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當權力在手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我是一個有筆的人。筆,是一種權力,它可以針砭時事,裁判是非,它可以混淆誘引,定奪毀譽。做為政務官的三年三個月三天期間,我封筆不作,停止評論。不是因為行程太忙,而是對權力另有思索。開始整頓二二八紀念館的管理制度時*,像打翻了一個蜂窩一樣,攻詰與批斗鋪天蓋地而來,語言激烈,聲勢兇猛,社論、評論、專欄、投書,在特定的報刊上一篇接著一篇出現(xiàn),甚至結(jié)集出書,充滿了政治的黨同伐異。
這種斗爭的語言使我想起當年《野火集》所引來的國民黨報刊的集中圍剿,唯一的差異是,當年被國民黨指控為“獨派”,現(xiàn)在則被另一群人指控為“統(tǒng)派”。我不作聲,悶頭做事。但是當“龍應臺是文化希特勒”這樣的大字標題出現(xiàn)時,我開始問自己:這是不是已經(jīng)超過了文明社會應容忍的底線?龍應臺,你是不是應該把筆從“鞘”中拿出,把是非說個清楚?
精疲力盡回到官舍,總是午夜時分;
打開電視,又是唇槍舌戰(zhàn)煙硝滾滾,媒體記者臧否政治人物,學者專家論斷行政官員,行政官員反駁民意代表,民意代表品評天下事物,每一個人都在恣意行使他的權力。關掉。這樣張牙舞爪的權力,使我不安。
權力可生可死
要窺探一個國家文明的程度,先去測量這個國家事務官聰慧和執(zhí)行力的程度。
每一種權力都有它本來的目的。政務官負責政策的擘劃,事務官負責政策的執(zhí)行,民意代表負責審查,媒體記者負責監(jiān)督,知識分子用知識和筆作時代的眼光。這五種人手里都掌握了一個東西,叫做權力,但是每一種權力作用不一。
政務官的權力在于理念的實踐,他意念中想做的事情,因為手中擁有權杖,全部都可以變成現(xiàn)實。在這個意義上,總統(tǒng)和縣市長都是政務官。他說,河邊應該有一個音樂廳,河邊就有一個音樂廳;
他說,古跡應該全面保存,古跡就被全面保存。反之亦然,他說,鎖國開始,國家的大門就啞然關閉;
他說,打倒“偶像”,“偶像”就在煙塵中轟然倒下。這種“點石成金”的權力是任何建樹的必要條件,但同時蘊藏著破壞和毀滅的能量。海珊(薩達姆)把國家?guī)У綔缤龅纳顪Y,布什(布什)把國家拓展成武裝的世界警長,都是這種權力的行使,它可載可覆,可生可死。
事務官的權力在于執(zhí)法,政策和法規(guī)透過事務官的實際操作才發(fā)生效力。手中握著法規(guī),他決定發(fā)不發(fā)給建筑執(zhí)照,通不通過環(huán)境評估;
他起草的公文、蓋下的印章,決定他所服務的社會做不做得到“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他是否聰慧,能活潑解釋死板的條文?他是否具執(zhí)行力,能貫徹政策的初衷?要窺探一個國家文明的程度,先去測量這個國家事務官聰慧和執(zhí)行力的程度。事務官手中的權力行使適當,國家機器運轉(zhuǎn)順暢,就是國泰民安。事務官濫用權力,就成為荼毒生靈的惡吏。
民意代表是政策品質(zhì)把關者
民意代表的權力若是使用在刀口上,那么政務官不敢無識,事務官不敢無能,法規(guī)不容偏頗,施政不許懈怠。這樣的權力是為智者設計的。
司馬遷以不世之大才,被“吏”的“威約之勢”踐踏折磨,以至于讀書人“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袄簟敝吻迕髋c否,其實是國家禍福的指標。民意代表的權力,透過預算以及法案的審查,體現(xiàn)在對于官吏施政的監(jiān)督。預算編列符合不符合國家發(fā)展的需要,預算執(zhí)行符合不符合預算的編列,法案的精神符合不符合現(xiàn)實,含不含配套措施,有沒有遠見,都是民意代表可以而且必須定奪的地方。他的權力不在于空談國是,漫天批判,而鎖在一個非常明確的焦點領域:檢驗政務官提出的施政藍圖,秋毫明察,錙銖必較。
民意代表是政策品質(zhì)的把關者。民意代表如果失職,推出的法規(guī)制度可以禍國殃民,通過的施政預算可以勞民傷財;
民意代表如果濫權,官商可以需索無度,國事可以空轉(zhuǎn)虛耗。民意代表的權力若是使用在刀口上,那么政務官不敢無識,事務官不敢無能,法規(guī)不容偏頗,施政不許懈怠。這樣的權力是為智者設計的。如果民意代表的監(jiān)督權力限制在一個小而關鍵的焦點--預算和法案,那么媒體的權力領域就大多了,它可以“空談國事,漫天批判”,只要有事實的根據(jù)。
一個取得了人民信任的媒體權力可以大到左右國家前途,形塑社會價值,決定元首的去留,它更可以輕而易舉地成就一個英雄或者毀掉一個偶像。這種權力被扭曲、被操縱的時候,就是一個社會的核心價值基礎開始腐蝕的時候。真和假,是與非,崇高或可恥的標準一旦顛倒混淆,幾代人的努力都可能變成虛無,又要從零開始,可是誰不知道:不斷地從零開始是絕不可能累積成文明的。
知識分子依靠知識和見識取得指點江山的權力。知識使他懂得多,見識使他想得深看得遠,下筆如千軍萬馬,人們屏息傾聽。國家有難、局勢有變的時候,他的言論可以是混沌中的明燈,他的行為可以做為人們仰望的典范。在亂世中,他的言行更可以與當權者抗衡較勁,比春秋長短。知識分子手中有筆,筆就是權力。當他的筆無法行使權力的時候,知識分子就得反躬自省:是亂世危邦的客觀環(huán)境不許,還是自己的無知無能與墮落?
