,中國還有個西安,西安還有個秦俑坑(第302-303頁),即西方旅游者的必到之處(另外,在年表中,它還提到一九二一年發(fā)現北京猿人,一九五三年發(fā)現半坡遺址)
和《劍橋考古學史》相比,《劍橋戰(zhàn)爭史》對\"普遍原則\"講得更突出,線條也更為明快。本來這些歷史,它們統(tǒng)統(tǒng)都是世界史(然而它們都只標\"劍橋\",不標\"世界\"),作者講得很清楚。世界史總得講世界吧,但作者覺得,要講戰(zhàn)爭,那我們是勝利者,這個歷史當然是我們的歷史。他們講起話來真是坦誠相見,什么酸文假醋都沒有,干脆就是拿西方戰(zhàn)爭史當世界戰(zhàn)爭史,一點都不臉紅。所以我覺得,這本書不僅對了解西方戰(zhàn)爭史有用,而且也有助于理解,現在之所謂\"國際學術\"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像我們拿北京話當普通話,它可不是各地方言的拼湊,也不是投票選舉的結果,皇帝在哪兒,哪兒就是普通話)。
現在講中國的軍事傳統(tǒng),我們當然可以關起門來講,說我們有《孫子兵法》,老子天下第一。但我的看法有點不同。我相信,真正的西方文化,他們內心的想法,其實是根本就沒把中國當回事。就是講客氣話,肯定也是點綴(在很多場合下,還是保護)。而且,我完全同意,他們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也確實很有理由。因為他們在各方面都比我們先進,也比我們眼界寬廣,更了解天下大勢。要講世界,他們比我們有發(fā)言權。
知人知面不知心,知心最難。學習西方文化,首先,我們得了解其心理特點(但不是個人心理,而是文化心理),軍事是個人手處。作者說,\"西方的歷史,無論是本國的還是海外的,都是以強硬的、野心勃勃的大國們?yōu)闋帄Z控制權而展開的競爭,在競爭中,殘忍者、革新者和果斷者取代了自滿者、模仿者和優(yōu)柔寡斷者\"(第590頁),他們的特點是居高臨下、恃強凌弱、吃硬不吃軟(他們不相信眼淚和感化,日本人也是如此):如果你沒有足以與之抗衡的\"高\"與\"強\",即\"彼可取而代之\"的一整套制度和觀念(我們確實沒有),他們當然會問:我們的東西為什么不是最好的?而且你有什么理由加以拒絕?這就像在沒有新鮮空氣和干凈水源的情況下,我們不能拒絕呼吸和飲水。他們的道理確實是\"硬道理\"。
在近百年的文化爭論中,我們不是自大就是氣短,原因就在,我們不懂他們的\"硬道理\"有多\"硬\";
既不知己,也不知彼,還老想和人家較勁;
剛學一兩招,就想把對方放倒,不知道人家這五百年的功夫是怎么來的所以還是那句老話:放棄華夏傳統(tǒng)的精巧玩意兒,學學洋鬼子槍擊我們的本領(魯迅)。
站在\"八國聯軍\"一面,還是站在\"義和團\"一面?
此書作者共七人,兩位是英國人(包括在英國受教育然后到美國教書的主編),五位是美國人(其中一位還當過空軍,有上校軍銜)。我無法估計它在西方世界的學術水準。但從書后的介紹看,好像都是大教授。
我向一位西方學者介紹此書,他的第一反應是\"這是一本十九世紀的書吧\"?我說不是,這是一九九五年海灣戰(zhàn)爭后出的書。但我覺得,他的反應并沒有錯。因為當我們跨入二十一世紀,世界確實是倒退,已經退回了十九世紀。很多政治家的言論已經把它講得很清楚,就像科幻影片的說法,是back to the future(返回將來)。
記得2OOO年,有不少人約我寫稿,慶千年之禧,做世紀展望。我說,慶祝什么,展望什么,你看看一九x x年,就知道二x x x年了。因為在這個世紀之交,我們仿佛又回到了一百年前。前不久,我打開電視,香港城市大學的校長張信剛先生出現在屏幕上。在世紀大講堂,他說,我們現在這個世界,其實還是由\"八國聯軍\"主宰(除奧匈帝國不在,換了加拿大)。這句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因為我們這個文化界,\"自由派\"也好,\"新左派\"也好,他們面紅耳赤,整天吵什么,問題還是,你是站在八國聯軍一面,還是站在義和團一面,好像別無選擇:
美國欺人太甚,你跟它硬也不行,軟也不是,反正說什么,他也要打你,跟丫拼了。世界這么亂,沒人管怎么行,咱們得謝謝美國。你不支持美國,就是支持獨裁領袖、流氓國家、恐怖分子,就是和全人類作對,和自由民主作對。
......