權大責小與責大權小
權大責小,造就虛偽怠惰的政務官;
責大權小,培養(yǎng)推諉避過的事務官。
相較于廣大的平民百姓,政務官、事務官、民意代表、媒體記者、知識分子都是掌有權力的人。細究之下,每一種權力都很可怕,它可以興邦,可以覆邦,影響這一代人的此刻,下一代人的未來。掌權的人對自己手中所握有的權力--權力的性質(zhì)、權力的界限、權力的責任--是否深思過呢?
政務官該不該做事務官的工作?不應該,可是內(nèi)政部長硬是會帶著大批媒體記者親自挨家挨戶去臨檢居家隔離的人,一件基層事務官該做的事。而當政策執(zhí)行不力的時候,政務官又要指責是事務官失職。疫病席卷全國,總統(tǒng)、行政院長、部長等不停地在媒體前,義正辭嚴的,指責各層事務官的處理疏失--口罩遺失、疫情謊報、設備不全、后援不足……為什么不指出,問題的根源在于五十年都沒建立起完善的基礎醫(yī)療體系以及科學的管理制度,以至于疾病一來潰不成軍,而基礎醫(yī)療體系和科學管理制度的建立難道是事務官的權力?政務官干什么去了?誰有權力,誰就要負責任;
誰的權力越大,誰就要負越大的責任。權大責小,造就虛偽怠惰的政務官;
責大權小,培養(yǎng)推諉避過的事務官。
博物館館長可不可以開古董店?
知識分子可以進入官場取得實踐權,施政者也可以在退出官場后行使言論權,但是同時要擁有兩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權力,是不誠實的。
民意代表該不該行使媒體的權力--經(jīng)營媒體,或者在媒體主持政治節(jié)目?不可以。問題有兩重,一是球員兼裁判的不公。民意代表也是媒體的監(jiān)督對象,自己怎么監(jiān)督自己呢?一是公器私用的不正。民意代表的俸祿得自人民,所占的位子是謂公器,自己的工作時間、所搜集的資料、所得來的訊息、所聘用的人員,所過手的一張紙一枝筆一枚針,都應該百分之百用在預算和法案的審查上。任何一點點一絲絲因為公器而得來的用在與此公器無關的事情上,都是一種公器的私用與濫用。
博物館館長不能開古董店,公私分明,利益回避,是權力行使的前提。政務官該不該使用知識分子--作家的權力?不應該。一旦“下!背蔀檎⻊展伲蛻撌歉鞣綑z驗批評的對象。政務官的舞臺是他的施政,他一切的自我辯護應該都在他的施政措施中不言自明。一面享有施政實踐的權力,被批評時又想同時擁有知識分子的言論利器,豈不等于既是馳騁場上的球員,又要做吹哨子論斷成敗的裁判?
施政者掌有知識分子沒有的權力,就是使理念成真;
知識分子擁有施政者沒有的權力,就是對現(xiàn)實進行批判。知識分子可以進入官場取得實踐權,施政者也可以在退出官場后行使言論權,但是同時要擁有兩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權力,是不誠實的。民主是責任政治,掌什么權力就負什么責任。政務官事務官有職責,民意代表、媒體、知識分子有言責,兩者各有所司,彼此制衡,不可混淆。我的筆,不能出鞘。
熱點文章閱讀