這些都是世紀性的爭論。
其實,在過去一百年里,我們的地位是什么,早就有先定之數:列強世界是\"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我們既沒有機會先搶,也沒有力后搶,只能自己搶自己,苦苦掙扎于世界之林,F在的中國和-百年前相比,地位當然是提高了(無論怎么評價,這也是拜民族主義和共產主義之賜)。但水漲船高,在世界的整體格局中,在西方的心理框架下,我們和兩次\"公理戰(zhàn)勝\"后,地位還是差不多。兩次世界大戰(zhàn)是什么?是\"八國聯軍\"的窩里斗(先搶者和后搶者斗),德國(屬后搶類國家)是處于\"四戰(zhàn)之地\",最慘,兩次都是戰(zhàn)敗國;
英、法扼其左,俄國阻其右,都想引禍水于對方,但彼此都倒了霉,兩次大戰(zhàn)也是損失慘重;
奧匈帝國(也是后搶類國家),是德國的幫兇,一次大戰(zhàn)后,迅即土崩瓦解;
意大利和日本(也是后搶類國家),二次大戰(zhàn)跟德國跑,也沒它什么好;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真正撈到好處的,只有美國。第一次大戰(zhàn),打出、-個\"法\"(法西斯主義),打出一個\"共\"(共產主義),引起二次大戰(zhàn)反\"法\",冷戰(zhàn)時期反\"共\",但反來反去,在美、英、法眼里,德、意、日還是他們的人,俄國也是旗鼓相當的對手。我們徒有\(zhòng)"戰(zhàn)勝國\"的虛名,既不是最貧弱的國家,也不是\"八國聯軍\"圈里人,一直扒在車幫上,無論怎么變,地位都不能同日本相比。因為日本是他們圈里人,而中國不是(就連漢學研究的地位都是由此而定,過去我不明白,現在看得很清楚)。二次大戰(zhàn)期間,所有強國都是以鄰為壑,珍珠港事件之前,它們對中國都是見死不救?紫槲跤握f德國,宋美齡游說美國,都是灑淚而還,為什么?除去移禍蘇聯,還有一個理由,就是日本在亞洲最有領導資格。現在輪到反\"恐\"(沒有反完的\"共\"都納之于\"恐\"),叫\(zhòng)"后冷戰(zhàn)時期\",對西方來說,是打完大敵打小敵,又轉回去了。所以,我們的世界反而更像19OO年,即八國聯軍到北京教訓我們的樣子。作者說,在近兩個世紀里,世界上歸順西方,首先舉的是日本;
頑抗西方,首先舉的是中國(序言,第4頁)。有個西方學者跟我講,現在這個世界,屈指可數的流氓國家,你們是難逃其外;
本世紀還保留吃人習俗,你們是獨一無二(他們已寫出\"中國吃人史\")。在他們跟中,我們還是義和團。
為什么不談中國?
《劍橋戰(zhàn)爭史》是一部詳于今而略于古,專講西方之不暇,遑論其他地區(qū)的世界戰(zhàn)爭史。它在中國出版,作者兼編者,美國的帕克教授為它寫了一篇中文版序言。這個序言很有意思。他說:
由我策劃和編輯的《劍橋戰(zhàn)爭史》,現將與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國讀者見面,這是一件十分榮幸的事。但是,我擔心有些讀者在看了書中的內容基本限于涉及西方的戰(zhàn)爭之后會感到失望。坦率地說,他們一定會認為,戰(zhàn)爭的中國模式在重要性和令人感興趣方面并不亞于西方。
然后,他提到漢森(Victor Davis Hanson)的書(Western War of War,1989)和魯威儀(Mark Edward Lewis)的書(Sanctioned Violence.in Early China,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0)。前書是介紹\"西方戰(zhàn)爭方式\",后書是介紹\"東亞戰(zhàn)爭方式\"(其實是講\"中國戰(zhàn)爭方式\",漢學家常把中國、日本、朝鮮擱一塊兒,放在\"東亞\"下面講,光是中國都不夠一盤菜)。這是他們做比較研究的基礎。
作者向中國致敬,主要是說希臘和中國進行過類似的\"軍事革命\"。比如:希臘有重裝步兵,中國也有;
希臘有色諾芬,中國有孫子(他說,與《孫子兵法》\"齊名\",還有《墨子》城守各篇,西方重技術,故看重這些篇,但在中國,沒人這么說);
希臘有民選將軍,中國也有精通軍事技術的專門指揮家;
中國有秦始皇的\"中央帝國\",馬其頓有亞歷山大的希臘化(第2--3頁)。此外,書中還特別提到,中國和西方一樣,都很重視操練(第4頁圖注和第595頁)。這是以他熟悉的東西講他不熟悉的東西,就和古謠諺所謂的駱駝就是\"馬腫背\"一樣,(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只是最表面的比較。
最后他說,然而,為什么這部書只談西方,不講中國,也不講世界其他地方呢?他有三條理由:
前兩條理由,我看是搪塞。比如第一條,\"對各個歷史時期所有社會--無論阿茲臺克人和莫臥兒人,還是中國和歐洲--都予以同樣關注的\"戰(zhàn)爭史\",其廣泛多異的內容是一單卷本的書無法包容的\"(第3頁),這是說\"一卷裝不下\";
第二條,\"在讓西方的勇士和軍界名流們分享關注和榮譽的同時,僅僅對非洲、亞洲和美洲的軍事和海軍傳統(tǒng)輕描淡寫地說上幾句好話,那將是不可原諒的歪曲\",這是說\"幾句說不清\"(第3頁,我看不出書中的\"勇士\"和\"名流\"有什么值得夸耀,特別是近五百年)。這些不是主要理由。他關鍵的理由,我看還是第三條,即歸根結底,還是\"誰也打不過西方\"。
他把話說得很清楚:
不管是進步還是災難,戰(zhàn)爭的西方模式已經主導了整個世界。在十九、二十世紀,包括中國在內,以悠久文化稱著(\"著稱\"之誤?)的幾個國家,長期以來一直在堅持不懈地抵抗西方的武裝,而像日本那樣的少數國家,通過謹慎的模仿和適應,取得了通常的成功。到二十世紀最后十年,無論是向好的還是壞的方面發(fā)展,自公元前五世紀以來已經融入西方社會的戰(zhàn)爭藝術,使所有的競爭者都相形見絀。這種主導傳統(tǒng)的形成和發(fā)展,加上其成功的秘密,看來是值得認真地考察和分析的(第3-4頁)。
因為作者不講中國軍事史,這里,我想舉幾本中國出版的書,供大家參考:
一、軍事科學院編的十七卷本《中國軍事通史》,軍事科宇出版社,一九九八年。
二、王兆春,《中國科學技術史》軍事技術卷,科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
三、藍永蔚、黃樸民,《中國軍事史》(插圖本),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
另外,我想順便提到的是,上述作者之一藍永蔚先生(他曾寫過《中國春秋時期的步兵》,中華書局,198O年),最近在《中華讀書報》(2001年11月14日第一版)上寫過一篇文章,叫《在旗影征塵中追尋》,是介紹上面的第三本書。藍先生說,《劍橋戰(zhàn)爭史》大講希臘、羅馬步兵,不提中國春秋戰(zhàn)國的步兵,對它最好的回應就是寫出中國自己的戰(zhàn)爭史,我很欽佩。但我覺得,西方學者不講中國就不講好了。他們的戰(zhàn)爭史,即作為\"主導傳統(tǒng)\"和\"成功秘密\"的西方戰(zhàn)爭方式,還是值得認真研究。
[附記]
《環(huán)球時報》2OO2年4月26日載于非文《三個著名的有關美國的錯誤說法》剛好澄清了我在文章前面提到的\"海灣戰(zhàn)爭是靠《孫子兵法》打勝仗\"的謠言。作者有機會與多位美國軍方人士接觸,經核實,所謂\"參加海灣戰(zhàn)爭的美國大兵人手一冊《孫子兵法》\",其實是\"絕無此事\"。因為在美國軍隊中,實際情況是:
第一,沒有打仗帶書的做法,上級也不會下這樣的命令,更不會人手一冊地分發(fā)。
第二,許多當兵的根本就不愛看書,連美國的書都不愛看,怎么會去看中國古人寫的書。
第三,《孫子兵法》再好,上了戰(zhàn)場才去讀,也已經晚了。作者補充說,跟他介紹情況的美國國防部官員告訴他,\"《孫子兵法》博大精深,是許多國家高級軍官愛讀的一部經典之作,一些國家的軍事院校還開設了《孫子兵法》課程,上過高等院校的美國軍官大多應當讀過,但普通士兵是不會讀的\"。(《讀書》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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